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蒙克晃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卡布坎的帐篷。这座鄂温克猎人的帐篷搭在刚刚返青的松林里。卡布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是营地里上了年岁的老猎手。
“真忙呀,卡布坎老兄。”
“驯鹿的鞍垫又磨坏了,不修修真不好用了。”卡布坎放下手中的活儿,瞅瞅蒙克。
蒙克盘腿坐在对面的皮褥子上,瞧着卡布坎。
“这么说,你还想上山?去年你的手气可不好。”蒙克说。
“那是去年。”卡布坎同他搭着腔,低头翻弄手中的鞍具。
卡布坎的女人递过地桌,地桌平放在了蒙克的面前。地桌上摆着一杯奶茶和几块熟肉,蒙克轻轻地撕下一条,放在口中慢慢地嚼着。这是炖熟的犴肉,味道挺香。
“哪天动身呀?”蒙克边吃边问。
卡布坎抬头瞅瞅他。蒙克宽脸盘,颧骨微微突起,两只眼睛不大,总喜欢眯缝着。营地里的猎手已经很少了,现在要数他俩最有狩猎经验。
“你这么急?”卡布坎说。他鬓角发白,眉骨挺高,两只眼睛并不显得苍老。
“说我着急了,谁不急呀?你没听见林子里布谷鸟在叫吗?”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急,你可真行。”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们靠什么换钱?除了鹿茸,山里还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吗?”
“好猎手是不急的。”
“我不算好猎手。可一个猎手不想多打几架鹿茸,叫我说,那才是活见鬼。”蒙克抹了抹嘴巴。
“你要是顺手,我当然高兴了。去年你打了两架鹿茸,大家都夸你能干。”
卡布坎从柴堆上拿起木柈,压在火堆上。他知道蒙克是把好手,也从心里祝他多打几头野鹿。可他变得这么性急,让人觉得他心里长了一根草,这可不太好。那野草要是长在山坡也真没啥,长在人的心里早晚也是个麻烦。
“卡布坎老兄,你不觉得自己老了吗?”蒙克这句话说得挺慢,话语里藏着什么。
卡布坎脸色沉了下来,“蒙克,你是说我该躺在家里,好让你肩上扛两支猎枪……”
“不,我是说你的年岁,它再也不会像我这样了。”蒙克说着,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脯。
“是呀,你说得对。可你早晚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你当真啦!老兄。”蒙克眯起眼睛,笑了笑。
卡布坎脸上的皱纹挺多,眼下他觉得与蒙克之间隔着一条小河,真要搭不上手了。他的目光落在蒙克的脸上。蒙克也算是个壮汉,爬上了他猎手生涯的山顶,可在这山顶能停留多久呀。谁都在用一生的力气爬那属于自己的山,就算你爬上了那山顶,也容不得你喘上一口气,就会朝山底滑下来。
卡布坎移过视线,瞧着帐篷里燃烧着的火堆,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哀愁。
“我们分一下猎场吧,卡布坎。”蒙克干咳一声,板着面孔。
“你怎么火烧火燎的,是想一个人上山呀!”卡布坎的女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卡布坎没吭声,端起热茶,慢慢地呷了一口。
“蒙克,你真嫌我老了吗?”卡布坎问,他的声音低沉,“去年冬天,树梢上的一只松鼠,被我一枪打中了脑袋。”
“不,老兄,我想多打一头鹿。人也像一棵小树,去年,树枝上冒出十片树叶,今年呢,准该长得更多一些呀。”
“是呀,谁都这样想。”卡布坎点点头,随后又轻轻叹口气。他不想再说什么,侧过身去在杂物堆里翻着什么。他找出一块狍子的肩胛骨,递给蒙克。
蒙克在手中翻弄这光滑的骨片,掂量了好一会儿,对卡布坎说:“我要——横纹。”
“嗯。”卡布坎点点头。
蒙克把那骨头放在火炭上。灰白色的骨片在火堆中变着颜色。帐篷里静了下来,三个人的眼神聚焦在这熏烤着的骨头上。
“拿出来吧。”卡布坎说。
蒙克用两根木棍夹住骨片,从火堆中取出,扯过一块软布裹住它,放在亮光中瞅着上面的裂纹。烤得焦黄的骨片上裂出两道竖纹。
蒙克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他摇摇头。
“蒙克,还是你先要猎场吧。”卡布坎虽然占了上风,但他放弃了优先选择猎场的机会。
“我?”蒙克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卡布坎会这么谦让。
“我是说你该去好猎场。”卡布坎的声音很平静,“克波河两岸的猎场,你想过去哪儿?”
