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的旧京梦华录

2019-09-10 07:22许晓迪
新华月报 2019年4期

许晓迪

赵珩随手摆弄着一门克虏伯大炮的模型,德国制造,小巧精致。这是他父亲小时候玩过的,“原来装上火石能打出火来,现在不行了。”他拨动着炮闩,嗒嗒作响。

当年他还拥有一整套锡兵,也是从父亲那儿得来的,此后不断“扩充军火”,拉起一支近200人的队伍,“站姿的、卧姿的、跪射的,什么都有”,又从东安市场买来不少三国武将的泥人,每天在家里排兵布陣——以洋装书筑“城”,关、张、赵、马、黄袍服铠甲,骑在马上;鞍前马后站着的,是英、法、德、美不同时期的士兵。

这支跨越时空的“杂牌部队”早就不在了,唯有这门大炮留了下来,多年后又成了赵珩儿子的玩具,“将来准备留着给孙子”。一件玩具经历了祖孙四代,在中国动荡百年的近现代史中,大概也是不多见的。

赵珩保留着家族的全部档案,从家谱、照片、父亲小时的日记、祖父编写的两大摞剧本,到自己协和医院“民国”三十七年的出生证、接种卡介苗的单子。

他的曾祖赵尔丰是清廷大吏,曾伯祖赵尔巽为清史馆馆长,父亲赵守俨在中华书局工作多年,主持了泽被学人的“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点校工作。赵家的友朋宾客,多是儒林耆老、学界名宿。赵珩自幼浸润其中,自称“从读书到声色犬马无不热爱”,在《老饕漫笔》《彀外谭屑》等随笔杂记中,谈礼俗传统、旧时风物、饮食游乐、戏曲书画,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赵珩的新书《文心雅韵》以文人生活为贯穿主线,收录其数十年间所写的相关随笔。因为是旧文重编,有人来索书,他就题上“冷饭再炙”四字。“就是‘炒冷饭’‘再回锅’。”他坐在书桌前,工整的小楷,一笔一笔写得极认真。

逍遥的耗子

赵珩的书房,叫“彀外书屋”。门楣上挂着一幅纪晓岚写的扇面,是他母亲王蓁1954年用翻译的稿费买的,“现在后面还有价签,5块钱”。书橱前的空当里摆满了各种小物件,都是他从世界各地的旧货店淘换来的,材质各异,大多是动物造型:巴伐利亚的蝴蝶、日本江户时代的金毛龟、威尼斯的蜗牛、马耳他的狗……最多的是老鼠。其中一只公仔鼠,穿着红色条纹裤衩,耷拉着两条细长腿,挂在清代末年的红木书柜上。

“我这儿耗子多,因为我属耗子。”赵珩生于1948年,用与他同岁的学者李零的话说,是红旗下的一代“鼠辈”。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同代人大多被裹挟其中随波浮沉,赵珩却始终尽力让自己置身其外。

“文革”最激烈的时候,他设法弄来了一张串联证明,一个人跑出去,想在“读万卷书”后“行万里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他的第一站就是到泰山看日出;喜欢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于是,他又和运鸡运鸭的老太太们坐着同一条破船,到寒山寺听钟声。

高中毕业时,赵珩因为是家中独子,留在北京当工人。机会难得,旁人艳羡,但他去那个分配单位——鸡毛制掸厂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奔赴“广阔天地”。1969年,他远戍内蒙古,在兵团,做着“上士”,掌管给养钱粮。

在《老饕续笔》中,赵珩写过一段在北疆大漠过中秋的轶事。彼时,他骑着马到另一个兵团办事儿,结束已是傍晚,就着冷菜啃馒头时,猛然看见墙上的日历,才想起那天是中秋,赶紧到小卖部买了半斤白糖,塞进掰开的馒头里,捏成两个大月饼。皓月当空,万籁俱寂,他背靠一座大沙丘坐下,取出两个白糖馅儿的“馒头月饼”,在大漠星空下细嚼慢咽。

