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巷人家之草生

2019-09-10 07:22吴洲星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铁头鸭蛋鸭子

草生和他的鸭子们都喜欢这条河。

草生和鸭子们去过很多地方,在很多条河上待过。河流就是他们的路。没有哪一条河像这条河这样好。

河面又宽又平,水深处可以行船,水浅处可以泊船。水底下有绿色的水草,随着流水款款地波动,像一床松软的绿被覆盖住了河床。阳光照耀下的河面就像一匹绿绸缎,河面上闪烁着波光,是绸面上银色的花纹。

河里有鱼,有虾米,还有青蛳,这些都是鸭子们的最爱。

这条河没有名字,但挨着一条巷子,巷子的名字叫水巷。

草生不住在水巷里,他住在船上。他的家就是一条船。

他们赶着一大群鸭子,浩浩荡荡的鸭子大军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引来很多人沿河围观。

草生的爸爸从船里钻出来,大声吆喝着:“卖鸭蛋,新鲜的鸭蛋!”

人们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养鸭子的人家。”

草生喜欢这种生活,以船为家,四处漂泊。待腻了,就带着鸭子们到别处去。

一家人都住在船上。妈妈整天守着船,因为不时会有人来买鸭蛋。爸爸就上岸打打短工,没有活儿的时候,他就在船上睡大觉,或者上岸找人去喝酒。草生呢,就在河里游水、摸鱼,过得也像鸭子一样快活。

草生已经十岁了,还没有上学,比同龄人已经晚了。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商量事情。

“总要上学的,不能再耽误了,像我们这样漂在水上总不是长久之计。”妈妈说。船上没有电灯,她在一盏煤油灯下腌鱼。柳叶刀在白色的鱼肚皮上轻轻一划,划出一道红色的痕迹,船舱里弥漫着淡淡的新鲜的鱼腥味。

爸爸点点头:“是啊,也该安定下来了,不能老这么漂来漂去的。”

草生起来撒尿,走到船尾。黑夜中,大部分鸭子都游到岸边的草丛里睡觉去了,河面上还漂浮着三三两两的鸭子,围绕在船的周围,像一抔抔花瓣,在水面上打转。

半个月后,草生家的船就停泊在了水巷边的这条河里。

草生上学了。每天都要从船上下来,穿过水巷。

水巷里很热闹,有裁缝店、米店、酒馆、磨坊、肉铺,人们大声地说话,闹闹喳喳的,比草生家的麻花鸭还闹腾。

草生对每一样东西都好奇。他看人家在街边下棋,看磨坊的人家磨豆子,磨坊里有一头毛驴,驴的头上戴了眼罩,傻乎乎地在原地打转,草生看得入了神。

草生在水巷里逛来逛去,逛得忘记了时间,几乎每天都要迟到。迟到了老师不喜欢,就会挨板子。

去了几天,草生有点儿怕去学校了。他十岁了,才上一年级,比人家晚了几年。个头又高,看上去像十多岁的人,在教室里很突兀。但是草生的个头在学习上并不占优势,他在学习上总是很吃力。草生的愚笨也令老师不喜欢他,经常说他:“白长了这么大个子。”

草生姓史,班里的同学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屎草包”,草生很生气,谁叫他他就跟谁打架。个头在打架方面倒是占了优势,同班同学都怕他,渐渐地,都不爱跟他一起玩了。草生变成了一根孤零零的水草。

草生鼓起勇气跟爸爸说,他不想上学了,想回来放鸭子。爸爸刚喝了酒,一听这话,气得给了他一记脖拐。草生在船头没站稳,扑通一声跌到了河里,鸭子们扑扇着翅膀四散开了。

草生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对岸上的生活失去了兴趣,妈妈有时候派他上岸去买东西,他也懒得去了。

周末这天,草生在河里摸鱼,听到岸上有声音。他游到船边,仰着脑袋张望了一下,看见妈妈回来了。一早,妈妈就上岸买米去了,叫草生一起去,他不愿意去,推托自己脑袋疼。妈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懒货。”

这会儿,妈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篮子里满满当当地放着油壶、醋壶、盐,还有几棵像小孩头颅那么大的卷心菜。

