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情』与『安情』, 看庄子如何『逍遥游』

2019-09-10 07:22陈鼓应
中华瑰宝 2019年9期
关键词:庄子个体生命

人究竟该如何生活?古往今来,无数人在思考和探索这个问题,让我们跟随北京大学道家研究中心主任陈鼓应先生的解读,看看庄子的回答。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20世纪对这首诗的阐释,使之风靡全球,成为人们谈论理想生活时的名言。或许我们并不了解,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庄子就曾系统而全面地谈论过中国式的“诗意栖居”—“逍遥游”。

如何在人世间“逍遥游”?庄子认为,人首先要超越狭隘的好恶之情,将个人的胸怀和视野向宇宙的无限宽广处拓展,继而以开放的心灵直面现实和人生,实现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的贯通。怎样才是理想的生命形态呢?庄子既关注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在《骈拇》中提出“任其性命之情”(以下简称“任情”);又关注个体与群体关系的和谐,在《在宥》中提出了“安其性命之情”(以下简称“安情”)。

任情:激发个体的生命力

与诸子各派相比,道家的庄子更看重个体生命的价值,宣扬个体生命的自主、自觉及创造精神,并且倡导在现实人生中实现生命的超越。

主观意志。庄子在《逍遥游》开篇,以浪漫主义的文风描绘了鲲化而为鹏的过程:从“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到“水击三千里”,再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展现出奔放的情感和不息的力量。唐代文学家司空图将其形容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这喻示了我们的人生历程首先需要深蓄厚养:海水深厚,才能蓄养巨鲲;海风强劲,才能运送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然后要待时而动:鲲化为鹏后,尚需乘势而起,才能施展其凌云之志。在整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当属主观意志,即激发个体生命的主观能动性。

心志高远。在《外物》中,庄子描绘任公子钓鱼时,同样铺陈了一个宏大的场景:任公子用粗绳做了一个大钓钩,用五十头犍牛做饵料,蹲坐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日复一日的坚持,却一整年都没有钓到鱼。然而任公子并没有就此放弃,一日大鱼忽来吞饵,牵动大钩沉入水中,鱼鳍奔驰翻腾,海水震荡,响彻千里。这与我们日常所见的钓鱼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凸显出士人超迈的心志和宏大的气魄。

旷达心境。《至乐》中提到庄子妻死,他却鼓盆而歌,被友人责备时他说:“人的生命不过是气的聚合的结果,气的消散导致生命的终结,生死的变化乃是自然之理,犹如四季的更替,现在她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我又何必哭哭啼啼呢!”庄子以超然物外的眼光看待生死,从流转变化的角度观察人生,不悦生、不恶死,平静地面对生死。以如此旷达的心境面对人生,自然摆脱了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是非好恶。

安情:构建和谐的社会关系

人始终生活在人群中,生活在社会关系中,庄子提倡构建这样的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同时,每个人也都能尊重他人的个性。如何构建这种和谐的社会关系,安顿人的“性命之情”呢?庄子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阐述。

首先是齐物精神。庄子所谓“齐物”,是在万物不齐的基础上,在殊异中求同通。庄子尊重每一个生命,认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每一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在宇宙这个大生命体中,万物“相尊”“相蕴”,共同汇聚成这个多彩的世界,所谓“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主张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看问题。任何时候,若是只看到自己的观点,而不理会对方的,都是狭隘的、片面的。即便出于善意,掌握主动权的人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他人身上。《至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只海鸟飞落在鲁国的郊外,鲁侯让人把海鸟迎进太庙供养,给它奏“九韶”之乐,吃肉喝酒,以致海鸟目眩心悲,不敢吃也不敢喝,三天后死了。庄子借此警告世人,这不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而是按人自己的习性来养鸟。

其次是“以明之心”。《逍遥游》开篇就提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勉励人们要扩充自己的胸襟和见识,不要局限于一己的“小知”。因为局限于“小知”,会使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不同的事物,由此容易使人与人之间产生隔阂甚至争斗。对此,庄子倡导“以明之心”,即开放的心灵。如《秋水》中,“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时,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然而,当他顺流东行到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时,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北海若告诉他,“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但与天地相比,大海又“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这个故事说明,我们每個人都应该时刻警惕自己的“小知”,以开放的心灵面对世界。

庄子同样重视人伦规范在调节社会关系中的作用。但是他主张人伦规范要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础上,仁义道德的实践必须合乎人情和人性的内在需求。在庄子看来,真正的仁义是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他认为,真正发自人内心的仁义礼乐,不但不会带来任何束缚和限制,反而能够达到《大宗师》中“忘仁义”“忘礼乐”的境界,即实行仁义礼乐而达于自得自在、安适之至。在《天运》中,庄子提到真正的“孝”要自己安适、父母安适,更要天下人安适。相比儒家从尊敬、亲爱等角度解释的“孝”,庄子倾向于从安适、自得、无牵挂的亲情互动来体现“孝”。

此外,庄子还擅长把现实人生升华为诗意的、审美的艺术人生。人与外界是否能融合交感?这是哲学史上由来已久的一个问题。如果从认知的角度看,我们很容易陷入不可知论的困局,人与外部世界的割裂难以克服。然而在庄子看来,问题立刻转变了方向—他不从认知的角度去追问,而以审美的姿态去欣赏。在《秋水》中,庄子和惠子同游濠梁之上,看到鱼儿优哉游哉,庄子随即感叹鱼儿的快乐,惠子却用理性的分析质疑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答曰“请循其本”,心可以相通,情可以交融,人与万物本为一体,故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处处以审美的眼光看待现实人生,如《德充符》中提到的“与物为春”,人接触外物应该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与人相处保持着春日般的和煦之气;再如《人间世》中提到的“乘物以游心”,以一种艺术和审美的心态处世;又如《应帝王》中的“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对现实生活保持一种超越功利的美的关照。

庄子重视现实人生,但他的视野却并不局限于此,而是在更广阔的宇宙和自然中,将现实人生点化为审美人生,自得、自适、自在地“诗意栖居”着。

陈鼓应,北京大学道家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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