窄小的灶间里满是喉咙的声响,那真是一片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阵势。浑身疲惫的父母亲倚在两边的门框上,灰头土脸的,眉头越发地紧锁起来,他们对了一下眼神,又对了一下,这眼神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就这么办了!
许多年之后每当我闭起眼睛回想起这一幕情景,心里便对父母亲充满了一种悲悯。当然,那时阵,我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五岁男童,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不久,父母亲就盘算着把我送掉,可是送不出去,没人要,那年头,谁家缺孩子啊?我家齐刷刷六个男孩,两张床并排铺开,只有横着睡才躺得下六个人,老大老二他们腿长的,只能把腿放到床下像荡秋千一样荡着。据说我长到三四岁时,父母亲再次考虑把孩子送掉一两个,除了老大——老大毕竟能帮忙干一点儿活了,下面五个任挑,本来父亲有个表叔的妻弟想要老五,临时又反悔了,父亲生气地说,我又不要你的钱,你怎么能这样?那人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女儿,他说我还是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就好,现在那四张嘴都填不满了。有一回,母亲的堂兄来走亲戚,父亲说我送个孩子给你要不要?堂兄说,我送你好了,我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那最小的女儿送你吧。父亲吓得直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年头,大家家里缺的不是孩子,缺的是粮食和布匹。既然送不出去,父母亲寻思来寻思去,就想到了一个法子,丢孩子——把孩子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不能是荒山野岭,那可能会被山猪或野狗叼走,这也是不行的,最好是丢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圩市上,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被人领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对父母亲来说,这是一个密谋多次的计划,多次准备实施又多次临时放弃,毕竟,要丢掉的不是一件无用的旧物,而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他们内心里还是不忍的,然而,现实情况逼迫他们不得不再度重启这个计划。
那天早上,我第一个吃好走出灶间,一只手在嘴上抹了几下,然后把两根手指头放里嘴里吮吸着。倚在门框边的母亲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老六今天很乖。
父亲接着说,老爸今天带你去赶圩。
我哇地跳脚欢呼起来。
父亲咳了几声,大步走向楼门厅,那里搁着一担准备赶圩去卖的木炭。父亲是我们土楼烧木炭的老师傅,他几乎每圩都要挑一担木炭去卖,还从来没带过我去赶过圩。
你要乖一点儿啊,不能吵大人。母亲在后面不放心地说。我回头看她一眼,给她一个傻傻的笑。
父亲驼着背走到木炭担子前,把腰更弯地弯下去,一肩膀就挑起了满满的一担木炭。
日头从洋顶岽照来,正斜斜地涂抹在土楼的石门槛下。土楼门口的土路像一根抽出来的裤腰带,疲沓沓地绕向村口的黑水潭。父亲的脚步声很重,啪,啪,啪,我看见他头上甩出了一粒粒汗珠,但我还是跟不上他的脚步。
黑水潭前是分岔路,我感觉父亲应该往左走,因为我看过赶圩的人都是往左走,但是父亲往右走了,这让我有些奇怪。
爸,这边是去赶圩吗?我问。
怎么不是?我们去赶岐岭圩。父亲说。
我原来知道的赶圩只是赶枫溪圩,实际上在这闽西南土楼乡村散布着许多圩市,当然,那时阵,我什么也不懂。
父亲停下来,换了一下肩膀,顺便也等我一下。
还多远?多远?我又问。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父亲说。
我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只要你有生脚,再远也走得到。父亲说着,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汗。这个烧炭佬,他不知道自己的手长年累月都是黑的,所以往脸上一抹,脸也黑了一截。但是,我不敢笑他,因为他是父亲,还第一次带我赶圩。