妈妈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像座塔一样,矮墩墩的,弓着身子,背上扛着一袋大米。

“草生!草生!”妈妈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

草生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船身下面,连一点儿水花都没有。

他在水底下憋气,只听见岸上喁喁的说话声。船身动了一下,水上的世界五光十色地摇晃起来。是有人上船了。草生一口气潜到了河底,他在水草间看到几个白花花的东西,一摸发现是鸭蛋。

等他水淋淋地从河底钻出来,手上捧着三个鸭蛋,那个人已经走了。妈妈正往米缸里倒米,米倒入缸里,沙沙地响。

“妈,你回来了。”草生把鸭蛋放在船上,从水里爬上来。

“耳朵里塞鸡毛了?喊你半天也没有听见。”妈妈说。

“我在摸鸭蛋嘛。”草生说。他把三个白生生的鸭蛋搁到妈的眼皮底下。

“我爸呢?还没有回来?”草生问。

“他要是在,还要别人帮我扛米?”妈妈没好气地说。

“刚刚那个帮你扛米的人是谁呀?”草生又问。

“还说没看见?”妈妈点了他一下,“是水巷里的罗大叔,我扛不动,他帮我扛回来的。”

草生像鸭子一样抖了抖肩膀,嘻嘻地笑起来。

草生在水巷里闲逛着,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妈妈派他出来找爸爸。她自己走不开,草生上岸的时候,她正和一个老太太为了几只鸭蛋在讨价还价。

爸爸喜欢喝酒,没有别的毛病。

妈妈总是很生气:“辛辛苦苦生的蛋,都被你喝掉了。”她心疼那些每天下蛋的鴨子。

爸爸说:“哎呀你不懂嘛,我们到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去酒馆可以认识一些人,说不定还会有机会找到活儿干。”

妈妈就无话可说了。

这几天没有找到活儿,爸爸就天天泡在酒馆里。

半天不见爸爸回来,妈妈就派草生去找了:“让他少喝点酒,不如回来帮我卖蛋,我还能脱开身。”

草生只好上岸去找爸爸。

爸爸不会去别的地方,一般都会在水巷的一个酒馆里。

酒馆在巷子的巷尾,还没有到,草生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像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牵引着草生往前走

到酒馆门前了。门口斜斜地挑着一面三角形的旌旗,上面写着斗大的“酒馆”两个字。一进去,柜台后面一整面墙都是酒瓮,摆在高高的架子上,像一群腆着圆肚的大汉。柜台的对面有几张桌子板凳,被坐得油光水滑,几个男人坐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草生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他正和另外三个人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和兰花豆。

爸爸长得浓眉大眼的,脸喝得红红的,要是再配上一把长胡子,活脱脱像个关二爷。

“爸爸!”草生在门口叫了一声。

爸爸听见了,抬头看到门口的草生,答应了一声,说:“你怎么来了?”

“妈让你少喝点儿酒,叫你回家。”草生说。

围坐着的几个人哄的一声笑了。

爸爸的脸像煮熟的虾公一样更红了,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就回去。”

草生站在那里没动,眼巴巴地看着。

爸爸见此,又说:“你过来。”

草生就走过去。爸爸从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给草生,轻轻地在他脑瓜上拍了一下,说,“拿去吃吧。”

草生只好捧着花生米闷闷不乐地走了。

草生离开了酒馆,又不愿意回到船上去。没把爸爸叫回去,妈妈一定会说他的,他不想听妈妈唠叨。

草生想来想去,索性去田野上闲逛,一来图个耳根子清净,二来可以耍一耍。等天黑了再回去,说不定那时爸爸已经回家了。

主意一定,草生便興致盎然地往田野走。他从桥上过去,远远地看见他家的船停在河湾里,像一只被撇在那里的黑鞋子。草生怕被妈妈看见,低着头弓着背像一只耗子一样匆匆地从桥上跑了过去。

夏天的庄稼地里,一片葱郁。顶花带刺的黄瓜像一个个胖娃娃挂在藤条上荡秋千;西瓜地里躺着一个个翠皮西瓜,露着肚皮像在哈哈笑。草生不知不觉被这种笑声感染了,也咧嘴笑起来。他本想沿着河岸走下去,又怕被妈妈看见,就改了方向,拐上了一条田埂小路。

走了没多远,草生看见地头里有三个小脑袋,蹲在地上,围聚在一起,正在捣鼓着什么。三个脑袋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烟像草蛇一样升腾而起。

草生看清楚了,是三个小孩在地里烧东西。起初他也不觉得什么,不过等他看到了中间的一口小铁锅,又看到其中一个小孩把圆圆的白色的东西一个个往里面投,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是鸭蛋?!