1971年,赵珩回京,在家赋闲读书。他在最便宜的竹简斋本二十四史的《汉书》本子上,用红笔标点正文和注释;通读了《史记》,还用毛笔抄录了全文。

1974年赵珩被分配到医院工作, 10年后又到了出版社,一干就是20多年。

赵珩说自己一辈子只干过两件事,做了10年不务正业的大夫,干了25年的编辑,“没什么本事,一直逍遥着过来,顺顺当当,无风无浪”。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矣”,他却给书房取名“彀外”,既非“英雄”,也不入罗网,自有一方天地。

东四二条的十年

对赵珩来说,人生的第一个“自由世界”是东四二条的一所小院。那是一个狭长的院子,房子不多,但满院花木葱茏。最近,他的一批书法小品在台北展出,其中一首小诗,是他十四五岁时所作:“闲庭小院晚欲晴,一树梨花寂无声。唯恐夜来多风雨,明朝窗下满落英。”写的正是院中景致。

1955年至1965年,赵珩就在这里度过了10年少年时光。上学读书时,他从来不大用功,数理化尤其一塌糊涂,“不知三角为何物”,倒是在文史方面打下了扎实的“童子功”,《论语》和《古文观止》基本可以通背,还看了不少明清笔记和外国小说。

“我就过着一种‘无政府状态’的自由生活。”到王府井八面糟路西的外文书店听一下午唱片,或是去吉祥戏院听一晚上马连良、谭富英的戏;到首都剧场看看人艺排演的新话剧,或是到东安门大街路南的中国集邮公司看看邮票, “总之在那个时代,‘大洋古’‘封资修’,我算都占全了。”赵珩幸福地回忆着。

那时,东四二条的来客不少,且五行八作,形形色色:

有祖母的朋友。“她是东城区政协的联系人,来往的有不少遗老遗少、名门世家”。有一次政协排《四郎探母》,他祖母演萧太后,两个国舅则由郭布罗·润麒和邵宝元扮演。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得益彰。“大家开玩笑,叫他们‘真假国舅’,郭布罗·润麒是婉容的胞弟、溥仪的小舅子,当之无愧的‘真国舅’;而邵宝元先生是当时北京饭店的资方经理,只是台上的‘假国舅’而已。”

有梨园行的。“四小名旦”之一的张君秋是赵珩祖父的义子,每年都来赵家拜年,大年三十夜里来,进门把垫子往地下一扔,磕个头,喝口茶就走,坐上汽车再到别处去。赵家因此有了句歇后语,“张君秋拜年——待一下就走”。

有古玩行的。后来有名的鉴定大家徐震伯,当年还是年轻的“小徐”,分头梳得油光水滑,常来赵家走动。有一回,赵珩误把花露水当成洋酒给他喝下。“他喝完眼珠儿就不转了,扭头往外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花露水,害怕他中毒死了。过了半个月他又来了,说至今打嗝儿还是花露水味儿呢。”

也有沉寂落寞的学人们。1957年反右后,每到春末和初夏,化学家袁翰青、北大西语系教授杨善荃,还有早年的“新月派”诗人、考古学家陈梦家,总会来家中串门,在院中的凌霄花下喝茶聊天,坐到很晚才散去。赵珩至今记得清晰,陈梦家如何一张张认真点评他画的小人儿,领着他去“灶温”吃小碗干炸,到剧场看川剧、豫剧,给他讲自己名字的来历:“我母亲生我之前梦到一头猪,但我总不能叫‘梦猪’吧,所以就在猪(豕)上面加了一个宝盖……”

回忆起往事,赵珩如同放电影一般,每一个细节都鲜活饱满。他说自己是形象思维的人,“脑子里有一个胶片库,平时封存着,提及一段往事,就能从胶片库中提取出来,放在摄影机上,不管是8毫米、16毫米,放出来就是原来的景象。”

北京的“香榭丽舍”