蒙克心情顿时变得畅快,眼神亮了许多,“我去左岸,那里的山头我挺熟。”
“那儿的山头都挺漂亮,野鹿去得多。好吧,你是想一个人去吗?”卡布坎取出桦皮烟盒,抹了一指口烟,含在下唇。
“你呢?”
“我领依索,那孩子十八岁了,他该学学打鹿了。你也知道,新猎手太少了。”
“哦,那样的话,我带着寡妇家的波拉,那小子央求我两天啦。”
“好吧,祝你顺手。”
“最好我们都顺手。”蒙克说。
蒙克站起身,冲着卡布坎的女人笑了笑,转身走出帐篷。
外面的景色很美。太阳远远地挂在长满松树的山顶,眼瞅就要落到山的背后,它沉得越深,山的身影越暗,好像移得更近了,有束光直射在營地上,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一切都变得暗淡。
清晨,林子里飘起淡淡的雾,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蒙克扛着猎枪,领着波拉来到克波河边。波拉刚满十七岁,模样像个大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好奇。他个头儿不高,猎枪扛在肩膀上显得又重又长。
克波河不算太宽,河水是蓝色的,水流挺急。它的河道被两岸高高的河堤紧紧夹住,河岸上长满粗壮的柳树。最初,这里是整片的密林,是哗哗流淌的河水将它们切割为两块,远远地分开了。
蒙克从河岸的树丛里扛出一条桦皮船,轻轻地把它放在水中。这桦皮船很轻,又窄又长,外形就像一棵倒木,颜色浅黄。
“把东西放上。”蒙克弯腰拽住船帮,对波拉说,“轻点儿,别笨手笨脚的。”
波拉把粮食、炊具、行装一件件放在船上。
“上吧,坐前面,别乱动。”蒙克又说。
波拉很听话。他轻手轻脚地坐在船首,蒙克坐在船尾。他攥紧了撑杆,用力一撑,小船慢慢地离开河岸,水的颜色越来越暗。蒙克换了长桨,左右手轮换着划起来。小船顺着水流飞快地朝下游驶去。
水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哗哗的木桨击水声,还有水珠的滴落声。
“蒙克大叔,”坐在前面的波拉侧了一下身子,“春天的野鹿好打吗?”看来,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憋了很久,忍不住问了一句。
“少说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蒙克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可告诉你,有人说克波河是一把刀,它能捅破船底,还能割断人的脖子,你要小心点儿。”
波拉失望地侧过身去,不想再问什么了,尤其在这蓝幽幽的河面上。他是很喜欢河水的,常来河边玩,可从没被河水割伤过呀。他心里不明白,为啥猎人们要把克波河当成一把刀。他望着远处,平展展的水面浮动着一层透明的白雾,雾消散了,深蓝色的河水变得清亮。
这时,从变得清亮的河面上闪出一条光带,挺像刀刃上闪烁的寒光,这光带在水面上闪来闪去,望上去使人头晕目眩。波拉的心怦怦连跳了几下,他用手指扣住船体。
小船划过一道河湾,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峰跃上了半空。波拉發现船边有条大鱼在慢慢地游动,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觉得周围宁静而明亮。
桦皮船在水面上颠簸了半天,在河道拐弯的沙滩旁,蒙克把船划近了克波河左岸。
“波拉,我们到猎场了。我对你说,在这儿说话的声音可要放低,劈柴时下手要轻,野鹿早晨就在河边的山坡吃草,声音大了,会把它们吓跑的。”蒙克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地说。
“嗯。”波拉应了一声。他站在河岸的沙滩上,望着克波河两岸的山峰,那里的山坡已经披上了迷人的绿色。
“那边野鹿也多吗?”波拉手指右岸的山坡。
“你说哪边?”
