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对丢失王位后可能的冷遇有所心理准备,但你仍为生活竟出现了180度的转变而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现实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一千倍。要是鹿群找到了一片理想的牧场,要等到别的鹿把碧绿的嫩草啃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得到你,这时牧场上只剩下枯黄难嚼的老草了。在臭水塘,也是如此,非得等到连母鹿和幼鹿都饮饱了,你才有资格去享用,那时水塘已被众多的鹿蹄践踏得变成泥浆汤了。走路你只能走在鹿群的末端,这当然是最容易遭到食肉类猛兽袭击的最危险的位置。睡觉你只能睡在鹿群的最外围,寒风、暴雨和冰凉的夜雾首先吹刮到你身上。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孤独,别说异性向你献媚垂青了,同性的公鹿也没谁来理睬你,甚至连看都不屑看你一眼,仿佛你哈克存在与否和鹿群毫无关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被废黜的鹿王连长相最丑的老母鹿还不如。要是你生来就是最次等最卑微的鹿,可能你也会为不平等的待遇而感到难受,但绝不会痛苦到刻骨剜心般的程度。你曾经是,不,你仅仅几天前还是养尊处优的鹿王啊。那时候,凡找到理想的牧场,最肥嫩的青草总是属于你的;在水塘,你总是第一个跳下去痛饮,水清得发蓝;你总是雄赳赳走在鹿群最前列;你总是睡在鹿群的最中央;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大群希望得到你宠爱的年轻的母鹿挤在你身边,你屁股后面还尾随着众多的同性伙伴和臣民。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可以这么说,你是从高峰跌到了谷底,从云端掉进了深渊。生活的这种巨大落差像一架沉重的石磨在碾磨你的心。你觉得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你突然明白八年前当你登上鹿王宝座,被赶下台的老鹿王为什么会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就像衰老了十年,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死神剥夺了生命。前任老鹿王其实是自己投奔死神的,你想,对被废黜的鹿王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你靠着要和老狼殊死拼斗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才勉强保持住心理平衡,没想到要去自杀。
在一切变化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变化要数艾莉了。仅仅隔了一夜,它就投进了杰米的怀抱,成为新鹿王的宠妃。它的立场转变得如此迅速彻底,你看不出有丝毫感情上的障碍。就在你被赶下台的翌日清晨,艾莉当着你的面,同杰米耳鬓厮磨,交颈亲热,在草原上追逐嬉戏,俨然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你嫉妒得牙龈发酸却也无可奈何。鹿就是鹿,永远无法和高级动物人类相媲美。你知道,在鹿群社会里,既没有婚姻契约也没有道德法庭,鹿的爱情观就是汰劣留良的优生原则;母鹿按照大自然适者生存的进化原理和遗传规则,向往同最高最大最健壮最勇敢的公鹿交配,以保证自己产下具有最强生存和竞争能力的后代。这虽然无情无义,却符合物竞天择的原则,有利于整个种族的生存和进化,因此,亘古至今马鹿都遵循这种极不文明极不道德的爱情观。艾莉虽然是王后,也无法摆脱这种卑劣的天性。你虽然嫉妒,却也能理解和容忍艾莉的背叛行为。你已经是被无情淘汰了的鹿王呀,你只能眼睁睁望着艾莉同杰米寻欢作乐。你在失却王位的痛苦中又增加了一层失恋的痛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你极其痛苦地度过了七天。
那天半夜,你在睡梦中依稀听到草原深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你惊醒了。唔,距离上次老狼叼走怀孕的母鹿安娜已经十一天了,老狼又该像幽灵般出现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老狼必然会像灾星一样闯入鹿群的。你突然激动得浑身战栗,你终于快等来那个庄严的时刻了,你的理想就要实现,或者说你的痛苦就要结束了。在同老狼的拼斗中,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你都要死的,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突然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一种想要和艾莉重温旧情的冲动。