草生早就怀疑了,最近鸭蛋的数量明显减少,上学后,他不能老守着鸭子们了。起初他还疑心是鸭子们把蛋都产在了河里,被水冲走了。看来是有人偷了鸭蛋!

一想到此,草生心里生起一股怒气。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大叫了一声:“喂。”

那三个小孩正在专心地捣鼓着生火,冷不丁被吼了一声,其中一个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几个人抬起头,发现了草生,不知为何都有点儿胆怯。他们脸上的表情印证了草生的猜测,他非常愤怒地说:“你们这几个小偷!”

其中一个圆脑袋、细眼睛的男孩说:“关你什么事?!”

他站了起来,身体像竹板一样,个头明显没有草生高。他很快认出了草生,说:“哦,原来你是那个养鸭子的屎草包。”

那几个男孩也站了起来:“屎草包你干什么?”

草生一听这话,上前一把推开了其中一个男孩,然后一脚踢向锅子。锅子被踢翻了,水噗地浇熄了火堆,更多的浓烟冒了出来。锅里骨碌碌滚出来几个白色的东西。

草生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几个白色的东西不动了,他以为是鸭蛋,但这会儿他看清楚了,那不是鸭蛋,而是几个土豆。草生有点儿傻眼了。

“屎草包,你赔我们的东西!”男孩们嚷嚷起来。因为草生的个头比他们都高,一时之间,他们不敢上前来。

草生有点儿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说:“谁让你们偷东西。”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偷东西了?”细眼睛的男孩说。

“没有偷东西,你们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草生说。

“又没偷你家的东西,要你多管闲事?”细眼睛的男孩说。

草生断定他们偷了别人家的土豆,便更加理直气壮了,说:“不管是谁家的东西,只要是偷了东西,就是贼,不服气,一起去找人评评理啊。”

男孩们一个个像锯了嘴的葫芦,鼓着嘴不说话了。

草生得意了,把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一晚,爸爸没有回来。草生在跌入睡梦中的一瞬间,想的还是明天爸爸回来,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又要跟他吵架了。

第二天,草生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吵醒了,船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蒙蒙眬眬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已经从船舱里跑到了岸上。

草生不知道妈妈要去哪里,等他穿好衣服,从船里走出来,妈妈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妈妈回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有两个人从河岸边走过来,听他们谈话,说是昨天夜里有个人跌落到河里淹死了。

“听说是喝醉酒了,捞上来的时候还浑身酒气。”一个人说。

草生的耳朵突突地跳起来,他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然后,他整个人都突突地抖起来。

那两个人过去了。草生不敢上去问,又等了很久,妈妈还是没有回来。等快到了中午,草生开始沿着河往上走,走着走着,隐约可以听到哭声了,像细细的虫子,一下一下咬着他的心。越往前走,越听得分明,草生听出来是妈妈在哭。

草生一下子站住了。那哭声被风吹着,就要飘到他跟前了,草生扭头往回跑,仿佛后面有条蛇要咬他。他一口气跑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那哭声听不见了,仿佛是因为草生跑得太快,跟丢了。

船上空荡荡的,草生的心里也空荡荡的。河面上,麻花鸭子不知情地在水上快活地嬉戏、浮水,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草生哭起来,眼泪砸在手心里。

一年后,妈妈嫁了人,跟水巷里的老罗,就是从前草生见过的帮妈妈背米的那个人。

老罗娶了草生的妈妈,也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水巷里的街坊邻居吃了一桌饭,发了几块喜糖,意思一下就好了。

老罗领着草生的妈妈去裁缝店给她做了一件水红色的衣服,也给草生做了一身新衣服。草生穿上后觉得别别扭扭的,他把新衣服脱下来,挂在了船舷上。衣服在水里一荡一荡的,一只鸭子把它当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水草,在上面屙了一泡屎。