蒙克抬头瞧了一眼右岸,“哦,那不是咱们的猎场,卡布坎大叔领着依索,去那里找鹿。”
波拉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左岸。这里的景致格外漂亮,那紧靠河岸的是一片密匝匝的松林,这松林一直延伸到山脚,然后山势缓缓升高,那些布满山石长满嫩草的山坡上,才是野鹿啃青的地方。波拉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心里怀着希望。
蒙克把露营点选在靠近河岸的林中,这是一片林木稀疏的空地。他把猎枪倚在树根下,在潮湿的地面铺了一层枯草,取出厚毛的犴皮放在上面。随后,他撕下一块桦树皮,塞在干硬的树枝下,嚓的一声点着了火。
波拉也忙了起来,他去附近的林子里找来一抱干柴,随后拎起水壶,又去河边拎水。他身子灵巧,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像一只松鼠在忙活。
天黑得挺快,蒙克躺在火堆边,对波拉说:“明早你待在这里,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把饭弄好。”
“不用我跟你一块儿去吗?”波拉瞧着蒙克的脸。
“不用了,后天轮到你去,不要急。”说完,他打个哈欠,侧过身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空的星星越来越亮,林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波拉躺在火堆边,望着深蓝色的天幕。他瞅了一会儿,发现在那数不清的星群里,不光有黄颜色的,还有蓝的、红的,这让他觉得挺奇怪,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星光发暗的时候,蒙克从皮褥子上爬起来,细心地查看着猎枪。他站起身,瞥了一眼熟睡的波拉,转身朝河边走去。
东山的上空渐渐发白了,山谷里露出一片浅蓝色的光亮,这蓝光变成了灰白色,树林的轮廓显露出来,树梢上也腾起一层雾气,随后雾气又把整个山谷覆盖了。在这迷蒙蒙的雾气里,传来布谷鸟清脆的叫声。
山的背坡仍是一片昏暗,灰褐色的树丛中到处都挂着露珠。蒙克斜挎猎枪从山的脊背逼近山顶,他的裤子被露水浸湿,浅黄色鹿皮上衣也湿乎乎的,但他步子迈得挺轻,也挺利索,听不到什么响动。靠近山顶,他取下猎枪,推上子弹,把枪杆握在手中,两眼搜寻着山坡。
天大亮了,远处的山峰露出金色的光斑。转眼间,山坡上的草丛里闪耀着一串串细碎的银珠。一头公鹿出现了。它的毛色浅红,扬着黑亮的茸角,悠然地在山腰觅食。公鹿进入了蒙克的视野。
蒙克猛一发现它,立时弯下腰来。它呆立在那里,半天不动,就像一截树桩。过了一会儿,他才悄悄地探起头,瞄着那头低头啃草的公鹿,轻手轻脚地摸近它。离公鹿已经很近了,他双手托枪,瞄准那什么也没察觉的公鹿。
蒙克是个老练的猎手,不瞄到九分把握他是不会轻易放第一枪的。他把枪口瞄在公鹿腹部,只有这样,站在山斜坡的公鹿中了子弹才不会跌倒,不会打着滚儿翻下山坡,不会把头上的茸角摔得粉碎。
蒙克的枪响了。这枪声发闷,低头吃草的公鹿,随着枪声抖了一下身子,四蹄用力支撑着,在山坡上好不容易站稳。
公鹿弓起腰,晃晃悠悠地挪着碎步,一步一步挨近山坡上的杨树丛。
蒙克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他直起腰,站在山顶,把猎枪撂在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喘了一口长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他从怀里取出烟盒,抹了一指口烟,含在下唇,两眼盯着那头伤鹿躲进的树丛。
枪声把波拉惊醒了。他从地铺上坐起来,揉揉眼睛,朝四周张望,密匝匝的树枝遮挡了他的视线。
“蒙克大叔打着了鹿茸!”波拉急忙穿上外衣,生起火,烧上茶水,然后朝河边跑去。
没过多久,蒙克的身影出现了。他晃动着双肩,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肩上扛的东西枝枝杈杈的。
“鹿茸!”波拉叫出声来。
蒙克果真扛着一架鹿茸角。他把滴着血的鹿茸小心地放在地上。
“蒙克大叔,我听见你放枪啦,就打一枪!”
