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燃烧的夏天总是敲着锣鼓来的。那一通憋了一冬的雷鸣,像是为一个大人物鸣锣开道,也像是为一个大人物送行。
农场的男孩儿包子穿着一件什么也包不住的短裤,近乎裸体站在雨中,喊着吼着,也不喊笨狗大熊,也不喊五头猪,也不喊成群的鸭子,他就是对着空空的原野喊叫,一直喊到大阵雨哗啦啦过去了,他还望着远去的烟雨不舍得离开。回到家就感冒了,让妈妈摁在炕上,捂着棉被,喝了一大碗姜汤,在那里发汗。
“妈,今晚蒸包子吧。”包子只爱吃包子,什么馅都行,只要是一口咬下去,面里有内容就成。
妈妈说:“想吃包子?我今天想把你变成包子馅,你什么时候在被子里捂熟了,你什么时候再吃包子!”
包子不急也不笑,昏昏沉沉睡着了。他知道妈妈把他捂熟的意思,是让他在被子里退烧。妈妈就在院子里搭的灶台上给包子蒸包子了。包子很能吃包子,妈妈总要蒸两锅,一锅是两屉。第一锅包子刚熟,热气腾腾的,山野菜和肉的香味弥漫开来。热气散去,包子妈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孩子,像是城里来的孩子,背上有个黑包,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脚上是一双红色旅游鞋。
“孩子,你从哪里来的?你家的大人呢?”包子妈妈朝男孩子的身后望去,没有看见有大人跟在身后。过去,这里常有经过的人坐在院子里休息一下,说几句话,喝口水;也有的老人旅游来到小院,拿出保温杯要求加点热水的。
“旅游。”男孩子说。
“一个人?”
男孩子点头。他好像已经习惯别人这样问他了。
包子妈妈放下锅盖,匆匆走到院门外,朝外面空旷的野地里看一眼,确实再无人影了,就回头问男孩子:“真的一个人?”
男孩子再次点头。
包子妈骂上了:“这世界上有这样的妈这样的爸?真放得下心来让一个小孩子跑这么远的地方来玩?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撞到野兽怎么办?掉到水里怎么办?没吃的饿昏在半路上怎么办?你爸你媽没心吗?”
这个男孩子看见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骂自己的爸爸和妈妈,竟然笑起来。
包子妈妈突然不骂了,瞪着男孩子问:“你没有爸爸和妈妈?”
男孩子说:“有。”
“我怎么觉得你像没有爸妈一样?我刚才是不是骂你爸爸和妈妈了?”包子妈有点不理解地说。
男孩子笑着说:“骂了。”
“这孩子,你听见我骂你爸爸和妈妈,你还咧嘴笑?”
“我觉得阿姨骂得有水平。”男孩子说道,脸上还挂着笑。
包子妈也笑了:“进来坐着,包子刚熟,山野菜馅的,好吃。看你从城里来,肯定没吃过这种包子。”
男孩子走进院子,坐在锅台旁边的小板凳上,用眼睛环顾小院的四周。这时,包子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口传出来:“妈!有人来了吗?”
院子里的男孩子一听屋里传出的是男孩子的声音,他明显兴奋起来:“屋里有人?怎么不出来啊?”
正说着,包子从屋里裹着被子出来了。这亮相让院子里的男孩子再次忍不住乐了:“大热天,裹着被子做什么?”
包子妈妈说:“他发烧了,我让他躺在炕上用被子捂汗呢。”
包子看着这个男孩子,眼睛里的兴奋是藏不住的:“你从哪里来?”
男孩子说了一个城市的名字。包子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包子说:“挺远啊!”他在地理书上看见过那个城市。
这时,男孩子问话了:“家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包子说:“还有一只叫大熊的狗,五头猪,一百多只鸭子。爸爸在江边养鱼,养那种很野的江鱼。”
“你不上课吗?”男孩子问。
“有老师就上课,没老师就不上。现在就是没老师的时候。”包子说着,已经把被子从身上掀掉,露出黑糊糊的身板,跟房子顶上的黑铁皮一个颜色。
包子妈妈问男孩子叫什么,男孩子说,他叫刘一唱。包子主动说:“我叫包子。”然后,包子认真地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刘一唱。一二一的一,唱歌的唱。”
包子妈妈说:“城里人叫名字都怪。”
包子说:“这名字牛啊。”
刘一唱问包子:“你家的狗呢?”
