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
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年),远离故土的孟元老撰成追述北宋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社会生活与风俗人情的笔记体散记文,借黄帝梦入华胥仙国的典故,起名《东京梦华录》,让后人得睹昔日东京之繁华和美。2019年,以北宋为时代背景的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热播掀起了人们对宋代生活图景的关注热潮,宋人的极简生活美学重回大众视野,为今人所喜爱和推崇。
打开通往过去的时空门,无论是经历过靖康之难的南渡宋人,还是生活在现代经济体系下的当代人,繁华且清雅的宋代都是一个令人痴迷的梦。不同的是,南宋人带着对故土的眷恋,而今人则更多的是以发现美的眼光,窥探宋代极致的风雅。
穿剪裁简约的服饰,用款式雅致的器具,在书斋中焚香点茶、插花挂画,在松梧间抚琴拨阮、说经博古,是宋人生活的常态。独处闲居,交友雅集,无不风雅翩翩,且趣乐多多。
如何将时光“浪费”在最美好的事物上?让我们一起梦回大宋,看宋人如何懂生活、爱生活,将生活过得精致而优雅。
闲居:生活的仪式感
一个人的时光如何度过?看书、打游戏、追剧、健身……现代科技的进步为我们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却仍有人感叹时光匆匆、生活无趣。反观宋代,虽然没有现代科技的加持,却被后人赞为最会生活的朝代,宋人的生活态度闲适且充满文艺气息,兼具趣味与灵气。如何度过一段充实且富含雅趣的独处时光,不妨穿越千年,到宋人家中参考一番。
一间书房,满室清幽。室内布置简洁素雅、恰当有序,一位士人坐在榻上,左手执卷,右手握笔,驻目凝思,似在细细斟酌将要落笔的诗文。坐榻上设凭几(用于放置手臂,缓解久坐引起的疲劳),下置承足,榻旁放置小桌,摆放酒杯、食物、砚台等,一名侍童正俯身斟酒。坐榻后竖一堂屏风,其上水流潺潺、青草葱葱,几枝秀竹、几簇娇花、几只灵鸟溢满生机。一幅栩栩如生的写真像卷轴悬挂在屏风右侧。
书房右侧置一长桌、一方桌、一藤墩,皆线条流畅、造型秀挺,无繁复装饰,仅通过牙头、牙条、枨等局部造型设计达到既坚固实用又雅致美观的效果。对素色、简约、清隽的崇尚,是宋代家具显著的特征。桌上陈设书籍、卷轴、围棋和黑漆古琴。书房左侧置一矮桌、两木架,陈设置物盒、香炉、燎炉(点茶用具)。坐榻前方摆有花盆,盆中满插应季鲜花。室内棋琴书画、香酒花茶齐备,从家居陈设到案头把玩,处处透着闲适与精致,无不显现出宋人生活中满满的仪式感。主人可在轻松恬适的环境中悠闲度过一天的时光,或抚琴赏古、书字作画,或焚香插花、吟诗点茶,怡然自得,从容放达。(宋 佚名《宋人人物册》)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嗅香之幽、点茶之味、挂画之境、插花之色,是宋人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焚香,焚的是合香,即用多种香料精心调制而成的饼状或丸状香。清晨醒转,选一枚淡雅清逸、幽长耐久的合香,放入形制古朴的香炉。香炉内,侍童已在火上放置了盘形银叶或云母,将香丸放在银叶或云母上,香气自然舒卷,氤氲一室清远。时间、场合、心情不同,香品的选择也不同。夏季,焚一枚用素馨花和茉莉花交替缓熏的心字香,清冽、冷幽的香气消减了室内的燥热;冬季,在书案旁焚一枚“返魂梅”,赏一幅墨梅图,在暗香浮动中体验置身梅林的奇妙观感。还可自己研发新颖独特的香品,与好友互赠香方,或者学一学苏轼,将奇石底座挖空、开孔,将香炉放置其中,随着香气散溢、上升,感受云烟缭绕山石的室内奇景。
