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智
现在,山垄之上很少有稻子了。
现在,霜后也难得看到稻子。
但我知道,在我出生地铅山县玉石大队一个叫东西边的村庄之上,一个叫芒锤岭的地方,那儿秋霜之后曾有过稻子。
这种稻子,笔直地如新发的芦苇,叶长穗短,穗中的谷子半青半黄。黄着,也是黄得嫩生生的,像豆苗初发,永远害羞的模样;也好像与秋天的阳光赌气似的,冰霜着脸。
所以这种稻子很容易被生产队的队员们忽略掉。等秋收之后,你到那山垄之上寻找,就能发现在田埂的尽头,在某些杂草丛中,在某段田塍凹处,还有这样的稻子完整地待在那里。
这样的稻子有时一株,有时一丛,遇到运气好会有一片。只是一片稻子,让阳光黄了色的仅几株,像绿叶中的花朵。大部分刚出穗,正待灌浆。田垄越顶端,稻田越狭小,而遗落的瘦弱的稻子就越多。
这是被生产队收割之后遗忘的稻子。其实,在秋收时,也许它们还只是一株禾,让镰刀不忍下手。在秋收之后的日子,在漫漫冬季来临之前,这些山垄之上的稻子,它们还会坚韧地生长下去。像所有的稻子一样能够扬一次花,能结一次果,以坚初的态度完成一株稻子应有的生命过程与责任。
也就是这一株株位于贫瘠山垄的稻子,我的奶奶在冬天的雪落之前,发现了它们。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样发现这些稻谷,这些被遗忘的存在。当我想起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时光已过去三十年。我已经不再忍心掀动这段与奶奶共拾稻谷的时光。
如今,奶奶已经如稻种一样长眠在大地,像枚山同上的稻子,有着秋霜的一生。
1921年,奶奶出生于一个叫九马村的小村庄,一个有着几亩薄田的农民家庭。当时,我的高祖父在河口镇开着一家名叫玉泰泉的粉皮行。奶奶嫁进门的时候,这个以手工连四纸、河红茶为经济支柱的河口古镇,因为机制纸的出现,也因为内陆河流运输的萎缩正衰败着。
玉泰泉也在破产的边缘。雪上加霜的是,祖、儿及长孙三代人的妻子先后病故。家中女眷亡去,所养的家畜也不成气候,养马马死,养猪猪病。当时在地方有点威望的高祖父在九马村协调宗亲纠纷时,得知我奶奶的生辰八字好,托人为最小的孙子说亲。
果然,奶奶一进门,玉泰泉的生意竟风生水起,所产粉皮、粉丝供不应求,所置田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道顿呈兴旺之势。
其时,抗战全面爆发,铅山枕武夷临信江,是第三战区司令部所在地。上海、南京、浙江、江苏的许多企业迁至河口,许多官宦及资本家避居这依山临水的古镇。河口常住人口从一万余人陡增至十万之众。
据奶奶讲,家中半直(上饶方言,间、处意)店面用于出租,仅供商家储存货物,年收入都有一百大洋。
玉泰泉美其名曰是个商号,其实只是个将红薯、绿豆碾成粉再加工成粉皮或粉丝的手工作坊。到乡下购原料,将其碾碎,水中煮熟,太阳下晒干,件件都是消耗体力的重活。这是一项愁买愁卖且愁加工的生意。加工粉皮,一口灶至少需四个壮年人,一人生火,一人制浆,一人蒸煮,一人晾晒。靠人勤奋,在夏秋趁着阳光足多做些。靠天照应,晴就晴个痛快,千万不要半晴半雨,让出锅的粉皮粉丝回到混沌的模样。
奶奶是个身体痩弱矮小的女人,她每天做的是三餐二桌的菜饭,还要养两匹马,喂两头猪。当然还要照料自己的四个孩子。但这段辛劳的岁月,奶奶提起,总是一脸的荣光。
我的爷爷是个性情温和做事专注的手艺人,除了做粉皮,不治他技。别人一斤红薯只能做三十张粉皮,他能掀出三十二张来,且每张厚薄均匀。他向往读书做个文化人,但他没有像自己的大哥那样毕业于号称为江南四大书院的鹅湖书院。他也有侠义豪情的梦想,但他又学不会做堡长的二哥的手段。除却粉皮粉丝,他喜欢戏曲,也许,那里面有他梦想的人生。