父亲又在前面走起来了,他瘦小的身子在两挑木炭中间一阵子显现,一阵子隐藏,那两挑木炭高过了他的个头,像是自个儿悬浮着行走,如果不是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你真会感觉那两挑木炭是自个儿在行走,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急速地飘荡。
走过一个山垭口,一阵热风吹来,就开始是下坡了。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快,我也加快了步子,几次刹不住,差点儿撞上父亲的木炭担子。
前面就是圩市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物件在山谷里的几条街上摊开,闹哄哄的场面令我有点儿头晕目眩,虽然说我们土楼里也常常是闹哄哄很多人,但是跟这圩市一比就差多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店铺和地摊,还有这么多从没见过的物件,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明显不够用了,应该生出八只眼睛才好。父亲和他的木炭担子在前面为我劈开一条路,我尾随其后,眼睛看不过来,耳朵里也挤满了各种声音,其中有一阵阵锣声好像敲在心坎上,让人心生欢喜。这时,一股醇醇的肉香飘来,好像一根羽毛撩着我的鼻子,我忍不住连打三声喷嚏。
父亲在一间店门口停下来,他放下木炭担子,腰身往上挺直了一些,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我买碗肉汤面给你吃,你吃完就坐在这里等,或者你自己逛逛圩市,我把木炭卖完再过来找你。
我使劲地点点头。
这是一间饮食店,所有好闻的味道都藏在里面。我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跟着父亲走了进去。迎面一排灶台,几口铁鼎上热气腾腾,一个女人操着一把大勺從铁鼎里舀了一点儿汤,放到嘴边吮了一口,又把大勺放到鼎里。一团雾气笼罩着她半边的脸,她冲父亲说了一句什么。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应该就是客家话,我们土楼里大都是说河洛话的,也有几个说客家话,如果我们笑他客子猴,他就会回敬我们河洛鬼。没想到父亲用客家话回答了那个女人,我竟然听懂了。
一碗肉汤面,大碗的。父亲说,他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叠毛票,数了两张递给那个女人。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快就要吃到香喷喷的肉汤面了,全身激动得有些哆嗦。父亲推着我的肩膀走到长板凳前,让我坐下来,他说,你就坐在这吃,我去卖木炭了。父亲转身走出饮食店,我竟然没有目送一下,因为我满心盼望着肉汤面快点儿端上桌来。
许多年后当我面对满桌的美食佳肴,我总是想起这一碗肉汤面,其实这是父母亲丢掉我的阴谋的一部分,然而,我当时吃得多么欢快啊,那些面条未经咀嚼就滑进了肚子里,碗底的最后一滴汤也被我吸进了嘴里,放下空碗,我还久久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味之中,直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激醒了我。
现在我已经很难描述那个圩市看到的那场杂耍了,那是一场很神秘的杂耍,一个矮子一边打着锣一边牵着一只猴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在场地中间,往上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我抬头都望不到竹竿的尾巴,它好像插入了蓝天,一个瘦高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手里抖着一块颜色非常古怪的布,嘴里念念有词,我大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只要他把这块布罩到头上,大家就看不到他了,他就能顺着这根竹竿爬到天上去。现场发出一阵阵嘘声,瘦高个也不恼,他说,不然我们来赌一下?现场掀起一片起哄声,那瘦高个说,你们怕了?你们不敢,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布抖成一朵花似的。我挤在几个大人的面前,感觉那朵花就要向我头上旋来,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面大人的裤裆上歪去。这时,那个矮子把锣猛然敲响一声,我吓了一大跳,脑袋往后撞到后面大人的裤裆上,大概是把大人撞痛了,他吱了一声,一只手抓起我的衣领,就把我拎起来,往前一推,我踉跄了几步,栽倒到场地中间,暴露在所有看客的眼皮底下。