是的,你忍受了艾莉对你的遗弃,但却无法割断自己对艾莉的爱。艾莉长得太美了,它脖颈颀长,腰身苗条,体态轻盈,双眸明亮,四蹄富有弹性,奔跑起来有一种青春的流动的韵味,金红色的皮毛上泛动着华丽的光泽,腹部雪白,散發着一股温馨的体香。你太爱它了。你觉得它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和它待在一起就像拥抱太阳一样,浑身充满一种火热的激情,产生无穷的力量。你渴望自己在和老狼拼斗前能再次得到它的青睐,这样你就死而无憾了。
中午,你终于等到了单独和艾莉相处的机会。杰米卧在树荫下憩息,鹿群懒洋洋地散布在小树林里,艾莉调皮地追逐一对金凤蝶。蝴蝶飞出小树林,绕到一块巨大的扇形岩石后面去了,艾莉蹦蹦跳跳追了过去。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立刻站起来,悄悄跟过去。岩石背后静得出奇,连阳光喷射和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一出现,艾莉就停止了追扑蝴蝶的游戏,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目光望着你。
艾莉,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哈克,是和你曾经相亲相爱了整整三年的哈克呀!你不会认不出我的。来吧,艾莉,我爱你。
艾莉惊慌地倒退了一步。
噢,艾莉,我晓得,你是害怕杰米会发现你和我相会;你害怕杰米发现后会用后蹄踢你,会用角架折磨你;亲爱的艾莉,别害怕,你瞧,扇形岩石是一块天然屏风,挡住了杰米的视线;你放心好了,没有哪头鹿会发现我们的秘密的。来吧,艾莉。你热情而又焦急地呼唤着。
艾莉突然勾起右前爪,抻直脖颈,抬起下巴。你很熟悉艾莉这个典型动作,它是在出示黄牌警告,它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假如你胆敢再靠近它一步,它就要向杰米,向整个鹿群发出求救的呼叫。
你一阵寒心,但你还是不相信艾莉会在短短的七天里把你们一千天的恩爱遗忘干净。你希望这是它在同你开一个玩笑。
艾莉,我在和杰米对峙时不战自败,你该看出其中蹊跷的;别的鹿不理解我,你总该理解我的,我哈克从来就不缺乏打架的勇气。我是为了积蓄力量同该死的老狼拼斗,所以才放弃王位的。艾莉,你不要摇头,你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编造谎言掩饰我的怯懦。艾莉,你不用惊慌的,我不会对你提出非分的要求,我只是想让你用温柔而又多情的眼光看看我,我只是想静静地依偎在你的身边,在宝石蓝的天空、柳絮般的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重温一遍属于你和我共同拥有的玫瑰色的旧梦。艾莉,老狼很快就要出现,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来吧,艾莉,你是感情无限丰富的母鹿,你并不缺乏温柔多情的眼光,你也不是吝啬鬼,对你来说,慷慨地施舍给我一点你最富裕的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但你知道吗,艾莉,你的眼光却对我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你能使我在血腥的狼牙下脚步更坚定,你能使我在尖利的狼爪下动作更敏捷,你的爱情能使我战胜孤独和怯懦,能帮我战胜食草类动物卑微的天性,创造出奇迹来。
你鹿眼里噙着泪花,又向艾莉跨进了一步。
呦——呦——
艾莉突然吼叫起来,叫声尖细而短促,十分刺耳,含有明显的愤慨、鄙视和厌恶,好像它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幸似的,在向同类发出求救的信号。你惊呆了。叫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霎时间整个鹿群骚动起来,杰米第一个奔到扇形岩石后面来。紧接着,整个鹿群团团把你围住。你看见,艾莉垂着脑袋摇着那条又粗又短的尾巴,显出一副无限伤心、无限委屈的样子,迎着杰米走去,走到杰米面前,它仰起脸来,目光凄楚,用鹿鼻轻轻摩挲杰米粗壮的脖子。你太熟悉艾莉这副表情了,你知道它是在向杰米告状诉苦,怂恿杰米来教训你。果然,杰米愤怒地咆哮一声,朝你亮出那架八叉大角。立刻,整个鹿群也都朝你嗷嗷怪叫,好像在开公审大会,你就是胆敢犯上作乱企图和王后偷情的贼,是活该受到惩罚的罪犯!