曾担任过河口商务会长的高祖父逝于1944年,曾祖父逝于1947年。玉泰泉分家,我的爷爷分得火神庙处的一直店面,还有一些薄田。
1977年,我八岁时,才得以与祖屋相见。那是一座火车厢式的房子。临街一个店面,左手一个过道,右手并排三个房间。屋前是卵石铺成的街道,街下便是信江,俗称半边街。屋后有个小院,有一棵枣树、一棵橘树,沿屋栽种了十几株南瓜,乱石的矮墙上几个破盆栽种着一些葱蒜。屋上下之间铺了木板,板上积着厚厚的尘灰。
爷爷接手这直店面后,做粉皮粉丝所需的晒场让他不得不告别自己的手艺。听闻他是挑着竹箩去收租的,但往往一箩的金圆券换不到一担大米。
这个时候,乡下长大的奶奶拿起了锄头,在门前屋后垦荒种地。芋头、红薯、南瓜、地瓜,这些粗笨的蔬菜成了奶奶的最爱。
土改,奶奶将所有的田契交给国家,只留下这直房子居住。但这改变不了曾经雇佣帮工的事实,爷爷奶奶的家庭成分依然是工商业。
没有土地,也没有工作。有的只是家中四个饥饿的孩子。无奈的爷爷每天赶到三十里外的山区砍柴,一担柴换三升米。落下一天不外出,家中就有断炊的危险。
即使生活如此艰难,奶奶还是不肯放弃四个子女的学业,坚持让孩子读书。我的父亲每天早晨必须到三里路之外挑担泔水回家才能上学。假期必定在某个工地,敲石担土。谷雨时节,姑姑必定带着弟弟们到二十里之外,采摘茶叶补贴生活。
1957年,公私合营,爷爷得以进县粉皮厂,重操旧业。遇到生产任务重,奶奶还可以做家属工。隔了几年,初师毕业的姑姑参加了工作。之后,成绩优秀的父亲虽因家庭出身未能升入大学,但也分配工作做了一名乡村教师。这个家庭总算摆脱了饥饿的威胁。
父亲原本是打算在那个叫垄西的山窝窝生活一辈子的。但是1968年,父亲和姑姑又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一个叫玉石的地方,学习种田。
那个时期的父亲应该是心情豪迈的。那时,朱德夫人康克清、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都到铅山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全国的青年都热血沸腾着走向红旗招展的农村。父亲当时二十五岁,已到了说亲的年龄。有人介绍来一位有点文化的村妇女主任,她为父亲工商业的身份而纠结。父亲一听,果斷回绝了她。
三年后,我的外婆慧眼识人,将女儿嫁给了我的父亲。
外婆不识字,我的母亲也是。我常常猜度着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在迎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时那种失落的心情。但父亲谈起这段婚姻时,总是很开怀:还好!提前一个月结了婚。
父亲结婚刚满一个月,我那老实巴交的爷爷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这个手艺人一生对文化充满挚爱,虽只受过启蒙教育,却常常手不释卷。闲时还喜欢评古论今。曾有人问:《红灯记》与《红楼梦》哪个更好看?他答:《红楼梦》。当时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回答,直到粉皮厂要落实严抓反革命分子的工作任务,大家才想起来——大陆是听不到《红楼梦》的,由此断定爷爷肯定是收听了敌台。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的房子比别人家的屋檐还要矮三分。这是一间依着别人家的厨房用土夯筑的房子,中间用苇子一拦,分隔成卧室与厨房。雨天,屋内各处就滴滴答答。这样的夜晚,我常在母亲的抱怨中惊醒,看到父亲起床擎着煤油灯将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倒出门外。