波拉守在那架鹿茸旁,摸着鹿茸上黑褐色的绒毛,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欢喜。
“你轻点儿,别弄破它的嫩皮。”蒙克瞥了波拉一眼,取过吊在火堆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
“明天我去吗?”波拉睁大眼睛问。
“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过,让我也上山找鹿。”
“好吧,我是说过。你想去的话,从桦树林穿过去,那儿有个光山头,那里也有鹿。你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蒙克累了,坐在火堆旁的模样很疲惫。
“你真好!蒙克大叔。”波拉拎起水壶朝河边跑去。
“别跑!傻小子。”蒙克嘟哝了一句。
蒙克忙了一天。他把鹿茸清洗得干干净净,用热水焯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高高地挂在身旁的树干上。整个白天总算让波拉熬过来了。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棵树那么高的时候,他取出自己的猎枪,擦了擦发黏的烟灰,然后站在蒙克面前。
蒙克好像刚打了个盹,他两眼发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波拉。
“蒙克大叔,我去啦。”波拉说。
“嗯。”蒙克哼了一声。
波拉转身朝桦树林奔去。他兴致勃勃,身影很快在林子里消失了。
走出桦树林,波拉望见矗立在不远处的山峰。它很威武,山的向阳坡上绿草茵茵,山的峰脊挺立着青紫色的石崖,多漂亮的山峰!波拉瞧瞧西山,太陽就要落到山脊,已经到了野鹿来山坡吃草的时候,他心里有些着急,步子迈得更快了。爬上山坡,波拉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他一边擦汗,一边留心地瞧着山坡前的每块草坪、每片树林。
天空已经洒满玫瑰色的霞光,那山坡上的夕照是从西山平射过来的,光色在不断地变化。一团红得像火炭似的东西在山坡晃动,波拉第一眼就瞧见了它。它觉得呼吸变得急促,瞪大眼睛仔细观望,看清了那浅黄色的圆斑,它是一头公鹿,背对着波拉在低头吃草。它身上的毛是浅红色的,臀部的黄色斑毛十分显眼。
波拉紧张得全身颤抖。他要像成年猎手那样,一枪就把这头公鹿撂倒,把它头上的鹿茸捧在手里。
波拉手端猎枪,感觉到枪口的颤动,一时无法把那公鹿瞄准。他又急又恼,紧咬下唇,把猎枪倚在树干上,憋足了一口气,对准公鹿的胸脯。这下他的枪口变得平稳多了,准星上露出公鹿的前胸。他盯住公鹿的胸腔部位,慢慢地将手指伸进扳机……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簌簌的响声,一个高大的黑影蹿出树丛。只见他弓着腰,在山坡跑了几步,站立在那里。波拉枪口瞄准的方向,出现了一个站立着的人影,那也是一个猎手,这让他大惊失色,太危险啦!要是他真的开了这一枪,也许打不中那公鹿,子弹却有可能射穿那个人的身体。他放下猎枪,盯着这践踏他猎场的陌生人。哦,他看出来了,这个人想从他的枪口下夺走那头公鹿。只见他端起猎枪瞄准那公鹿,但公鹿离他太近了,早已仰着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等他扣动扳机,公鹿猛蹿了一步,就钻进了树丛,不见了。这家伙落空了。
天色变得暗淡。那个猎手转身走了过来,也带着几分失望的样子。当他从近处的树丛里穿过时,波拉认出了他。蒙克的脚步又轻又快,嚓嚓地走了过去。
眼前的一切变得灰暗,失去了光彩。波拉呆呆地站在山顶,他眼中的山岭,包括整个树林都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蒙克大叔竟然这样!别人嘴里的东西他也想抠出来,填进自己的肚子里,这让他很不舒服,这也算得上猎手!波拉觉得胸口发堵,心里感到难受,也有些伤心。虽然他年纪不大,也听说过鄂温克人的老规矩,部落里的好猎手从来都是喜欢谦让的,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分给别人。
露营点的篝火上下蹿动,闪动着暗红色的光。波拉站在火堆旁,板着脸,眼神显得忧郁。