草生跟着妈妈上岸了。草生赶着他的那群鸭子来到了水巷。

到了罗家,草生才知道老罗还有一个儿子。本来草生对于上岸这件事就有些别别扭扭的,等他见到了老罗的儿子,心里就更别扭了,老罗的儿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年前差点儿和他打了一架的男孩。男孩也认出了草生,讶异过后,眼睛里流露出的厌恶和轻视像刺一样扎进了草生的心里。

男孩叫铁头,比草生还小一岁,但是却已经上四年级了,草生才上二年级。

老罗让铁头喊草生“哥哥”,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铁头对草生的憎恶是显而易见的。晚上吃饭的时候,铁头不愿意同草生一个桌。

“你们自己去闻闻,他身上有一股鸭屎味!”铁头大声地说。

当着所有人的面,草生的脸唰地红了,红得透血。

老罗瞪了铁头一眼,喝令他闭嘴。

当天晚上,妈妈把草生用刷子使劲地刷了好几遍,换了三桶水,刷得草生的皮肤都透红了,像只剛出生的红皮老鼠一样。

草生的窘境不仅仅在家里,有一回课堂上,他睡着了,被当堂的老师拧着耳朵拎起来,草生在清醒的一瞬间,瞥见了窗外铁头幸灾乐祸的脸。

当晚,铁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饭桌上活灵活现地说起草生在学校里被体罚的事情,妈妈当面没有说草生什么,但脸上有些讪讪的,用近乎讨好的语气对铁头说:“草生功课不好,你要多帮着他一点儿。”

私下里,背着罗大叔和铁头,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对草生说:“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住在船上多好。”草生的眼泪唰地淌下来。

他替自己和妈妈感到委屈,妈妈长得好看,偏偏要嫁给其貌不扬的罗大叔;他和铁头是仇人,偏偏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妈妈也哭了:“你那狠心的酒鬼爸爸撇下了我们娘俩,我一个人怎么养得活你?”

草生觉得自己非常可怜,他的鸭子也很可怜。鸭子们被关在了罗家的后院里,挤在逼仄的小院子里。草生想念河上的日子,想念那条船。

吃过早饭,草生和铁头一起出门去上学。往常,铁头并不愿意跟草生一起走,因为他嫌草生蠢得跟头牛一样。他爸叫住了他,特意嘱咐铁头跟草生一起走。铁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走出家门,走到了水巷,铁头就说:“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草生没有言语,一声不吭地跟在铁头的后面。

铁头走了一段路,一扭头,发现草生还跟在他后面,气呼呼地说:“你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干什么?”

草生说:“我去上学,学校是你开的?”

铁头便加快脚步,和草生拉开好大一段距离。

草生在后面高声说:“我有一块钱,王八在我前。”

铁头一听,赶紧停下来,等到草生走到了他前面,他才慢吞吞地继续走

草生又高声说:“我有一块肉,王八在我后。”

铁头气呼呼地跑上来,跳着脚骂道:“你个屎草包,你才是鸭屎,臭不可闻!”

草生没吭声,铁头便一路喊着“屎草包”“鸭屎”,像只咋咋呼呼的知了,一直到过了桥,走到了盛家嫂子的那块地旁边,地里的绿菜长得非常茂盛,菜地边上有一堆猪粪正在发酵,猪粪里掺杂着稻草,像山一样堆得老高。

草生扭头看了一眼铁头,问:“你刚刚说我什么?”

“你耳朵聋了,你个屎草包。”铁头说。

草生停下来,等铁头走到了他边上,说:“我是屎草包,你跟我走那么近干什么?”说着草生胳膊肘往外顶了一下,铁头身子趔趄了一下,一头栽在了猪粪山里,一群苍蝇像乌云一样,轰的一声飞了起来。

铁头哇啦乱叫起来,像被开水烫了的猪崽一样。他想站起来,脚下的猪泥又滑了他一下,仰面又跌倒在猪粪堆里。又一朵乌云飞了起来。铁头哭起来。

草生哼了一声,说:“我是鸭屎,你就是猪粪,看谁更臭。”