奶奶常牵着我的手去三里路之外的姑姑家借宿。姑姑作为女知青,姑父又是位受地方欢迎的农技干部,所以被安排到地主家的房子居住,木门木墙木窗很是温馨。
最难忘的是有月光的晚上,随奶奶去姑姑家的路上,奶奶会教我哼唱童谣:月光光照四方,照着姐姐洗衣裳。衣裳洗得白当当,料理弟弟上学堂。
风雨大作的时候,父亲背着我,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护着我。过溪桥时,父亲总会先背我过桥,再牵着小脚的奶奶一步一移,走过那摇摇晃晃的木板桥。昏暗里,我能看到奶奶和父亲脸上的反光,不知是雨水還是泪水。
生活大多数时间是平静的,在那间土夯的矮屋前,在门前那棵粗壮的柚子树下,我不厌其烦地玩着树叶,玩着泥巴。奶奶则坐在屋檐下,摆张长凳放个竹篮,静静地搓麻绳。麻绳一圈一圈落下,时光一圈又一圈流走。
村中的小孩会骑牛、会抓鱼、会摘各种各样的山果、会捕鸟雀,这些有趣的玩乐,他们好像都有意回避我。我的父母也没有鼓励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拾稻子是个例外。
稻子收割的时候,在田野,男人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稻稻高高扬起,拖着谷仓在前面咚、咚、咚地打着稻穗,稻谷如雨飞溅在木仓中。女人们弓身割稻。孩子们像群麻雀紧跟其后,将遗落的稻穗拾起。
我是一个动作迟缓的人,常常被众孩童撇在身后,饱满穗长的稻子轮不上我捡拾,我就静静地在喧闹之后的大地上寻找那些遗失。
我常常让一只小竹篮满载而归。这个时候,我总能看到母亲难得的笑容。
收割之后,田野向整个村庄的鸡鸭敞开。倘若天气好,我与奶奶会扛着一竹笼的鸡,到远离村庄的田野。霜染大地,有点草原辽阔高远的味道。
也就是在这场秋霜之后,奶奶发现了山垄之上还有被人遗忘的稻子。这些稻子,断断续续磕磕碰碰地生长着。
而我与奶奶,就不断地等待和收获着。
那个年代的冬天好像必定有雪,霜也降得特别早。我拖着长长的鼻涕跟着奶奶,走过三个村庄,绕过一条小河与一片竹林,越过三座山冈,那道有稻子遗落的山垄就蜿蜒在眼前。
每天,我们都会从山垄的脚底到垄顶再仔细搜索一遍。前天,东边田塍下的稻子有了黄颜色,今天也许能收捡;西边草丛落下的一丛稻子十天前好像灌了浆,看看如今长得怎样;还有那田埂上的一株稻子,总是半饥不饱的,还是要捡回去,鸡鸭肯定欢喜。
1977年,我八岁。父亲调到县城工作,他想带我到县城读书。那时,我不知道县城是个什么东西,因此坚决不同意。父亲问我,那在家里做什么。我回答:捡稻子。当我倔强地再看向父亲时,我碰到父亲流泪的眼睛。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看到信江这样宽广的河流与河口这样长长的街道。在落尘的祖屋里,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爷爷,他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地方劳动改造。
之后爷爷平反,乡下烧瓦的叔叔顶职进了粉皮厂。父亲与姑姑转为正式教师并进城工作。母亲离开土地,开始在街头卖油炸稞。七八十岁的奶奶常守在母亲的摊前,帮忙照应着。
对于“文革”往事,爷爷很淡然,总是自嘲:整个劳改队,就数他没有学问。
每片草都有它的露水。这是奶奶常讲的一句话。2018年6月,九十八岁的奶奶走了。临走的那天早晨,她还讲,芒锤岭的稻子熟了,满山遍野都是。
路过村庄与山冈,总会看到山垄,如果有稻子,我是能发现的。稻子金黄,有种喜悦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