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西厢》

2019-09-10 07:22王永恩
中华瑰宝 2019年9期
关键词:元杂剧张生西厢记

《西厢记》之美,无处不在,无论是思想、人物、情节还是语言,都美得令人心醉,堪称中国文化瑰宝。

元人王实甫所作的杂剧《西厢记》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备受瞩目,以各种形式被广泛传播。《西厢记》一直活跃在舞台上,其全本和折子戏的演出都十分频繁,之后又有不少剧种据此移植、改编,在舞台上长演不衰。《西厢记》的剧本也一直是畅销书,对《西厢记》的阅读和评点从未退潮。在《红楼梦》里,林黛玉看到《西厢记》便一下被吸引住了,读之顿觉口角噙香。清初才子金圣叹对《西厢记》赞赏不已,将之列为“六才子书”之一,细加评点,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作品的衷心钦佩。时至今日,《西厢记》的热度未减,仍然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作品之一,甚至剧中的人物、情节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人人熟知的典故。《西厢记》历久弥新的魅力何在?一言以蔽之,美而已。明初的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将《西厢记》形容为“花间美人”,这个描述十分传神,美人本已很美,何况是花间的美人,两美相映,自是美不胜收。

超越凡俗

《西厢记》之美,在于其超越庸常的思想。《西厢记》并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原创作品,它源于唐代元稹的文言小说《莺莺传》。《莺莺传》是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写书生张生在赶考途中旅居普救寺时与名门之女莺莺邂逅,一见钟情。莺莺的婢女红娘从中传书,几经周折,二人终于私偕连理。后来张生赴京应试未中,滞留京师,与莺莺鱼雁传情。最终,张生变心,抛弃了莺莺,二人各自婚嫁。在小说中,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是以悲剧告终的,根源在于张生的薄幸,而元稹站在张生的立场,却对此加以肯定,认为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是“善于补过”。

在《莺莺传》和王实甫《西厢记》之间出现了不少的改编作品,其中以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最为重要。董解元对《莺莺传》的故事和人物进行了改造,张生从一个负心汉变成了多情种,结尾以崔、张大团圆告终,不再是悲剧而是喜剧了。《董西厢》的种种改动显然给王实甫创作《西厢记》以巨大的启发。

王实甫的《西厢记》延续了《董西厢》的精神,并且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升华,他在剧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在一个时时以“礼”来束缚人们的社会,王实甫在剧中发出的声音显得如此可贵。他不仅肯定了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和婚姻自主的合理性,同时还指出婚姻应该建立在“情”基础上,两情相悦的婚姻是高于刻板的门当户对的。《西厢记》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境界是高于一般作品的,体现出在封建社会中一股新思潮正在悄然滋生,这种强调个体意志、推崇感情至上的思想闪烁着人文主义的光泽,至今仍有现实意义。

秋波一转

《西厢记》之美,在于人物个性的鲜明动人。剧中三个主要人物—张生、莺莺和红娘都是无人不晓的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时见人性的美好。《西厢记》中的张生,天真憨直,不懂世故,是个对爱情执着的“傻角”。他在赴考途中到普救寺观光,不期遇到了崔莺莺。这一见,便让张生魂不守舍,而且他还认定莺莺也对他十分有意,因为她曾给了他“秋波一转”。于是,张生立即对住持谎称要住到西厢来发奋读书,这不过是想伺机和莺莺接触罢了。到了普救寺后,张生一见红娘,马上上前自我介绍,还毫不掩饰地问,小姐是否经常出来,结果被红娘抢白一顿,讪讪而归。

尽管出师不利,但张生毫不气馁,他用月下联吟、弹琴等方式不断表达自己的情感。张生解了孙飞虎之围后,本以为可以顺利地和莺莺结为婚姻之好,不料却是空欢喜一场。遭受打击的张生痛不欲生,在红娘的鼓励下,才又有了生的勇气。张生在生活中单纯、至诚,如他让红娘给莺莺捎信,莺莺回了信并向不识字的红娘声称这是药方,明显就是要张生保密的意思。张生却对红娘详细讲解了信中的意思,红娘方知被蒙在鼓里。

