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豆腐匠是申村最要面子,最重礼仪的。我在餐桌上的第一个隆重的礼节,便是由他所教。
那时我才6岁,村里有人过大寿,照规矩,每家去一个人吃饭。当天吃三顿,第二天还有早饭和午饭,总共要吃五顿。其中一顿让我一个人去了,大概是大人有事,忙不过来。和我坐在一起的就是豆腐匠。
大人们吃饭很麻烦,敬来敬去,一顿饭要吃半天。我吃得快,吃完了把筷子朝桌上一放抬腿就往门外钻。我要去玩。豆腐匠喊住我:“大鱼儿,回来,不要跑。”
“吃好饭,不能把筷子一扔,要这样,两根筷子并拢,两只手托住,方头的朝外,对着人,从我开始,转一圈。转的时候要说,慢用,慢用。转好了,筷子要横放在碗上,表明你吃好了,在等别人。大人没走,你不能走,大人站起来走了,你再把筷子拿下来,放在桌上。这是规矩。规矩不懂,是不能上桌子的。”
我吓得立时就把筷子捡起来,横放在碗上,然后好好坐着,听他们说我听不懂的话,直到散席。也是从这之后,我发现豆腐匠是个严肃方正之人,从来都不苟言笑。别的村子里卖豆腐的我也见过,老远就在喊“豆腐噢——”,他从来不喊。他就慢悠悠地骑辆28式的“永久”自行车,后座两边各挂一只大木桶。骑一会儿,他把自行车的铃铛响两下。响铃也是不急不忙的,不过人们一听到这铃声就知道是豆腐匠来了。
我经常到豆腐匠家里去。他的儿子桶头是我的好朋友。只是因为怕豆腐匠凶我,不敢进他的家门,只在远处拿两块石头敲几声。桶头听到声响,就会溜出来。
大概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桶头曾经打死过一条长蛇,白色的。听说蛇肉好吃,没吃过。两个人就把蛇拎到野地里,捡来树枝,生了火,用木棍挑着烤。树枝没干透,烟大,引来了猪舍上的饲养员篾匠。篾匠一看,大惊失色,把蛇抢过来扔在边上,几脚踩熄了我们好不容易生起的火堆,一阵咆哮。我和桶头跑掉了。而我的父亲和桶头的父亲——那位刻板的豆腐匠,竟然专程来看我们留下的现场。结果是,我们各挨一顿暴打。
如此这般种种原因吧,我不太喜欢这个板正的豆腐匠。不喜欢也没用,到过年的时候,还得去请他帮忙。不只是我家请他,村子里家家都要请他。
大年三十桌上要摆三样菜,我从小过年都是这样。一盘青菜豆腐,一盘大肉骨头,一盘鱼。
这三样菜里,唯有豆腐可以尽管吃,吃完还有。豆腐是自家做的,做得多,一做就是一大桶。先一天,就要用水桶泡好黄豆。要等桶头来喊:“大鱼儿,到你家了。”母亲便和我抬了一木桶泡好的黄豆往他家去。
先是磨豆浆。一瓢一瓢地把豆子灌到磨眼里,我和妈妈拿根木杠子推磨。“慢点,慢点,不要跑那么快。有得你跑呢。”豆腐匠松开磨子顶上皮囊的口子,一边让水往下滴,一边朝我喊。
推完磨,我已经累得不能动了,下面是豆腐匠的活儿。两根木棍,平平地摆成十字形,用铁环穿着吊在屋梁上。一匹四方的厚纱布,四角绑在两根木棍的四端,做成一个兜子。豆浆就倒在这兜子里。豆腐匠操纵着两根木棍,扭来扭去,白色的豆浆先是快,后是慢,流到下面的陶缸之中。最后留在兜里的就是豆渣。圆圆的,一整块。
缸里的豆浆,要舀到大锅里去。一般来说一家也就是一锅,那可是一只真正的大锅。烧豆浆的柴火要从自己家里带,掌火的是豆腐匠的老婆。等豆浆烧好了又要放到一个大缸里,由豆腐匠点卤。
豆浆缸的旁边是一张四方的台子,台子四周有边沿。最里面的边子上开了一个木槽,斜着下去,对着一只木桶。
妈妈和豆腐匠的老婆扯着一块极大的粗纱布,平平地放在这台子上,一人一只角,抓在手上不放。豆腐匠一勺一勺把豆花舀到这纱布上,等全部舀上去了,把纱布的四角拎起来,打个结,做成一个包袱。再在上面盖一只既厚且重的木盖,木盖上面再放上石头。石头放好了,你就不要理它了。这时候,就听到水从那木槽里往水桶里淌的声音。水是黄的,要等这水完全不淌了,才算好。