蒙克盘腿坐在那里,手中攥着一串烤得焦黄的鹿肉,若无其事地嚼着。
“回来啦。”
波拉没吭声,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
“咋不说话?”蒙克抬起头,瞧了瞧波拉。
波拉摘下肩上的猎枪,嘭的一声,扔在自己的铺上。
“火气真不小。小伙子,你刚十七呀,想当猎手就什么滋味都得尝一尝。”
波拉没理睬他,一头躺倒在皮褥子上。
“我回去!我要跟卡布坎大叔去打鹿!”波拉突然坐起来。他憋红了脸,嗓门也大了。
“你真晚啦,他们也在山里转悠了,就在河对岸,一天两天你是找不到他们的。打猎嘛,都有空手的时候,你才是第一次……”
“不是,不是!我知道!”波拉声音更大了。
“你知道啥?看见那头鹿,你腿肚子都在抖。我就怕你这样。你要是放了空枪,能把带茸角的公鹿撵得远远的。”
“那头鹿是你惊跑的。”
“别说了!你要懂事。”蒙克不耐烦地挥挥手,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夜深了,火堆慢慢地熄灭了。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克波河发出有节奏的、深沉的响声。蒙克躺在火堆旁,裹着毛毯打着呼噜。波拉倒在自己的铺上,在想第一天打鹿就遇到的这件事儿。
过去,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清一切,如今他发现事情往往不是那样。这很像一个人走在林子里,风把雾吹走了,山峰出现在你眼前,但它比想象中的山峰更陌生、更神秘。他突然意识到,在未来的生活中,究竟要见识多少这样的山峰呢。他想了很久,之后就睡着了。
又一个白天到来了。清晨,波拉去河边打水,发现了新鲜的鹿蹄印。这是一头强壮的公鹿,它的蹄印挺大,蹄子踩在河岸的沙滩上留下了小坑。这蹄印是从林子里走过来的,一直走到河边消失了。看来,这头鹿游到了对岸。
过了一会儿,蒙克也在河边发现了那野鹿的蹄印。他瞅着蹄印,脸上的神态变了。一整天,蒙克都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想说。波拉看出来了,他在惦念那头游过对岸的公鹿。蒙克不时站起身,走到河边,反复验证那蹄印是否新鲜。他待在那里侧耳听着什么,好像在探听对岸的动静。对岸可一直是静悄悄的,一声枪响也没传过来。
这一夜,波拉睡得很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是被压子弹的声音弄醒的。他眯缝着眼睛躺在那里,侧眼瞧着蒙克。
只见蒙克站起身,扛起猎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露营点,朝克波河边走去。
波拉感到好奇,蒙克的行为举止变得神秘起来。他从皮褥子上爬起来,穿上鞋,弓着腰,悄悄地盯着蒙克的背影。果真,蒙克在河岸上扛起桦皮船,走到河边,将船体放在水中。他坐上船,摆著桨,把小船划向对岸。
河面上的晨雾变薄了,透过几缕晨光,远处的水面上闪出刀刃似的光带。波拉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传说中藏在河底的那把刀。蒙克的小船在河道中心颠簸着,划行得并不快。
一阵冷风从河面吹来,波拉打了个哆嗦,他发现自己没穿外衣,便转身跑回营地。等他穿妥外衣,重新回到河边,已经看不见蒙克的影儿了,那条小船搁在了对岸的沙滩上。
波拉盯着克波河对岸的山坡,那山峰在雾气中展露出自己的雄姿。他想,如果蒙克在这山坡上打鹿,他准会看得清清楚楚。
没过多久,波拉在对岸浅绿色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头野鹿,它个头儿很大,好像是头公鹿,正在低头吃草,还不时抬头左右观望。
蒙克在山坡的一侧出现了。远远地望去,他穿的那件鹿皮上衣挺像枯黄的秋草。眼下他正在朝山脊方向移动,眼瞅着他要登上山顶了。这时,蒙克也发现了山坡上的公鹿,他猫下腰调整了行进的方向,直奔那公鹿摸去。远远地望去,在那山坡上,猎手与猎物的距离在缩短,那头公鹿对此毫无觉察,仍在低头悠闲地吃草。
波拉观望蒙克摸近猎物时的每个动作,也开始为那头公鹿的命运担忧。他希望那头公鹿能抬起头来,朝蒙克的方向瞧上一眼,然后撒开蹄子跑进林子里。看来已经晚了,蒙克端平了猎枪,枪口对准了那头公鹿。