草生的下场是挨了一顿好打。

罗叔没有打草生,但他脸色很不好看,阴沉着脸用瓢一勺勺地从院子的水缸里舀水冲洗臭气熏天的铁头。铁头哭得嗓子都哑了。

妈妈从墙角抓起扫帚,一把扭住草生,用力地抽打着。扫帚挥舞起来,呼呼生风,草生却没有哭,狠狠地瞪着在一旁观看的铁头。

扫帚啪的一声散架了,芦花如同雪花般腾空而起,四散而去。罗叔上前夺去扫把,妈妈捂住脸哭起来。

夜里,草生打开了鸭圈的门,鸭子们争先恐后地走出来。草生带着鸭子们离开罗家,走过水巷,回到了河上。鸭子们见到水,兴奋得一只只跃入河中。明晃晃的月亮在水里被鸭子们的脚蹼踩碎了,碎成了一河银色。

自从草生跟着妈妈上岸后,那条船像被撇掉的旧鞋子,孤零零的,再也无人理睬。

草生在船上躺下来。船舱里空空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有一些稻草。

草生把稻草铺在身下。一只鸭子从水里跳上了船舱,抖了抖翅膀和尾巴,把水抖干净了才靠近草生挨着他卧了下来。

草生一把搂住了鸭子。他心想,鸭子是他最亲的人了。

那天晚上,草生在船上睡着了,他睡得很安稳。

从那天起,草生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回罗家了。不管妈妈怎么骂他、说他,草生都无动于衷,甚至连罗大叔也来劝过草生。

罗大叔背着手从小路上走过来的样子使草生想起了那一回他帮妈妈背米的事情。

“草生,听话,回家。”罗大叔也没有上船,他像只鸬鹚一样蹲在岸上和草生说话。

草生没有吭声,心里琢磨着他会不会上船。

要是他上船来拖自己,要不要跟他回去呢?草生心里有点儿摇摆。

说实话,罗大叔对草生始终很客气,即使上次他把铁头推进了猪泥里,罗大叔也没有打他一下,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有一次他问草生为什么从来没有见他穿過给他做的新衣服,草生想摸摸他的脾气,就故意说他的鸭子不喜欢,在上面屙了一泡屎。罗大叔笑笑就过去了。

但草生不喜欢这种客气,他希望罗大叔生气的时候骂他、打他都行,就像从前爸爸那样,一不高兴了就给他一记脖拐,那样才亲。

草生一直等着罗大叔上船来,但罗大叔没有上船,他还是像只鸬鹚那样蹲在岸上,叨叨地劝着草生回家,令草生心烦。

一直劝到天黑,草生也没有动心,罗大叔叹着气走了。

草生终于在船上住了下来。妈妈见劝他不了,一狠心就索性由着他去。

草生除了回罗家吃饭,晚上都住在船上。一到饭点,他就往罗家走。吃完饭,他把筷子一撂,拔腿就回了船上。

这样过了有几天。有天,到了中午,草生上了岸,打算去罗家吃饭。刚走到水巷,铁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草生没好气地问他。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呀?”铁头明知故问

“好狗不挡道。”草生把铁头拨开,往前走。

铁头在后面喊:“你既然不想住在我们家,干吗要吃我们家的饭?”

草生停了下来。

铁头从后面走上来,看了一眼草生,发现草生的脸涨得通红,他有点儿害怕草生会打他,快快地走掉了。

草生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告诉我妈,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你家吃饭了!”

草生回到船上,在船上找到一口小锅子,从河里舀了一瓢水,点了火煮鸭蛋吃。

草生再也不肯去罗家吃饭,哪怕铁头被他爸狠狠揍了一顿,但草生还是不肯回去。

妈妈叹了一口气,让罗大叔把柴火、炉子、锅碗瓢盆一样一样又搬回了船上。

草生觉得他又有家了。他的家人就是那群鸭子。草生回到了船上,鸭子们回到了河里,草生觉得他和鸭子们又像从前一样快活了。

夏去秋来,天气渐渐地冷了。罗大叔给草生送来了厚厚的一床被子。

他第一次跳到船上来,参观了一下草生的“家”,说:“你这个地方倒也挺好的。”

草生点点头。

“天冷了,还不回去呀?”