崔莺莺这个形象和张生相比较起来就要复杂多了。她在严格的家教中长大,惯于压抑自己的情感。第一次和张生见面后,莺莺情丝萦绕,却又因毫无希望而倍感惆怅。母亲悔婚食言,激起了莺莺的不满。莺莺为婚姻不能自主而悲伤,这是她想要冲破礼教管束的萌芽。在剧中,莺莺从外表上看是一个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但她的内心却是无时无刻不处于极度的矛盾中。她对张生爱得深沉,但这和她从小接受的正统观念又发生着严重的抵触,“情”和“理”的冲突使得她的情绪会阴晴变换不定,这一点在“赖简”这场戏中有突出的表现。

当红娘把张生的信带给她时,莺莺心中虽然高兴,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反而突然变脸冲红娘发起了脾气。然后写了一封信给张生,骗红娘说是药方,其实是一封约张生见面的信。而当张生真的赴约来了,莺莺又变了卦,板起脸把张生数落了一顿,把张生搞得不知所措。莺莺对爱情的欲迎还拒正是她内心纠结的具体体现,当“情”艰难地战胜了“理”后,莺莺才获得了爱情的胜利。

剧中的红娘在莺莺和张生的婚姻中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她在张生陷于绝望的时候给他鼓励,在小姐犹豫时给莺莺以支持,在老夫人发觉了崔张二人的关系大发雷霆时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迫使老夫人不得不承认这门婚事。红娘在剧中不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是堪与张生、莺莺鼎立的重要人物,她的聪明、机智和热情,深受观众喜爱。

推陈出新

《西厢记》之美,在于情节的丰盈。《西厢记》是一部元杂剧,但它和其他的元杂剧相比实在是太不相同了。元杂剧的结构常态是四折一楔子,篇幅不长,情节通常比较简单。但《西厢记》完全打破了这种结构限制,它的篇幅为五本二十一折,这和四折一楔子的元杂剧相比无疑是鸿篇巨制,是一般元杂剧篇幅的五倍,作者用这样的方法解决了元杂剧不能讲述复杂故事的技术问题。同时,《西厢记》还打破了元杂剧“一人主唱,一唱到底”的惯例。这种体例对于充分展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固然有着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存在限制其他人物情感抒发的弱点,而《西厢记》却不拘泥于此,不仅可以一人主唱,还可以轮唱,这对于刻画人物是有积极意义的。

中国的爱情文学作品,主角往往是一见钟情,然后很快就私定终身,最后就洞房花烛,其间是没有什么恋爱过程的,更不要说对恋爱心理的刻画。《西厢记》却十分细致地描摹了张生和莺莺的恋爱经历,那种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的怅惘、小心翼翼的试探、爱而不得的痛苦、两心相印的喜悦……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添加了很多细节来丰富故事情节,这些情节被后来的爱情剧一再使用,成为剧作中很难摆脱的情节窠臼。剧中的“惊艳”“听琴”“联句”“寄柬”“赖简”“私会”“拷红”和白马解围、长亭送别、草堂惊梦等重要情节,以及对张生、莺莺、红娘、老夫人等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的安排等,在后世的爱情剧中随处可见。

诗情洋溢

《西厢记》之美,在于文辞的清雅妩媚。王实甫常用极其优美、细腻的笔调描绘张生和莺莺恋爱中的心境,并且为他们的恋爱安排了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环境。作品中的美词丽句纷沓而至,给人目不暇接之感。

作品中处处洋溢着浓浓的诗意,令人沉醉。如:“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帶栖鸭。”这是写春天的景色,淡雅清新。“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爱慕的人虽然离自己很近但无缘交流,近在咫尺却有遥在天涯之感,这不仅是张生的恋爱心境,恐怕是恋爱中男女的普遍心态。“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前两句是写天上之月、庭中之花,后面则是写张生等待莺莺的焦灼之状。

诸如此类的句子,在剧作中比比皆是。如【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写长亭送别时,张生和莺莺眼中的秋景,景语皆是情语,情景交融,格外动人。再如【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把张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情形写得真切感人。这些曲辞文采斐然,将真实和艺术的美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出神入化的艺术功力带给观众和读者极大的美的享受,描绘出了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爱情世界。

王永恩,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元杂剧张生西厢记
元杂剧中的妓女形象分析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成果推介 明代剧坛对元杂剧接受之研究
为什么《西厢记》天下夺魁
“红娘”称呼的由来
雷打冬
雷打冬
张生题字喻客
小议《元曲选》中的“死科下”
《西厢记》赏读之一:惊艳
日本对明刊本《西厢记》的版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