你先是惶惑,继而产生一种心脏被尖刀剜绞般的痛楚。你为了解除鹿群的生存危机牺牲了荣华富贵,你在为鹿群的生存含辱蒙羞,但鹿群中有谁理解你、同情你、体谅你的苦心呢?连你最心爱的艾莉都把你当作懦夫和骗子了。它们在尽情地嘲笑你,在奚落你,在咒骂你。你有什么必要去为了它们和老狼拼斗呢?你突然觉得自己压根儿就错了,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傻瓜和笨蛋,竟然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抛掉现实利益。让老狼像幽灵般出没于鹿群好了,让老狼把鹿一个个叼走直到把整个鹿群都吃光好了,反正等不到这一天你就会死去,死后万事皆空,不管鹿群是繁荣还是毁灭你都看不见了,管他干吗,只要自己活着的时候过得痛快就行。你也犯不着为老狼血腥的杀戮感到内疚,狼吃鹿是天理,你有什么法子呢。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你虽然衰老了,但你还积蓄着一股本来要用来对付老狼的力量,管它老狼不老狼的了,用这点力量来对付杰米。你要用绝招来挑瞎杰米的眼,重新登上鹿王的宝座。你完全有把握做到这一点的。当你重新成为鹿王后,刚才还对你厌恶得要死的艾莉又会对你百般温存向你献媚邀宠,刚才还在嘲笑你的鹿群又会向你俯首称臣。在鹿群社会里,只知道向权贵顶礼膜拜,不知道尊重理想。在普通的鹿的眼睛里,理想还不如一把青草值钱。既然如此,让理想见鬼去吧,你要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权力和尊贵!
你将磨得锋利无比的琥珀色的鹿角对准杰米的眼睛,一步一步朝它逼近。
突然间,你眼前出现了安娜端庄贤淑的倩影。安娜就是十一天前被老狼吃掉的母鹿。安娜还魂了,它在云端,在水塘,在草原深处,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你。这不是幻觉,而是十一天前悲惨而又恐怖的情景的再现。
安娜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温柔的光辉,幸福地躺卧在草地上。它临产了,腹部一阵阵收缩抽搐,宫口慢慢开启,鹿羔金黄的毛茸茸的可爱的小脑袋钻出了母体。就在小生命即将分娩的时刻,老狼出现了。安娜无力奔跑,很快被老狼攫住。当老狼血淋淋的爪子扑到安娜肚皮上时,安娜发出一声哀叫,将脖子扭过来护在肚皮上,把柔软的喉管暴露在尖利的狼牙下。那时你刚巧离安娜不远,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安娜并不傻,它绝对知道喉管是自己身上最致命的地方,一旦咬断,血浆就会涌流,生命就会停息。出于一种自然的本能,任何鹿在遭受食肉兽袭击时,最注意防卫和保护的就是自己脆嫩的喉管。但安娜违反了鹿的本能,安娜的哀叫也很特别,委婉而动听,与其说是在痛苦地哀叫,还不如说是在乞求地哀叫。你明白,安娜是在向老狼乞求,求老狼咬断自己的喉管,饱饮自己的血浆,从而发发慈悲,放掉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对安娜来说,即将出生的鹿羔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多了,所以它才会扭转强烈的本能,用美丽的脖子护住圆鼓鼓的肚皮。多么伟大崇高而又无私的母爱啊!