草生点点头:“船上住惯了。”

“你妈在家老哭,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草生低着头摆弄着一根稻草。

“要是你老住船上,你妈说不定哪天也撇下我们……”罗大叔叹了一口气。

“以后要是我没地方落脚了,你要收留我啊。”罗大叔又说。

草生嘿嘿笑起来。

妈妈一天之中总要过来好几趟看看草生,她总是不放心草生一个人在船上。有时候草生放学回来,钵子里已经煮好了饭,他便知道是妈妈来过了。

草生把鸭蛋攒起来,用鸭蛋换大米,他还用鸭蛋跟种地的人换蔬菜。

不知怎么,草生搬到船上去住后,他倒用功起来了,虽然学习上还是有点儿吃力,但上课再也不打瞌睡了。

草生每天一个人弄饭,吃了饭去上学,放学了去河边自己洗衣服,放鸭子,捡鸭蛋换钱,一个人自在又逍遥。

大年三十那天,天还没有黑下来,妈妈就来找草生了。

“你再不愿意回家,大年三十,你总得回去一起吃饭。”妈妈说。

草生望着结冰的河面没有吭声。

“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妈你小点儿声,鸭子们睡觉呢。”草生说。

“你这孩子。”妈妈一扭头就走了。

冬天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芦苇的根部冻住了,像一蓬蓬被丢弃的鸟窝。

远处传来稀稀疏疏的爆竹声,水巷里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放起了烟花,像开了稀稀落落的花。铅灰色的天空像结了冰的湖泊,草生心里有点儿寂寞。

冬天河浅了,鸭子们畏畏缩缩地蹲在船上,也不再下水,一个个都很怕冷。

草生也冷,就钻进了被子里。被窝里也冷得像浇了水。草生在被窝里哆嗦的时候,想起了往年一家人挤在船上热闹的情景,心里有点儿酸酸的。

岸上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听到脚步声,草生知道是谁来了。

“草生,回家吃饭了。”罗大叔的声音很响亮,鸭子们不安地站起来挪动了一下脚。

“我不去了,船上挺好。”草生把头钻进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

罗大叔没有说话,草生疑心他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喂,回去吧。”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草生心里一惊,钻出头来看时,看见了罗大叔身后跟着的铁头。铁头戴着厚厚的帽子,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像一只怕冷的煨灶猫。

这还是铁头第一次和草生好好说话。

在学校里的时候,两人见了面就像陌生人一样走开了。

草生鼻子里嗯了一声,爽快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天冷,他很快地穿好了衣服。

草生跟着父子俩回去的时候,铁头走在最前面,草生走在最后面,罗大叔在他俩中间。隔着罗大叔,草生看见铁头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绿蚂蚱一样。罗大叔也很高兴,说:“你要是再不肯来,我们都到船上来过年。”

“船上都是鸭子,怎么挤得下?”草生说,心里莫名有点儿高兴。

回到罗家,妈妈看到草生来了,欢喜得眼睛都红了。

妈妈正忙着做年夜饭,罗大叔和草生坐在客厅里说话,罗大叔抓了把糖放在草生的手里。

草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手里的糖掉了一地。

“怎么了?”

“鸭子们还在河上。”草生懊恼地说。

妈妈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罗大叔明白了:“对对对,把鸭子们也一起叫回来过年。草生,我跟你一起去。”

草生夺门而出,罗大叔跟着跑了出去。铁头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媽妈抬起手臂,用手背揾了揾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伤心。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热闹的鸭叫声。鸭子们被迎回来的时候,神气活现地穿过水巷,大摇大摆的,像老爷一样,好像它们也知道过年了,一个个都非常高兴。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河里的冰化了,河水仿佛从冬眠的蛰伏里醒过来,继而活动开筋骨,继续欢欢腾腾地朝前奔跑起来。芦苇丛里长出了娇嫩的芦芽,像一窝鲜绿的雏鸟。

