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儒家经典之一,《尚书》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历史文献汇编,其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中国文化著名的“十六字心传”,由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再传于后世。这样一部重要典籍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烈火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一场宫廷大宴上,博士淳于越反对“郡县制”,要求根据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反对,并且,为树立君权的绝对权威,他向秦始皇建议:颁布“挟书律”,除《秦纪》、医药、卜筮、农家经典外,《诗》《书》及其他诸子和历史古籍,一律以30日为限,交官府销毁,否则处以黥刑(面部刺字后染墨)并罚苦役四年,谈论《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秦始皇同意了,第二天,焚书之火在全国熊熊燃起。
这份焚书单上,首先要烧毁的是两本书,一本是《诗经》,一本是《尚书》。如我们后世所知,在同样的焚书令下,《诗经》绵延数千年未绝,而《尚书》险些失传。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尚书》是一本很特殊的书。
尚書
相传在尧舜时代,中国就已经有了完备的史官制度,右史记言,左史记行,忠实地记载天子的一言一行。这些记载逐渐汇集成编,从君王的诰令、册命,到君臣的谈话内容,从尧舜禅让、鲧禹治水、商汤讨桀到盘庚迁殷、武王伐纣、周公止谤……它们被一代代地保存下来,从尧舜,直到春秋。此时,它只是一堆数量庞大、但却没有体系的原始文献。据说,孔子从黄帝玄孙帝魁至秦穆公共3240篇的文献中,选取了值得后人效法学习的102篇,编定为《尚书》。这是一部存世最久远、华美璀璨又佶屈聱牙的历史文献。
彼时,文字刚刚发明,史官们没有太多的文字可用,也没有口语转化成书面语言的训练和借鉴。当商王口头发布政令时,史官需要尽快将商王夹杂方言的口语记录下来,将政令文诰变成简帛文献。商周史官都是世袭,后人忠实地恪守着先人的文字技法,最初匆促的记录逐渐演变成一种用语典范,在家族内部世代传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早期典诰作品的佶屈、稚嫩、朴拙、艰涩、古奥、不准确等特点,都被后世史官作为一种神圣范式而刻意模仿,最终凝固、定型为《尚书》晦涩古奥的语言系统。
孔子编定的《尚书》有102篇,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尚书》只有29篇。实际上,若没有伏生,就连这29篇都没有。甚至可以说,即使这102篇完整地流传下来,若没有伏生,我们可能连一篇都看不懂。正如后人所说:“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
伏生
据说伏生是孔子学生宓子贱的后人(古代“宓”与“伏”通),名叫伏胜,济南(今山东章丘南)人,生于周赧王五十五年(公元前260年),卒于汉文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
据说伏生十岁起就开始攻读《尚书》等经书,因为《尚书》超乎寻常的艰涩难懂,为了坚定向学,他住在空无一物的石屋子里,身上缠一条粗绳,每读一遍《尚书》,就在绳子上面打一个结扣。不久,八十尺的绳子上便结扣满满。经过这样的苦学,伏生终于成为一个“掌古通今”的学者。秦朝初年,朝廷设经儒学博士七十人,研究历史、诗书、百家学说,备皇帝随时顾问,伏生便是这七十人之一。
在“挟书律”下达的公元前213年,伏生48岁。诏令很快到达山东—30日内不缴出藏书烧毁的,一律押到北方边境修筑长城或到骊山筑皇陵。博士官的私人藏书也必须烧去,同时命令博士官即刻起程到京城咸阳集中。伏生舍不得交出他的《尚书》,临行之前,他将《尚书》埋入墙壁的夹层之中。
幸运的是,之后的二十多年,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纵然战火横扫华夏大地,无数的变故接踵而来—秦始皇薨逝,胡亥继位;陈胜、吴广起义,楚汉争霸;最终刘邦建立了西汉,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挟书律”被废除,伏生的《尚书》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日子。不幸的是,当伏生从墙壁中找到《尚书》时,它已不复完整—多年的雨浸和虫食之下,102篇只剩下依稀可辨的29篇(28篇正文和一篇序文)。
我们无法想象伏生当时的失落和痛惜—我们知道的是,之后的日子里,伏生把仅存的28篇重新抄录整理,广招弟子,聚徒授经。齐鲁一带的儒生纷纷前来学习。大家都知道,这位老师可是历经周、秦、汉三代的文化“活化石”,他传讲的《尚书》,可能天下独此一本啊!