你也知道,老狼是绝不会发慈悲的。狼不是菩萨。对老狼来说,安娜和它肚子里的鹿羔都是美味可口的晚餐。但起码老狼可以做到这一点,即先咬断送到嘴边的安娜的喉管,然后再处置在母胎里躁动的鹿羔。对老狼来说,这无非是颠倒一下吃的顺序而已,但对安娜来说,却无疑是极大的宽慰,满足了它母亲的愿望,满足了它天真的梦想,减轻了死亡的痛苦。但可恶的老狼连这点虚伪的怜悯也不肯施舍,它龇着牙,用脑袋顶开安娜的脖子,一口咬开安娜圆鼓鼓的肚皮。你看见老狼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狞笑,你明白它是故意在恶作剧。它伸出血红的比锉刀还粗糙的狼舌在已钻出母体的鹿羔稚嫩的小脑袋上来回蹭动,鹿羔发出尖细微弱的呻吟。安娜撕心裂肺地惨嚎起来,再一次把自己的脖子扭到尾部护在鹿羔的小脑袋上。安娜的目光已彻底绝望,它不再幻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鹿羔的生存,它明白自己和宝贝都不可避免会葬身狼腹的,它只是想死在自己孩子的前面,这样就可以看不见自己的孩子遭受狼的折磨了。但老狼又一次用狼头将安娜的脖子挪移开了。老狼在笑,老狼用爪子抠掉鹿羔的眼珠子,又用狼牙咬下鹿羔的鼻子,它在肆意嘲笑、践踏和蹂躏神圣的母爱!
你看见安娜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你。你垂下脑袋,避开它的视线。你没有力量去救它和它的孩子。于是,安娜仰起脖子凝望着天空。它还没有死,目光却变得冰凉。它是在向苍天祈祷,假如生命有轮回,假如还存在第二次投生的话,它再也不愿做一头任狼宰割的鹿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对自己的种族丧失了信心,它为自己是一头鹿感到羞愧和懊丧。安娜这种表情持续到终于被老狼咬断了脖子。
你的心被刺痛了。你是鹿王,你理所当然应该让生活在自己统辖的王国中的每一头鹿都为自己是一头鹿,都为自己是这个种族中的一分子而感到自豪的。就在这一刻,你萌生出要和老狼拼死一战的念头。
难道为了虛荣的王位,为了轻佻的艾莉,你就能让安娜的悲剧重演吗?你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吗?就能看着自己的臣民永远为自己是一头鹿而自轻自贱自卑自叹自暴自弃吗?
不,不不——
就在琥珀色的锋利的鹿角快刺到杰米眼睑时,你再次临阵退缩了。杰米追撵过来,八叉大角挑破了你的屁股,你都没有还手。
老狼终于来临了。
老狼是踏着如血的残阳闯进鹿群来的。虽然你心里早有准备,虽然你朝思暮想要同老狼决一死战,但一望见老狼贪婪的双眼,你还是头发昏眼发花双腿发软浑身战栗。鹿的怯懦的本性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开始,当整个鹿群溃逃时,你还在心里嘲笑杰米逃得最快。你没逃,你伫立在草地上迎面对着老狼,但当老狼扑到离你十尺远时,老狼身上那股食肉类动物特有的臊臭,老狼口腔里那股血腥的气流,把你的勇气吞噬了。你转身随着鹿群奔逃。不能逃,你在心里告诫自己,你放弃了王位,你忍受了屈辱,不就是为了今天同老狼面對面地较量吗?假如今天你不把复仇的决心付诸行动,等不到下一次老狼再出现,你肯定已老死在草原上了。对你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停止奔逃,转过身去,勇敢地将琥珀色的鹿角对准老狼!你命令自己,但无效,你的四肢已不受你理智的支配。在潜意识里你是畏惧狼的,你是珍惜生命的,哪怕只能苟活一天了,你还是不愿意让老狼咬断喉管。
你凭着这几天积蓄下来的体力,凭着十多年鹿的生涯养成的娴熟的奔逃技巧,很快把老狼甩在后面了。老狼开始还把你当作它的追逐目标,现在看看追不上你了,就转移了目标,盯着一头白唇母鹿和一头才两个月的鹿崽追去。
你摆脱了生命危险,停下来观看。小鹿崽年幼体弱,越跑越慢;白唇母鹿护着鹿崽,渐渐掉离了鹿群。它们和老狼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突然,白唇母鹿带着鹿崽慌慌张张朝一条山谷逃去。你急得嗷嗷直叫。那是一条死路,进了山谷,三面都是绝壁,无处可以逃生的。白唇母鹿也许是吓昏了,也许是过分紧张了,竟然没有听到你的呼叫,护着鹿崽拼命朝山谷钻去。