好,这个大头囝子!那瘦高个兴奋地尖叫一声。我知道他叫的是我,全身毛骨耸然,感觉到他手中抖着的布向我头上罩了下来,然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阵,天色已暗灰,四周围没有人,整个圩市寂静得像是坟地,我从地上爬起来,转了一圈,只看到前面的厝角闪过几条人影。我记得是父亲带我来赶圩的,还吃了一碗肉汤面,然后拼命削尖脑袋挤进人堆里看杂耍,然后就遗失了记忆。这时阵,我有点儿吓慌了,父亲在哪里?那些熙熙攘攘的赶圩人又去哪里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是中了那个杂耍艺人的幻术,他那块古怪的布把我迷魂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我在那里沉沉大睡,即使醒来之后,也是魔魔怔怔,那双脚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样,自动就迈开来,一步一步往前走,上坡下岭,如有仙人牵引一般,于第二天早上走回到自己在土楼里的家门前。我记得父亲正坐在灶间的板凳上嘶嘶呼呼地喝着稀饭,他抬起眼睛看见我出现在灶间的门前,惊得半碗稀饭都倒在了胸前的衣服上。
父母亲第一次想要丢掉我的阴谋破产之后,他们很快又策划了第二次行动。在我们土楼十几公里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小部队,营地里一个月公映两次电影,除了银幕正前方划出一圈供士兵们坐着小马扎观看之外,其他位置任由村民使用,所以一到电影公映的晚上,银幕正反两面都挤满了来自周边村庄的人们。那时阵,看电影就是过节了,天还没落黑,周围村子的人们就像潮水一样涌进部队营地,大家都神奇般自觉,空着银幕前那块划圈的地方,士兵们整着队喊着口令大踏步过来了,群情振奋,电影很快就开始了。父亲偶尔也是会到这看电影的,据说最远的观众有来自几十公里开外的村民,父亲带过老大、老二,从没带过我,理由是我太小了,回来半路上睡着了怎么办?十几公里山路呀。其实那时阵我对看电影也没什么兴趣,我真的是太小了,但是父亲午饭时突然说晚上要带我去看电影,我还怔怔没什么反应。老大、老二、老三以及老四、老五当场表示了不满,父亲说,老六最近表现乖,要带他去看一下。父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些军官家属喜欢养孩子,一养好几个,自己生的加上老乡送的,或者路上捡的,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双筷子,反正部队条件好,没有什么压力。他们觉得如果把我丢在部队营地,被哪个军官家属捡去养了,那是多大的造化啊。那天日头还没落山,父亲就带着我出发了,他带了两只“绞志饭”,也就是草袋子饭,还有一只半新不旧的军用壶装了凉开水。日头落山时,我们走到半路上,把草袋子饭吃了,不吃实在走不动了。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进部队营地,那里已是黑压压一大片人,比圩市的人更多更密集。那块白白的电影银幕刚刚暗下来,全场鸦雀无声,这时银幕上闪出一道道光芒,还有很雄壮的音乐。父亲拉着我往前走,可是越往前走我就越看不到银幕,因为我个头太小了,我一次次踮脚、跳脚,还是看不到,我甩开了父亲的手,钻进人群里,像一条小泥鳅在泥沙和石缝里曲折穿梭着,终于又看到了银幕,那上面是炮火纷飞的场面,其实我压根看不懂,但是那轰隆作响的声音还是让我感到新奇,薄薄的银幕不过是一块布,却能奔腾着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声音,我向上拼命地抻长着脖子,刚看到银幕一角,随即又被大人挡住了。我左转右转,像一条无往不胜的小泥鳅,钻到了银幕下面,确切地说,是那根挂银幕的木桩旁边,我就那样仰起头看着银幕,所有人的影子和声音就在我头上跳荡着。正当我感觉脖子发酸,准备低下头来,看电影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像海啸一样汹涌而起,各种惊叫声、尖叫声交织成一片,我吓得立即抱紧了那根木桩,感觉到木桩摇晃得厉害,黑压压的人群像决堤的水一样四处溃散。