一晃又是二十余年。汉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河清海晏之时,文帝想找能够传授《尚书》的学者,但一直都找不到。他偶然听说伏生能讲《尚书》,便准备召他进京。可此时伏生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章丘到长安那么远的路,他走不动,甚至可能会死在路上,文帝于是派人到济南伏生家中把《尚书》学回来。
这个人,叫晁错。
授经
晁错不敢怠慢,他深知伏生已是耄耋之年,任何状况都可能发生。当他千里急行,终于见到伏生的时侯,他一定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劈面而来—山东人伏生带着浓重口音的喃喃述说,河南人晁错一句都听不懂!我们知道《尚书》是看不懂的,此前伏生一直是口授给他的齐鲁弟子们。
既看不懂,又听不懂,怎么办?幸好,上天早就暗暗备下了羲娥。羲娥是伏生的女儿,也曾研习过《尚书》,于是羲娥做了父亲的二传。羲娥讲的仍然是齐鲁方言,晁错仍是十有二三听不懂。我们不知道伏生、晁错、羲娥经过了怎样艰难的努力,总之数月之后,晁错终于将《尚书》学完并用文字记录下来。这就是传之后世的今文《尚书》,即用今天(汉代)的文字书写的《尚书》。
传图
如果没有伏生,我们可能将与我们文明的起源永远隔河相望,莫知其详。后世的人们,怀着祟敬的心思为伏生造像。《伏生授经图》不止唐代王维画过,隋朝展子虔,明代杜堇、崔子忠、陈洪绶,清代黄慎,近代黄山寿、潘琳、童之风、李芳元、谢闲鸥等都画过。
而最能画出伏生神韵的,当属王维。王维笔下的伏生,须发稀疏,容颜苍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头着方巾,肩披薄纱,盘坐在蒲团上,身体几乎全靠双肘支撑,右手握书轶,左手指点,嘴唇半启,分明是在吃力地说着什么。几案上有砚台和毛笔,左侧和身周散落着竹简、木牍和帛书。
伏生身上穿的是“心衣”,也称“亵衣”,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内衣。这种“心衣”实际上流行于魏晋时期,只有前片,大面积袒露后背,是魏晋时期男女都穿的居家背心。王维只用这一袭心衣,便把伏生的衰老、疲倦却又精神矍铄的内在完美地表现出来,他瘦骨支离,弱不胜衣,却又孜孜不倦,口述手指……
他还能讲完《尚书》吗?面前的这个人能听懂吗?他用生命来守护的《尚書》,从尧舜到夏商周的历史,后人还能知道吗?忧虑与沉重,无声无息,席卷而来。
这画上没有落款,但有南宋高宗所题“王维写济南伏生”字样。宋代宫廷秘藏的《宣和画谱》中记录过它,现收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假如它是真迹,那便是王维唯一存世的人物绘画真迹。
王维的《伏生授经图》没有画晁错和羲娥。也许在王维看来,伏生的经,并非私传于一人一姓,他是传给天下人的。于是,晁错和羲娥都被虚化为无,他将所有的笔墨都给了授经的伏生。
但杜堇、崔子忠、陈洪绶等人的《伏生授经图》中,全部出现了晁错和羲娥。杜堇的《伏生授经图》,场面比王维所画要开阔许多。图上绘蕉林几株,四个人物中,伏生坐在中间,他鬓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他一定是在讲着什么,因为他左边的小童正侧耳倾听,右边的女子离他很近,却扭身向另一侧—那正是翻译员羲娥,对面伏坐于书案前,赶忙把羲娥的同声传译记录在纸上的便是晁错。
杜堇的人物画师法李公麟,白描功力惊人,在当时被推为白描圣手。这幅画晕染很少,几乎全靠线条撑起。那些爽劲流利、抑扬顿挫的线条,将伏生的饱学、女子的审慎、晁错的专注刻绘得淋漓尽致。
无限神似追摹杜堇的,是崔子忠的《伏生授经图》。这幅图的布局几乎和杜堇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蕉林被两棵虬曲茂盛的古树所取代,这两棵树几乎占了半幅画的面积,蓊郁葳蕤的山野之气扑面而来;又因为崔子忠以高古游丝描绘人物、以浓重石色设色,少了杜堇的清雅风致,却多了古逸之气。崔子忠性格孤傲,是晚明与陈洪绶齐名的大家,素有“南陈北崔”之称。明末李自成的队伍攻入北京之后,崔子忠在密室中绝食而亡。
伏生老矣,尚能授经否?崔子忠叹息着伏生的被动隐逸,也叹息自己的生不逢时。传经的伏生,渐渐地,被画成了远远隐到天边的隐士。也许,这是崔子忠向往着的伏生。更或者,他向往的是《尚书》中记载的那古老悠远的年代,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尧舜禹汤的时代。
任淡如,自由撰稿人,菊斋公众号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