哈克呀哈克,难道你要让母死子亡的悲剧又一次在你眼皮底下重演吗?难道你要让饥饿的老狼用鹿肉填饱肚皮用鹿血滋补身体后才同它决战吗?突然间你的勇气神秘地恢复了,你不顾一切地扬开四蹄,朝山谷奔去。
就在白唇母鹿和鹿崽即将被老狼赶进死亡山谷的瞬间,你及时赶到了。真悬哪,老狼的舌头已快舔着鹿崽的尾巴了。你勾着头用鹿角狠狠向老狼撞去;老狼收敛脚步,你撞了个空。你横在鹿崽和老狼中间。老狼分了神,扔下白唇母鹿和鹿崽,朝你扑来。
白唇母鹿趁机护着鹿崽拐了个弯窜出山谷,逃向茫茫无际的尕玛儿草原。你衷心祝贺它们能从狼爪里逃生,从此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你目送着白唇母鹿,你希望它能回转身来用感激的眼光望你一眼,是你舍生救了它和它心爱的鹿崽,你希望它能理解这一点。但白唇母鹿始终没有回头看你,也许它以为是它和鹿崽命大福大,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从狼爪下逃脱;也许更糟糕,以为是你老朽昏聩稀里糊涂跑来送死的。白唇母鹿和鹿崽跑得无影无踪了。你心里一阵伤感。但你冷静一想这种伤感其实是多余的;你反正要死了,不是被老狼咬死,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白唇母鹿是否感激你和理解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狼龇牙咧嘴朝你逼近,你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绝壁下。你发现老狼并未认真朝你扑咬,它也朝你挥舞狼爪,它也朝你气势汹汹地嚎叫,它也朝你喷吐着血腥的气流,但它并没动真格的。你开始还有点纳闷,但想想就明白了,老狼是对你实行威慑战术。它想使用恫吓的手段摧毁你鹿的意志鹿的胆量鹿的气概,它想用食肉类动物的臊臭和狼的血腥气流把你吓瘫成一团稀泥,放弃抵抗,暴露出鹿的怯懦的天性!老狼这一着算盘算是打错了。诚然,你是马鹿,你还没改造自己食草类动物怯懦的天性,但你现在是站在死亡山谷的底端,三面绝壁,后没有退路,前没有出路,既没有同伴可以求救,也没有下跪求生的任何可能。狼是绝不可能对你发慈悲的。假如此刻你面前出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即使生的希望十分渺茫,也许老狼的威慑战术就会得逞,把你吓成一摊泥。害怕是因为还存在着求生的可能。你现在已身处绝境,你已必死无疑,你反而不害怕了;怕也没用,还不如挺直腰杆,拼死一斗呢。
你又想到老狼之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的第二层原因。假如此刻站在老狼面前的不是你鹿王哈克,而是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母鹿,或者是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鹿崽,老狼还用得着煞费苦心装腔作势来恫吓吗?它早就扑上来把母鹿或鹿崽撕成碎片了!它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饿得流下口水了,饿得早就等不及了。因为你是大公鹿,因为你头上长着一对可作武器的锐利的鹿角,所以它才会忍着饥饿对你采取恫吓手段。它要推毁你的抵抗意识是因为它畏惧你的抵抗意识!它之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是因为它感到没把握能干净利索地一口把你咬死!想到这里,你变得很兴奋,平添了不少勇气和力量。
老狼继续张牙舞爪。你看见,老狼的眼光变得迷惘,透露出内心的疑虑,它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胆敢反抗到底的食草类动物吧。渐渐地,老狼的目光变得凶暴,充满杀机,它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你动真格的了。