枪响了,这响动很大,整个山谷回荡着它的余音。
只见那头公鹿扬起茸角,撒开四蹄在山坡上狂奔起来,它就像一道闪电,转眼工夫蹿进密林,不见它的影儿了。
再好的猎手也会放空枪,波拉想。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觉得松快了许多,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蒙克站在山坡上身子摇晃起来,猎枪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蒙克身子一歪,像断了根的树桩一样一头栽倒了。
“啊!”波拉惊得瞪大眼睛,半张着嘴。
在蒙克举枪瞄准公鹿的一刹那,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感觉到一个火辣辣的小东西击穿了他的大腿,随后他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枪声。他知道自己被别的猎手当成了野鹿,误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传遍他的全身,他手捂伤口,栽倒在那里。
蒙克在地上打着滚儿,双手攥了一把杂草和碎石。他眼前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变得模糊不清。他隐约觉得有人从山顶上奔过来,显得十分慌张。
“蒙克!”这是卡布坎粗哑的声音。他的语调焦急、懊悔。
“卡——布——坎!”蒙克确认了误伤他的猎手。
“我明明看见一头公鹿。”卡布坎痛苦地摇着头。他站在蒙克面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别说了。”
“伤在哪儿?”
“大腿根上,穿透了。”他的嘴咧得挺难看,整个脸都扭歪了。“我……”他咬着牙,“你——老——啦!这不是我咒你,卡布坎。”
卡布坎一脸的忧伤,猎枪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河……这条该死的河。”蒙克嘟囔了一句。
“你不该咒它。”
“别说啦!快点儿,痛死我了。”
卡布坎蹲在蒙克身边,看了一眼伤口。他扯起蒙克的双手,用力一抻,拧着他站了起来,然后将他背了起来,吃力地朝山下走去。
“卡布坎大叔!”从对岸传来波拉的喊声。他站在河边焦急地挥手。
“等一等,别——过——来!”
卡布坎扭着脖子,用苍老的声音喊。
波拉站在河岸边,他从未这么着急过。当他看见卡布坎大叔从山顶露头时,他就猜出惹祸的是蒙克的那件皮外衣,远远地望去谁都会把它当成野鹿臀部的黄色毛斑,更何况真有一头野鹿在附近转悠呢,事儿就这样变糟了。波拉作为旁观者,不光听见了蒙克被子弹击中那一刹那发出的惨叫,他还眼睁睁地瞧着六十多岁的老猎手,背着那狼狈不堪的贪心猎手怎样一瘸一拐地走下山来。他看着两人在那里跌倒、翻滚,又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坚持着往前走。最后,他看到蒙克被好歹弄到了河边,这才松了口气。
波拉望着流淌的河水,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成为一名猎手,这一切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既然是猎手,就会有属于他的那份猎物,这也不再是什么神奇的事儿了。
现在,他要牢牢记在心里的,却是这条大河。
选自《七叉犄角的公鹿》,同心出版社2012年9月版。
乌热尔图,鄂温克族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作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基金。短篇小说《一个猎人的恳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等连续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老人与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