点茶,点的是团茶。不同于前朝的制茶和饮茶方式,宋人将新摘的茶芽经过挑拣、蒸芽、压片去膏、研磨、拍压、烘焙等工序制成团茶茶饼。烹茶时,以清澈的山泉烧水,用木待制(即茶槌,南宋董真卿将点茶所用茶具绘成《茶具图赞》,称“十二先生”,并分别起了人性化的名字)将白茶茶饼捣成小块,再细细研磨成末、过筛,取适量茶末放入福建建安出产的兔毫盏(茶尚白,盏尚黑,以建盏为上)中,注入少量开水,调成膏状,然后一边注水,一边用竺副帅(茶筅)旋转打击和拂动茶汤,使水和茶末交融泛起汤花,如此数次,一盏色泽、口感俱佳的宋茶便出炉了。如果手艺高超,还可以在茶汤中击拂出各种鸟兽、虫鱼、花草等纤巧的图案。也可在好友聚会时与人斗上一番,如果茶色纯白(色以纯白为上真,清白次之,灰白次之,黃白又次之),茶沫鲜白如瑞雪,且“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称为“咬盏”),即可获得胜利。
挂画,挂的是诗、词、字、画。一屋最多可挂三四轴,每日需用马尾或丝拂轻拂卷面,室内不可焚沉香、降真等有油多烟之香,窗牖需用油纸糊,门户要常垂帘,避免灰尘侵染字画。画前应设一小案保护,案上不设障画之物,只宜香炉、琴、砚。暑天屋中蒸热,不宜挂画;寒天室内要燃着小火,时时保持二月的温度,晚间要将字画收入匣中,以免冻损。遇到雅集文会,还可将平日珍藏的画作拿出挂于众人前,供文友共同交流赏鉴。宋人在书房常挂的除山水、花鸟画之外,还有自己的写真画像。这类写真画像有自画像,也有请人画的,有单纯的肖像画,也有将人物融入其中的情景画。如果有雅趣,还可在画上题上几句画像赞,用以自我评价、调侃、勉励和反省。
插花,插的是应季鲜花。“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寞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宋人爱花,尤爱将花插在各类器皿中,摆放在书案旁或窗几上,以点缀室内,愉悦心情。宋人插花不拘一格,或一枝独秀的清雅,或繁花似锦的芳华,花器既有田园惬意的竹篮,也有仿古幽思的铜鼎(古铜器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还有质地莹润的瓷瓶,各具特色,各有风雅。其中,柴、汝、官、哥、定、龙泉等各窑所产瓷瓶风格各异,但均以清逸典雅、简约含蓄为上,即在对单色釉的极致追求,对优美曲线和质感的极致塑造,对内敛精神特质的极致探求中,寻求生活与心灵的统一和宁静。不同的鲜花插法及护理方式各不相同。牡丹、芍药需要以火烧枝,使断处焦化,以蜡封住,再插入水中,可数日不凋;冬天兰花瓶容易冻裂,可将炉灰放置在底部,或将硫黄放入瓶中;荷花需要先插花再注水;芙蓉要插在沸水中;而梅花,要将“半开的花枝,同蜜投入罐中,镕蜡封口,同时挑三四朵同蜜点汤”,则“花开香如新摘”,如果要使花的颜色由红变白,可“以硫黄烧烟熏盏子盖”。
雅集:文人的朋友圈
宋人的独处时光已然如此意趣盎然,叫上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组织一场风雅的集会,又是怎样一番令人向往的画面?