移开石头,打开木盖,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块巨大的豆腐。豆腐匠拔出刀来,刀是特制的,横一刀,豎一刀,豆腐匠像在画一张棋盘,画好了,就是一块一块的豆腐。豆腐当时就可以拿出来,放在盛着清水的木桶中。这一木桶的豆腐,要吃到元宵节。
过年前的几天,豆腐匠就忙着给申村的每一家做豆腐。做豆腐完全是义务帮忙。申村的人们呢,会在未来的一年里,随便哪一天,趁豆腐匠空闲了,请他来家里吃一顿。这一顿要专门请他坐主席。其他的人,村长或者有名望的长者,或者别的什么特别之人,只能坐次席作陪。这是豆腐匠最有面子的时候,平时不喝酒的他,只有这时才喝上两杯。就两杯,不贪,不醉。
豆腐匠平时不喝酒,抽烟。烟斗是特制的,有一米长,不知道要这么长做什么,或许是因为拿在手里气派吧。豆腐匠点烟也很有意思,用一根晒干的麻秆,伸了这麻秆到油灯上或者灶膛里点上火,麻秆拿出来,明火要吹熄,麻秆就一直亮着。一根麻秆用半个时辰没问题。烟叶子也是自家地里种的,质量是好的,装在一个灰布的荷包里,用的时候,从里面捏一小团出来,正好装一烟锅。长长的烟斗衔在嘴上,伸手用麻秆点着一吸,烟先是从鼻子里冒出来,然后移开烟嘴,仰起头,对着虚空,长长吐一口,这时候,烟雾在头顶弥漫开来,豆腐匠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一般情况下吸了两口,烟叶子烧成烟灰了,他会对着烟嘴“噗”地猛吹一下,烟灰就弹起来,划一道弧线,掉到地上。如果他不吹而是跷起一只脚,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这就表明他完全吸好了,要开始做正事了。磕掉烟灰,他就顺手把烟斗插在腰里。
桶头曾经把豆腐匠的烟斗偷出来过。豆腐匠正忙着做豆腐,我和桶头躲在铁匠屋后抽着玩。这时候我跟桶头都上初中了,越发地要好和调皮。烟叶子好弄,铁匠就有,晒在屋顶上的小竹匾里。我们不会用麻秆点,用的是我从家里灶上偷的火柴。装上烟叶子,桶头吸的时候,我给他点,我吸的时候,他给我点。两个人呛得不住地咳,不停地淌眼泪,然后快活地傻笑。烟叶子没有完全烧成灰就磕出来,掉在旁边的草堆上,草堆烧起来,我和桶头拔腿就跑。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的哑巴看在眼里。草堆一起火,他就从家里拎了一只铜脸盆死命地敲。全村人都被惊动了,扛着扫帚、拎着水桶全扑过来。火势没有蔓延,只是把铁匠家的那个不大的草堆烧掉了。
桶头被豆腐匠用绳子吊起来打个半死,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因为当时我也正被父亲绑着双手吊在屋梁上。父亲才拿麻绳抽了我两下,就被爷爷喊过来的铁匠、篾匠拉住。打孩子的时候,自家人是不能阻止的,要外人。铁匠、篾匠都是父亲的长辈,一个把父亲拉开,一个解开绳子,把我放下来。
“又不是杀人的强盗,你想打死他啊?”铁匠呵斥着我的父亲。
一顿毒打免了,父亲饿了我一天。只是从这件事之后,桶头不再跟我玩了。很快,两人初中毕业。我去外地上高中,桶头被豆腐匠送到无锡的一个厂里做电焊工。
就在我忙着高考的那一年,桶头死了。桶头跟我同龄,死的时候才18岁,据说是锅炉爆炸。豆腐匠赶过去,厂里说,这锅炉不该桶头管,他自己摸着玩,弄炸了。一分钱赔偿也没有,算是白死。
从无锡回来的第二天,豆腐匠就病倒了。不知道什么病,他也不肯去治。病了两个月,死了。桶头的骨灰盒被人从无锡送了回来,父子二人合葬在他家屋后的西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