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繁华一梦中

2019-09-10 07:22庞春燕
中华瑰宝 2019年6期
关键词:元老夜市

庞春燕

《列子·黄帝》中记载了一个梦:黄帝一日梦游到华胥氏之国,发现那里是一个没有烦恼忧虑、无比美妙的极乐世界。一千多年后的南宋,靖康之变后国破家亡、流落南方的孟元老(生卒年不详,1103—1126年在汴梁生活,任低级官员)再次提到了华胥之梦:“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东京梦华录〉序》)

怀着对故都的无限眷恋,孟元老写下了《东京梦华录》,“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为后人徐徐展开了一幅汴梁的繁华市井画卷。让我们跟随孟元老的脚步,走进他所描绘的“华胥国”—东京汴梁。

活色生香的街市

当旭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在鸡人(宋代专司报时的人)的鼓声中,孟元老睁开了惺忪睡眼,寒食节假期(北宋官员在寒食节休假七天)的最后一天开始了。洗漱完毕、吃完早点后,孟元老漫步到御街(汴梁主干道)游春。

此时北宋立国已百余年,天下承平日久,物阜民丰。农业和工商业的繁盛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市民阶层,汴梁成为当时世界上最辉煌的百万人口大都市,城郭恢弘,富甲天下,风景旖旎,这正是有钱有闲的纨绔子弟—孟元老的极乐之地。

朝阳穿过淡淡的晨雾,照在宽阔笔直的御街上,街边是人工开凿、砖石镶嵌的御沟,团团荷叶犹如绿盖,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正值花开时节,御沟两岸的桃、李、梨、杏满树繁花,红白斗色,远望犹如锦绣。市民们也出来游玩,仕女的车轮缓缓碾过草地,马儿欢快地长嘶,秋千上传来女子的欢笑,草地上是正在蹴鞠的男子。

三五结伴的行人大多身穿丝绸,正是司马光批评的“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在孟元老看来,这老夫子纯属多事,汴梁城如此富庶,百年前的真宗朝宰相王旦就说过:“京城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为何不可穿丝绸呢?更何况如果不穿丝绸,全国数十万专事养蚕、缫丝、纺织、丝绸贸易的百姓又该如何营生?看那迎面走来的仕女,上穿织金丝绸长衫,下着黄罗银泥丝绸长裙,腰系玉环绶,环佩叮当,裙裾轻扬,轻盈鲜丽的丝绸让她如此华美而飘逸,这才是汴梁城的气象!

缓缓前行,一阵芬芳扑鼻而来,花市到了。本朝素有赏花、簪花的习俗,花卉种植规模巨大,“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花贩们用马头竹篮装满鲜花,铺排在街道两侧,满眼都是牡丹、芍药、棣棠、木香……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卖声喧市巷,红紫售东风”。每到此时,市民纷纷赏花、簪花、插花,就连贫困之家也要买花应景。

眼看午时已近,孟元老午餐后直奔东角楼街的桑家瓦子,这可是汴梁城最热闹的瓦舍。

追星的宋代粉丝

在汴梁的十余个瓦舍(也叫瓦子、瓦市,宋代出现的商业性游艺场所)中,桑家瓦子和中瓦、里瓦规模最大,各有大小勾栏(又称勾阑、构栏,瓦舍中的剧场)五十余座及看棚(临时搭建的看台)数十个,最大的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和象棚可容数千人。瓦舍中从早到晚演出不断,“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游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兴趣广泛的孟元老并不在乎瓦舍的规模和节目,他看重的是“名角”,如小唱的李师师、封宜奴,嘌唱的张七七、左小四,演杂技的浑身眼、李宗正,跳旋舞的杨望京,说书的王颜喜、刘名广,演傀儡戏的张金线、李外宁,讲史的李慥、杨中立,演乔影戏的刘百禽、孔三传……最喜爱的当属演杂剧的任小三,此人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每日五更(约凌晨5点)就开始演出,稍微晚去一会儿,就“差晩看不及矣”。

午后到来的孟元老自然赶不上任小三的杂剧,此时名角演出的勾栏已满,他挑了一个相扑表演。进入勾栏后,只见台上两个赤裸上身的彪悍汉子正扭在一起角力,台下观众的叫好声、加油声震耳欲聋。见多了名角的孟元老并不稀奇,他突然想起女子相扑,据说曾是瓦舍中最受欢迎的节目,尤其是“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等高手,三教九流纷纷追捧,就连仁宗皇帝也欣赏过她们的演出并“赐与银绢”,没成想又被司马光批评:“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孟元老不禁腹诽老夫子多事,若不是他要求“严加禁约,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女子相扑何至于没落?