包子说:“跟我爸守鱼池去了。”
“猪呢?”
包子说:“猪放鸭子去了。”
“你说什么?猪放鸭子去了?”刘一唱好奇,一是不理解,二是不相信。
包子妈塞给刘一唱一个大包子:“是真的,猪是放鸭子去了。”
“猪……能放鸭子?鸭子听猪的还是猪会轰鸭子?”刘一唱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这一切都令自己费解。
他是无意中掉进了另一个世界。
包子自然成为刘一唱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导游。
刘一唱吃了三个山野菜包子,对包子妈妈说:“阿姨,我想住在你家。”包子妈妈还没说话,包子说:“这前后几十里都没人家了,你不住我家,你住哪儿啊?”
刘一唱心里踏实了,但是,嘴上却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这里再没有人家了吗?”
包子说:“有,在前边还有一条河,直通黑龙江。你要是狗鱼,你就可以住在江里了。”
刘一唱对这家人的说话方式不是很习惯,但是听了就是亲切。刘一唱又问:“这里叫什么?有车经过吗?”
包子一边吃包子,一边说道:“这里就叫包子家。谁都喊包子家。一个星期有一趟客货车来,也拉人,也拉我爸爸养的江鱼。”
刘一唱扳手指一算,还要在包子家住上五天,就决定给包子家留点钱。但是,被包子和包子妈妈拒绝了,包子妈妈说:“交什么钱,你能来我们家里住几天,就是我们家的客人。再说,我们吃喝都不花钱,我们吃的是河里的水,地里的草。”
刘一唱听明白了,包子妈妈说的“吃河里的水,地里的草”,是指包子爸爸养活的鱼在吃水,包子妈妈养活的猪和鸭子在吃地里的野菜和草。
晚上要睡觉时,刘一唱不好意思地提出,想洗个澡。包子妈拍拍脑门儿说:“都怪我,刘一唱是大城市人,晚上睡觉要洗澡的。包子,领着哥哥去洗澡吧!”
刘一唱说:“我是晚上和早上都洗澡的。”听了这句话,包子和他妈妈都愣了片刻。包子拿了手电对刘一唱说:“走,我们洗澡去!”包子妈妈对包子说:“你发烧没好,就不要洗了,照顾着刘一唱洗好就行了。”
包子答应着,打亮手电,领着刘一唱出了院门朝外走去。刘一唱走了一会儿,前面看不到有什么房子,又不知道要走多远,深一脚浅一脚在包子身后跟着。走了一会儿,刘一唱回头一看,包子家的灯光都变小了,变得遥远起来,就禁不住问道:“我们去哪里洗澡?”
“河里。”
“河里?”刘一唱站住了。
包子回头望着刘一唱:“怎么了?我们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刘一唱望着前面黑黑的夜,像是看见了冬天:“在河里洗澡?冬天呢?冬天在哪里洗澡?”
“我们冬天是不洗澡的。”包子用手电的光束在黑黑的夜空划了一道,像是告诉城里男孩刘一唱,冬天洗澡是沒有用的,再洗也洗不干净的。
刘一唱苦笑了一下:“河离我们还有多远?”
包子说:“不远了,我都听见水声了。”
“有一站地吗?”刘一唱问。他觉得刚才已经走出了三站地了。
“你说的一站地有多远?”包子问刘一唱。
“不一定,城里汽车跑一站地,短程有三百米,长的有五百米。”
包子用手电的光束指了一下前面黑糊糊的夜:“快到了,还有五站地。”手电的光束在黑夜的不远处,已经消失了。
刘一唱本来是一边问一边跟在包子身后继续朝前走的,听包子说还有五站地,他有点不想洗澡了,他觉得洗个澡要走这么远,实在不值,也实在是没想到。
“不洗了吧?”
包子说:“都走一半了,怎么不洗了?我都听见水声了。”
那天夜里,包子站在河边上,用手电照着水中的刘一唱。刘一唱洗得很过瘾,一直在水里扑腾累了,也有点饿了,才回到家里。这个晚上,是刘一唱近些日子睡得最香的觉,说它最香,是因为他连做梦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