赵珩的文章,写的多是这些“记忆胶片库”里的故人故事、旧时风物。2001年,他的第一本书《老饕漫笔》出版,从吉士林的清汤小包、俄国老太太的西餐、长美轩的藤萝饼、来今雨轩的冬菜包子,到扬州的火腿干丝、杭州的莼羹鲈鲙、西安的稠酒泡馍、塔尔寺的酸奶;从遗老画家溥佐自制的辣酱油、京剧名旦华慧麟做的虾油鸡、古建大师陈从周家的常州饼,到自家4位厨师的拿手好菜,写的虽是舌尖上的日常生活,却能由此洞见一个时代的起承转合。

这本《老饕漫笔》,王世襄题签,朱家溍作序。两位老先生比赵珩年长30多岁,却与其成为“忘年交”。朱家溍精通书画、碑帖鉴赏,也擅丹青、通音律;王世襄擅长木器、漆器等杂项之学,养鸽子、蓄秋虫、架大鹰、驯獾狗样样精到。他们都是博通的“杂家”,在“玩”和“趣”中常怀素心,于“小道”之中得“大道之学”。

赵珩对于各种杂项学问的偏爱,颇有先生们的余韵。从笔墨纸砚、香炉文玩这些文房器具,到走马灯、八音盒、木偶、毛猴儿这些市井物件,从宅门里的遗老遗少、文人学者,到走街串巷叫卖粽子的小贩、耍傀儡戏的艺人、捡烂纸的拾荒者,都在他的笔下,活色生香。

庞杂琐碎的社会生活史,往往映现着一个时代最清晰的轮廓,北宋的《东京梦华录》、南宋的《武林旧事》、明代的《陶庵梦忆》、清代的《闲情偶寄》,都是如此。2016年,赵珩出版了《百年旧痕》,以口述的形式讲述北京百年变迁间的种种地理景观、衣食住行、文化娱乐、礼俗风尚,串起一部丰厚的“旧京梦华录”。

在赵珩看来,北京是个多元的城市,有宫廷文化、士大夫文化,也有市井文化,不能以“京味儿”一统天下。他最难忘的城市地图,不是前门、大栅栏这些耳熟能详的地方,而是那些叠印着个人记忆的空间:

台基厂的懋隆洋行,赵珩曾跟着祖母去那里挑选八音盒。洋行里满坑满谷的商品,不是琉璃厂古玩店的风格,而是西洋瓷器、挂毯、磨料工艺品,铜雕、石雕、银器,还有外国人喜欢的三彩。

北京的“香榭丽舍”王府井,赵珩的小学就在附近,“对这一带再熟悉不过了”。欧美最新样式的西装,上海最新流行的旗袍在王府井大街上都能看到,自己最讲究的新衣服,也要穿到王府井去展示,“你看别人,别人看你,就像现在的太古里,是北京最时尚的街区”。

旧东安市场,赵珩至今对那里的店铺如数家珍。那时,每次去吉祥戏院听戏,他总要经过东来顺,先看看切羊肉片,再聞闻奶油炸糕的香味儿,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戏院里泡一晚上。

还有东单菜市场,从蔬菜肉食到食品罐头一应俱全。他印象最深的是卖鲜奶油的,“弄一个小纸碗,里面搁上鲜草莓,草莓上浇一勺浓浓的搅拌出来的cream(奶油)”。还有卖俄国炸包子的,“里面的馅有洋白菜、鸡蛋、牛肉末、洋葱,外面是发面的,整个儿炸了,香得不得了”。

喝口香茶、啖块“卫青儿”萝卜

这些熟悉的空间,如今已杳然无存。2005年,赵珩在巴黎住了一个多月。有一次,他来到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这是个两层小楼,摇摇欲坠,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曾在这里爬上爬下。“在那里喝一杯咖啡,看着塞纳河上的落日,那种感觉,在今天北京的任何一个地方,是找不到的。”

“一个旧日的北京基本上不复存在了,只能留在影像里、图片里,更多的是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但是随着我这一代人的消逝,这些记忆也会逐渐湮灭。”近年来,赵珩笑称自己是“过节专业户”,每逢年节,总会被邀请谈些旧日风俗、历史掌故。“然而历史没有如果,生活不能复制,一个时代过去了,只能过去了,可能会有丝丝留恋,但不可能再去追寻和恢复。”

“我们现在复建很多四合院,但你能恢复原来的生活趣味和生活氛围吗?你能看到天空飞过的鸽子吗?听得到鸽哨吗?能听到走街串巷的货声吗?”