天一暖和,草生照旧还是回到船上去住。

有天,草生发觉在学校里很久没有看见铁头了。下课的时候他故意走到铁头的教室,铁头的座位空着,听他班里的同学说铁头病了。

妈妈也很久没有来看草生了。隔了几天,妈妈来给草生送东西的时候,看到妈妈一脸郁色。草生问起来,妈妈说铁头休学了。

“铁头脑袋里长了东西,压迫到眼睛了,走路都晃,你罗大叔在筹钱,说要带铁头去大城市看。”妈妈叹了一口气。

草生的胸膛里像被堵住了,一口气没有上来,胸口有点儿闷闷的。

妈妈帮草生收拾完,对草生说:“你罗大叔这几天打工去了,我要在家里照顾铁头,这段时间就少来看你了。”

草生点点头,等妈妈要走的时候,草生突然问:“妈,罗大叔能凑够钱吗?”

妈妈为难地低着头,说:“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

草生心里一惊:“卖了房子住哪儿?”

“住船上呀。”妈妈苦笑了笑,“我跟你罗大叔说过,要是真卖了房子,就住到船上来,反正咱们从前也是住在船上的。”

草生默默地看着妈妈走了。

一连好几天,草生一直没有睡好觉。有天晚上,草生睡不着,起来坐在了船头。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河皎洁的月光。鸭子们到了春夏就都到河滩上、草丛里睡觉去了。

草生抱着膝盖坐在船头,想着心事。

一只鸭子从草丛里出来了,游到了水里,慢慢地向船靠近。月光洒在鸭子的身上,鸭子的背羽上负满了像花瓣一样洁白的月光。鸭子背负着月光向草生靠近,草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就在草生的手摸向鸭子的一瞬间,一个念头蓦地闯到了草生的心里。

草生心里惊了一下,惊惧之下,眼泪竟然滚了下来。鸭子已经游到了他脚边,草生把鸭子从河里抱起来,紧紧地依偎着。

几天之后,草生去罗家看望铁头。

罗大叔不在家,草生猜想他又出去寻活儿了。

铁头躺在床上,草生到房里去看他的时候,看见床上摆着好多玩意儿,铁皮小火车、破旧的纸风琴、乒乓球拍,还有一只瘪了气的皮球,像摆摊一样在铁头的边上摆着。

看到草生来了,铁头有些羞赧。

妈妈进来说:“我怕铁头在屋里待着太闷,又不让看字,就把他小时候的玩具找出来了。”

草生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话可说,只说了一声:“我走了。”

铁头叫住了他。

草生转过身,铁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喜欢哪个,拿走吧,反正我可能也活不了了。”末一句话,铁头说得很轻。

草生的心里像是有个铁锤头敲打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你自己的东西,自己留着吧”就走了。

草生把鸭子都卖了。卖的钱,他都给了罗大叔。

他只说了一句话:“带铁头去看医生吧,他会好起来的。”

罗大叔捧着那把钱,像塔一样结实的汉子蹲下来,哭了。

罗大叔东挪西借,终于凑够了钱,要带铁头去大城市看病了。他们走的是水路,坐船去可以省下一些钱,一家人也方便一些。

铁头躺在船上,他还是第一次坐船。坐船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新奇。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视力模糊了,但他努力地睁着,听着水流汩汩地流淌过去,眨了眨眼睛说:“原来住在船上这么好,像睡在摇篮里。”

草生很得意地笑起来。

到中午了,妈妈和罗大叔到船头做饭去了。

铁头不说话了。他的睫毛很长,像两只飞倦了的蝴蝶,扑扇了一会儿慢慢地闭上了,许久都没有动一下。草生看一眼铁头,又看一眼,有点儿不放心,又不敢叫他。他看到脚边上有一根鸭毛,便把鸭毛捡起来,放在了铁头的鼻息前。

鸭毛颤颤地动起来。

草生笑起来。他把鸭毛朝着河心掷去,鸭毛柔软地飘浮起来,飘到空中,又缓缓地飘下去,落在了河面上,打了一个漩,仿佛依依不舍的样子,追逐着船而来。一个浪花拍过来,鸭毛越漂越远,终于远去了。草生的心里在那一刻有些不舍,因为觉得它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

选自《儿童文学》2019年第5期

吴洲星,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喜爱文字,别无他好。渴望用文字构筑世界。写下的文字有《红舞鞋》《沪上春歌》《高四》《香樟街》等二十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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