宋神宗元丰初年,山间河畔,清风辗转,草木动人,戴着乌帽、穿着黄色道服的苏轼倚着书案执笔而书,王诜、李之仪、蔡襄三人围在左右,或坐而观之,或据几凝伫,或捉椅而视。身后女奴侍立。
庭院另一边,凌霄花缠绕在苍郁的古松之上,红绿相间,美不胜收,松下石案陈设古器瑶琴,周围芭蕉环绕,苏辙斜倚石案,执卷观书,穿着幅巾野褐的李公麟俯身在石案上挥毫作画,横卷上一幅《归去来》徐徐展开,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郑靖老在旁围观。身后童子手拿灵寿杖侍立。
画面转圜,桧树下有二人盘坐,道士陈碧虚拨阮而奏,秦观痴迷地侧耳聆听。不远处,身穿唐巾深衣的米芾正仰着头在巨石上题字,王钦臣在旁仰观。前方有扎着髯头的顽童捧着一方古砚侍立,身侧是石桥竹径,延伸至山溪深处。
竹径深处,一名僧人穿着袈裟坐在蒲团上说经论道,正是来自日本的圆通大师,刘泾坐在一旁仔细聆听。两童子侍立一旁。其间流水潺缓,微风吹动竹叶,香炉升起轻烟,将草木也染上了几分清雅的香气。人间清旷之乐,莫过于此。
这场雅集,地址选在驸马都尉王诜府中。王诜能诗善画,又喜爱收藏,家中筑“宝绘堂”收藏历代书画名作,日夜观摩,又广交文人雅士,常在家中举行集会,酬诗唱和。他是苏轼的挚友,其他集会之人也皆与苏轼关系密切,可见这是一场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圈聚会。众人或书字作画,或题石拨阮,或博古(宋人流行收藏,常聚在一起鉴赏古器,也因此衍生出金石学)说经,宾主尽欢,尽得山水园林之胜和闲适清旷之乐。这一场景得李公麟绘下,传名后世,曰《西园雅集图》。
视角一转,从东京来到扬州。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担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来到西北郊蜀冈中峰大明寺。登高远望,江南数百里的壮阔景色尽收眼底,真州(今江苏仪征)、润州(今江苏镇江)和金陵(今江苏南京)隐约可见。因深爱这里的清幽古朴和观览之胜,欧阳修决定在蜀冈中峰筑堂。由于“负堂而望,江南诸山历历在檐楹间”,似与堂平,因此堂名“平山堂”,其壮丽的景色属淮南第一。堂前古藤错节,芭蕉浓茂,欧阳修亲手植柳一株,通堂式的敞厅上方“平山堂”三字匾额高悬,堂后有竹林千余枝,繁密不见天色。
每逢盛夏,政务闲暇之际,欧阳修就叫上好友,凌晨即到堂中游玩赏景,饮酒作诗。他常遣人去附近的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分插百许盆,围绕坐席。行酒作乐时,遣歌妓取一花传客,客人依次摘其瓣,尽处则饮酒一杯,赋诗一首。往往一直玩乐到深夜,欧阳修和好友才乘着月色兴尽而归。
嘉祐元年(1056年),欧阳修已调离扬州数年,供职翰林,其好友刘敞被任命为扬州知府。在为其饯行的宴会上,欧阳修作《朝中措·平山堂》相送,追忆了自己在扬州时的雅趣生活。词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其格调疏宕豪迈、宏放达观,在欧词中极为少见。
宋人以文会友从不拘泥于题材,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都可是雅集的题目。在颍州居住时,欧阳修与颍州太守申公吕晦叔筹办聚星堂燕集,刘敞、魏广、焦千之、王回、徐无逸参与其中。七人根据分韵(松、雪、风、春、石、酒、寒字)、室中物(鸚鹉螺杯、瘿木壶、张越琴、澄心堂纸、金星研、方竹杖、月砚屏风)、席间果(橄榄、红蕉子、温柑、凤栖、金橘、荔枝、杨梅)、壁间画像(杜甫、李文饶、韩退之、谢安石、诸葛孔明、李白、魏郑公)分别赋诗。二十八首诗最后被集结成册,流行于世。当时“四方能文之士及馆阁诸公”,皆因没有参与到这场集会之中而深感遗憾,众乐之趣可见一斑。
在喧嚣的尘世中,宋人以闲适的态度,在日常生活中提取雅趣,涵养内心。在宋人眼中,艺术不是令人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是平凡生活中一点一滴的风雅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