老狼尖利的爪、犀利的牙毕竟不是玩具和摆设,它灵巧地绕开你琥珀色的鹿角,一次又一次向你扑咬。你竭力躲避着,还用锋利的鹿角挑刺回击。但在快捷如风的狼的攻击下,你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刚防着左翼,老狼已跳到右侧了,刚顾着前面,老狼已蹿到身后了。你高大的身躯成了一种累赘,不但鹿角一次也没刺中老狼,自己的脊背、腹部和后肢已让老狼的爪子撕开十多条血痕了。你只能左右摇晃着角架,护住脖子,不让老狼咬着你的喉管。于是,你把身体其余部位暴露出来了。
突然,老狼长嚎一声,纵声一跃,扑到你背上,爪子像铁钉一样钉进你的鹿皮和肌肉;你竭力跳跃颠簸,想把老狼从背上颠下来,但老狼像条蚂蟥一样紧紧地稳稳地趴在你的脊梁上,怎么也颠不下来。猛地,你觉得臀部一阵剧痛,你听见自己的鹿皮被狼牙咬破、肌肉被狼牙嚼碎的嚓嚓声,听见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潺潺声。碧绿的草地上洒下一串鹿血,像红罂粟。你发疯般地狂蹦乱颠,但根本没用,老狼的牙已触及你的后腿骨,发出嘎嘎的啃咬骨头的噪音。
你一阵昏眩。你是本性善良的鹿,你还不习惯这种野蛮的血腥的拼斗,你脆弱的神经支持不住了。伤口的疼痛也是难以忍受的。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老狼的对手,抵抗是徒劳的,反正迟早要被老狼吃掉的,何必受这份折磨延长痛苦呢?垂下鹿角吧,让老狼一口咬断喉管吧,这样也好少受些罪。你想,鹿吃草,狼吃鹿,那是天意,你纵然是鹿王,也不能违背天意的。让老狼来一口咬断喉管吧,这不是耻辱,这是顺应天理。但天理果真不可违反吗,命运果真不可抗拒吗?天理和命运最终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死,你突然恢复了鹿王倔强的脾性,反正自己是死定了,就是要和天理命运争斗一番!
你忍住剧痛,观察四周地形。你看见左侧不远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荆棘纵横,毒藤纠缠,毒藤上布满了一根根鱼钩似的倒刺。你有了主意,你驮着老狼奔向灌木丛,一头钻了进去。毒藤上的倒钩划破了你的鼻子和脸,也同样刺进了狼皮。你听见狼发出一声呻吟,“咕咚”一声从你背上摔了下来。
你和老狼又恢复了对峙的局面。
在老狼連续的猛烈的扑咬下,你渐渐抵挡不住了,你遍体鳞伤,臀部已露出骨头,血流失过多。你本来就是一头衰老的鹿,经过如此一番苦斗,极其有限的精力和体力已所剩无几了。你已支持不了多久,就会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不能再这样跟老狼拼消耗了,该想个办法。你是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应当运用你的智慧来克敌制胜的。
你一面费力地支起角架抵挡老狼的扑咬,一面开动脑筋。蓦地,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你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你瞅准右面绝壁前有一道一尺来高的石坎,可资利用,就装着溃败的样子,朝石坎退去。退到石坎前,你等到老狼绕到你左侧咬你后腿时,你扭身拔腿就跑,你当然逃不出狼口,你才逃出两步,便被老狼一口叼住后腿,于是你哀鸣一声,显出极度衰竭极度惊骇的模样,瘫倒在石坎边。你的喉管、脸和四蹄正好埋进石坎和地面形成的夹角里;那是一个老狼无法咬到的死角。你侧身躺在地上,鹿角向外。老狼扑到你身上,咬你的肚皮,咬你的肩胛,咬你的后颈窝。你似乎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老狼每在你身上咬一口你便四足一阵抽搐;你忍住火辣辣的疼痛,最后连抽搐也停止了。这时,你的四肢弯曲到一个最佳角度,四蹄紧紧蹬在石坎上,身体紧凑地弓了起来。