我完全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年之后,我偶然在网上本地论坛读到一个帖子,有人把这次发生的事列为本地十大灵异事件之一,据说那天晚上在银幕反面看电影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一辆马车从银幕上驶出来,凌空而过,不由得尖叫起来,于是整个人群就炸了,人们尖叫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连士兵们也莫名其妙,跟着一起跑,似乎就在眨眼间,看电影的村民全都跑光了。据说第二天现场清理了村民们跑丢的拖鞋、草鞋、木屐、解放鞋一百多只——唉,居然沒有人注意到有一个人没跑,那个人抱着木桩爬到了半中间。当然,那个人就是我。那天晚上,村民们跑光之后,士兵们重新集合,在军官的带领下四处搜索,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抓到什么破坏分子。他们唯一的成果似乎就是发现一个爬到木桩中间的男童。其实我爬得并不高,一个士兵踮起脚就把我抱了下来。因为惊慌和疲劳,我被抱下来后就在士兵怀里睡着了。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得了,应该是一个军官把我抱到他宿舍去睡觉,第二天早上给我吃了馒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馒头,然后军官询问我父母亲和村子的名字,我支支吾吾说不上,但是他们还是有办法,也不知是通过什么办法,把我准确地送回到土楼里父母亲的面前。父母亲看到我被士兵送回来时惊讶不已,又显得非常遗憾。
这孩子,送给你们就好。父亲握着士兵的手说。
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士兵连连摆手说。
这第二次又没丢成,父母亲又寻思了几天,他们决定把我带到城里,丢在汽车站,那里人来人往,应该有愿意捡孩子的。这次的事情我就简单一点儿说吧,父亲带我到乡里,搭上到城里的班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城,说实在的,感谢父母亲,这让我幼小的心灵从此萌生了离开土楼、到城里生活的念头。后来我再进城时,那汽车站已经拆了,但我至今记得汽车站是一片很大的场地,只有很少的几辆车,一走到站外,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几乎全是人,比圩市的人还多,又像是那晚上看电影的场面,可是,这是大白天呢。父亲让我站在一个角落别动,他去买个东西就回来,然后他倏地消失在人群里。许多年之后,我这才听父亲说他这是把我丢掉了。难怪那天我等到天快黑了,也不见父亲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巧的是,我们土楼里一个表叔看到了我,说起来整座土楼里住的人都有亲戚关系,他从外地回来,正准备搭车回土楼,就顺便把我也捎回去了。那天晚上,父母亲看到那个表叔把我送回到面前,对那个表叔气得牙痒痒的。
我帮你把孩子捡回来了。表叔说。
你、你真是多事啊。父亲说着叹了一声。
三次没丢成,父母亲也就死心了,看来,这也是注定,他們认了。那几天,大队来一个通知,要正式给我上户口,要报一个正式的名字,父亲似乎想了一下,说:简三丢。三次没丢成的经历就这样转变成我的名字,想想也是意味深长。父亲病重期间告诉我这些往事时,他总结了一句,其实每个人都是老天丢给人间的一条生命,真要丢也不容易。
唉,其实父亲总结得也不对,昨天,就在昨天,我在城里用婴儿车推着一岁多的儿子上街,我只在路边接个电话,一转眼,儿子就丢了——是的,我简三丢的儿子丢了。想当年,父亲三次丢儿子丢不成,如今我一转身,儿子就丢了!
快报警啊!有人冲着我喊,前天这里也有人丢了孩子!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19年7-8合刊
何葆国,出生于闽南小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漳州市作协副主席,现为职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土楼》《冲动》《同学》《石壁苍茫》等,长篇散文《永远的家园》《驿站》,中短篇小说集《土楼梦游》《爬墙回家》《寂寞山城人老也》,共出版文学作品九部。短篇小说《来过一个客》获1994年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长篇小说《土楼》获2006年福建省第二十届优秀文学奖一等奖,长篇散文《永远的家园》(《房梁遗梦》丛书之一)获2003年第二届全国优秀艺术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