勾栏间流连之际,不觉日已西斜,孟元老想起与朋友的约会,出门直奔矾楼而去。说起矾楼,那可是汴梁的传奇之地。

矾楼的极乐之宴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这首《鹧鸪天》描写的矾楼(又名白矾楼、丰乐楼)乃汴梁72家正店(相当于星级大酒店)之首。矾楼之奇首在建筑。重檐庑殿,“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楼间有桥廊衔接,明暗相通。装修更是豪华典雅,大门和雅间都饰以珍珠门帘、锦绣门楣,夜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凭窗远眺,京城夜景尽收眼底。每逢元宵节晚上,屋檐上每个瓦垄中都会点起一盏莲花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远眺犹如仙境。

早在百年之前,矾楼就因酿酒质量过硬而获得酿酒权(北宋实行酒业专卖政策),负责向汴梁3000家脚店(小饭店)供酒,据说每天使用的酒曲就要2.5万斤。矾楼的美食更是首屈一指,肉、蛋、禽、豆、内脏、野味、河鲜、海鲜等无一不备,溜、炒、烧、蒸、煮、卤、炖、腊、煎、腌、糟、炸等无一不精。孟元老和朋友们一样,喜爱炒菜爽脆滑嫩的口感,炒鸡、炒兔、炒羊、炒蟹、炒牡蛎、炒腰子、炒蛤蜊、炒银杏、炒栗子、生炒肺等菜式,他是来者不拒。

发现一种新的菜式,对人类的幸福,要比发现一颗新星更有好处(法国美食家萨瓦兰语)。宋人普及的“炒”,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饮食方式,由此发展出后世享誉世界的中餐。据日本学者宫崎正胜考据,日料中没有“炒”,其原因是以前日本没有铁锅,而且食用油价格昂贵。“炒”的背后,反映的是宋人领先世界的科技水平和经济实力。

除了美酒与美食外,矾楼最出色的是服务:不仅24小时营业,“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而且菜式随便客人“百端呼索”,或熱,或温,或冷,或精浇(瘦肉做的面条浇头),或臕浇(肥肉做的浇头),或素浇(没有肉的浇头)……都能“行菜得之”,保证顾客满意。其经营雅俗兼顾,一层为“门床马道”(类似大厅),面向大众;楼上“阁子”为高档包间,豪商权贵们上楼宴饮谓之“登山”,召歌伎助兴谓之“点花牌”。回廊间听候召唤的歌伎个个色艺俱佳,据说李师师就是在勾栏中以小唱闻名后,才有资格进入矾楼。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夜风中渐渐远离了矾楼的阵阵歌舞丝竹、诗声笑语,酒足饭饱的孟元老离开矾楼后,自然要去夜市闲逛消食。

深夜中的光明之地

如果千年前有卫星地图,人们就会发现,当全世界都被夜幕重重笼罩时,宋朝的都市依然灯火通明,最辉煌之处当属汴梁的夜市—马行街。夜市是宋代出现的新事物,之前历代普遍实行坊制,用坊墙将住宅区(坊)和交易区(市)分开,并实行“宵禁”(即禁止人们夜间活动)。宋代废除坊制和宵禁制之后,夜市逐渐形成并兴盛。

“天下苦蚊纳,都城独马行街无蚊纳。马行街者,都城之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纳恶油,而马行街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纳。”(宋 蔡修《铁围山丛谈》)

在孟元老看来,夜市是否“绝蚊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便市民,“市井经纪之家”根本不必开伙,“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夜市上食品极为丰富,大饭店从南方菜馆“寺桥金家”“九曲子周家”到北方菜馆“李四家”“段家爊物”“石逢巴子”,小吃店则提供从猪胰、胡饼、和菜饼、貛儿、野狐肉、果不翘羹、灌肠、香糖果子到蛤蜊、螃蟹、胡桃、泽州饧、奇豆、鹅梨、石榴、査子、榲桲、糍糕、团子、盐豉汤等,“处处拥门”,生意极为兴旺,故而“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名为“夜市”,实则通宵达旦,“直至三更尽,纔五更又复开张”,因而“夜深方归”之人,也都能“提瓶卖茶”。

马行街北边是医药铺集中之处,不仅有社金钩家、曹家、独胜元、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石鱼儿、班防御、银孩儿、栢郎中家等药铺,还有官药铺(官方设立的卖药所,配有医官诊断开方)。在孟元老看来,此乃本朝一大善政,自神宗皇帝设官药局开始,百余年来,所售药品不仅质量可靠,而且价格较民间药铺低三分之一多,生意火爆,故而此地“车马阗拥,不可驻足”。

月落星沉时,孟元老恋恋不舍地回家,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汴梁依然是那无边的富丽繁华,正如他所说:“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即使经历了靖康之变的凄风苦雨,在一年又一年的轮回中,故都风物依然鲜活在他的心中:春日宣德门前的歌舞百戏、金明池中的龙舟竞标,夏日里人人都要喝清风楼新酿的青梅酒,秋日登高宴饮、斋会听法,冬日则时时温酒做暖炉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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