假如这时老狼先咬开你的腹腔,先吞吃你的五脏六腑,那么你的计谋就流产了。但老狼出于残忍的本性,也可能它苦斗后口干舌燥急着想咬开你的喉管吮吸鹿血解渴,也可能它怕你死亡时间过长血液会凝固,它竟然来不及仔细观察你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它在你身上胡乱咬了一通之后,便叼着你的后颈窝,想把你拖离石坎,这样就能咬开你的喉管了。你凝神屏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感觉到你的鹿角碰触到了坚硬的狼头、瘦骨嶙峋的狼背。突然,在老狼的又一次拖拉中,你的角尖碰触到柔软的狼腹,你感觉到了狼心在扑扑跳动。你憋足劲,弯曲的四肢狠命在石坎上一蹬,脑袋向上一仰。你的鹿角早已在岩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你只听见“噗”的一声怪响,鹿角已刺进温热的狼腹,又黏又稠的狼血顺着你的角架漫流出来。
老狼惨叫一声,想跳开,已经来不及了。你把残剩的那点精力和体力都凝聚在这致命的一击上,动作利索干净,快如闪电,等老狼明白自己上当了,你已翻身站起来,鹿角挑着老狼,冲到绝壁下,把老狼抵在岩石上。
你的鹿角深深扎进狼腹,狼血如注,老狼的脊梁贴在岩石上,整个身体无法动弹,四足乱抓,凄声长嚎。狼爪刚刚够得着你的脸,狼牙刚刚咬得着你的耳朵。老狼疯咬狂抓,你的一只眼睛被狼爪抠瞎了,一只耳朵被狼牙咬掉了,脸上血肉模糊,但你四肢仍然绷得笔直,岿然不动。你丝毫也不敢松劲,你晓得只要稍一松劲,老狼便会蹿起来做垂死反扑。
终于,老狼停止了嚎叫,也停止了徒劳的抓咬,它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脑袋垂了下来,狼眼也渐渐失去了残忍的光芒,翻起两只白眼,狼的整个身体也都耷拉下来。
哈,你欣喜若狂。你战胜了凶残的老狼。老狼死了,你还活着。其实老狼的生命力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强健,那么不可战胜。你用智慧创造了奇迹。现在,你该去追赶你的鹿群了。你要把鹿群引到这条山谷里来,让它们看看你是怎样战胜恶狼的,毫无疑问,杰米会在死狼面前发抖,乖乖交出王位;艾莉也会重新投入你的怀抱。你虽然满身血污,满身伤痕,却比过去更威风了。你将问心无愧地重享鹿王的荣华富贵!你退后一步,从狼腹里抽出犀利的鹿角,琥珀色的鹿角被狼血染成紫红。
老狼从岩石上沉重地掉落在地,你看见,狼腹上露出两只深深的窟窿,汩汩冒着血花;转眼间,血窟窿里迸出两截肠子,滑到地上。你仰起头来,对着蔚蓝的苍穹,向着玫瑰色的云霞,引颈长啸。呦——呦呦——
这是胜利者的欢笑,你陶醉了。
突然,你感觉到一个褐色的物体从地上蹦起来扑向你裸露的颈窝。这是幻觉,你想,但脖颈却传来一阵刺痛。是老狼在噬咬你的喉管,你想。但这怎么可能呢,老狼已经眼珠子翻白被你扎死了呀!莫非老狼还魂了不成?你望望石坎底下,老狼的尸體不见了,它吊在你脖子上呢。你这才清醒过来,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麻痹大意了。老狼没死,它刚才是装死。你有你鹿王的智慧,老狼也有老狼的狡猾。你犯了轻敌的错误,老狼其实比你想象的更顽强更凶悍,哪怕狼肠流了一地,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它仍然要以死相拼的。
你后悔了,但后悔已经晚了,你听到自己的颈窝处传来喉管被狼牙咬断的脆响,热血飞溅出来,你再也无力站立,浑身瘫软,四肢一曲,卧倒在地。你和老狼的身体同时慢慢冷却了。暮色沉沉,把一切都遮盖住了,山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选自《棕熊的故事》,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4月版
沈石溪,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全国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最擅长写作动物小说,被称为“中国动物小说大王”。代表作品有:《红奶羊》《第七条猎狗》《狼王梦》等。曾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家大奖、台湾杨唤儿童文学奖等多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