赵珩把旧时的北京比作一串项链,“原来有36颗珠子,如今散落了,我们不要企图再用一些新的珠子把它串起来,没有意义,也不真实。遗落下的七八颗珠子,我们把它一颗一颗保存好,这样就够了。”

对赵珩来说,写这些故人故事,并不只是留恋旧时代,也是通过细微的考证、繁复的描写,逼近、还原更为清晰的历史图景。在他看来,现在的影视剧,从生活场景到服装语言,完全没有办法还原时代:大户人家门口挂块匾,写着“张府”“李府”,但历史上从来没有这回事,做再大的官,醇亲王府、恭王府也不挂匾,更何况是普通老百姓;上世纪40年代末的学生游行,女学生们还穿着“五四”时代的白色喇叭小褂和黑裙子;民国剧里常见的大红、团花的绸缎衣服,过去都是装裹,冥衣铺里死人穿的……

在《文人画琐谈》中,赵珩写道:“中国的文人是有别于一般大概念的‘知识分子’的,与外国的文人也不尽相同,也就是说,除却其各有不同的专业知识和所长之外,另有多方面的文化素养,而这种文化素养的形成,既有赖于自身的文化积累,也来源于性灵和对人生的感悟。”

如今的赵珩,住在北京东三环某小区。他自己不擅做菜,但会指导别人做。每逢春节假期,他喜欢在家中请客。食单是事先拟定的,用小号毛笔誊录在荣宝斋的彩笺或洒金笺上。这次在台湾展出的作品里,就有一张2017年元宵节的“宴客菜单”:冷碟八色,热菜八样,汤菜两品,点心两道。当年,黄苗子、郁风、王世襄、朱家溍等先生都吃过赵珩家的菜,都“吃得很高兴”。

以“老饕”自居的赵珩,经常会去麦子店一个德国人开的店里买香肠,“买了30年,没有一个店员比我资格老”,偶尔也会逛逛“时尚”的太古里。他还喜欢自己开车出门,拉上几个年轻的学生,去长安剧院、三庆园看戏,“我开车时他们在后面给我录像,说我开车十分生猛,不像70岁的人”。

前些年他还会专门去趟天津,只为听一回大鼓。“头天去,中午随便吃点儿,去中国大戏院或谦祥益的曲艺剧场听一下午京韵大鼓,晚上到黄家花园登瀛楼吃顿饭;第二天一早,吃碗嘎巴菜,到天津博物馆看看书画藏品,中午再去红旗饭庄吃一回银鱼紫蟹火锅,打道回府。”

《老饕续笔》里有一篇《萝卜赛梨》,赵珩写他在剧场听大鼓,“最美的事儿是给你切上一大盘‘卫青儿’萝卜,所费无几。那‘卫青儿’又甜又脆,水头也大,就着香片,就甭提多好了。一场大鼓专场,或声如裂帛,高亢激越;或悱恻缠绵,低回婉转,都会让人荡气回肠。时而喝口香茶,啖块‘卫青儿’萝卜;时而和板击节,应曲慨叹,虽南面王不易也。”

上世纪30年代,生活在北京的陈鸿年先生,去台湾后写了一部《故都风物》,其中有一节“故都的冬夜”,写到北京人吃萝卜的情景。时值刮着“小西北风儿”的冬夜,屋里生着炉子,虽暖而燥,削两个水头儿大而又脆的“心儿里美”,是何等惬意?

看来,就算时空如何流转,沧海桑田,吃一块好萝卜的畅美,是永远不变的。

(摘自《环球人物》2018年第21期。作者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