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花
桑植,一个树木葱茏的村子,有一个很破旧的四合院。
说是四合院,不如说是几间旧得不能再旧的木板屋。可谷婆婆说,这就是四合院儿。说这话时,谷婆婆用小脚尖尖儿踮着脚底下那一块块被岁月磨得光滑而平整的青石板地面,用手指着给乡亲们看。哪块石头到哪块石头之间是伙房,哪块石头到哪块石头之间是书房,谷婆婆都说得好清楚。一头雾水的人们一般都茫然地随着谷婆婆的手指方向不知所以地望着。看到的,除了那间风雨飘摇的木屋,就是谷婆婆的背影后面,头上别着的一对玉簪子。绿绿的,插在谷婆婆的头发上。露出两个尖尖的绿锥形状。所以,谷婆婆指完了院子里的石板,再用手摸摸头发上的玉簪说,她有一对玉簪,是男人的婆婆留下来的,男人在谷婆婆坐着花轿到他家来后,给谷婆婆戴上了这对玉簪。望着那对玉簪,古老的绿,看上去已有了些年代的玉簪,人们才多少有些相信,这些青石板,的确曾经承载过一个四合院的木屋,只是岁月流逝,木屋只剩下了五间了。说这些话时,谷婆婆才二十来岁,谷婆婆的男人,是跑马帮的,半个月左右才回来一次。谷婆婆经常站在木屋前的石板上,对着山坳边的麻癞子坡看,那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山路,延伸到山外。那时,谷婆婆的男人,就从这条道上赶着马,驮着盐巴、茶叶、棉花,和马帮一起去慈利、永顺、大庸。
谷婆婆说,有一次,男人回来,马不见了,男人抱了抱她,带上几件衣服走了。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后的一天晚上,谷婆婆听见风叫,不,是风把门打得叫,谷婆婆隔着门缝往外望,望见了自己的男人站在门前,原来不是风,是男人回来了。男人手臂有伤。男人在家足不出户住了三个半月。然后带上一个包袱,抱了抱谷婆婆,便趁夜走了,还是顺着那条青石板山路。那晚,谷婆婆站在门前,一直望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坳转弯处。从此,男人再没回来。听说,是跟一个叫贺龙的走了。和男人一块跟着那个叫贺龙的,还有很多男人,這是后来,谷婆婆才知道的。因为,谷婆婆把儿子养大了,儿子成家也生了儿子了,男人还没回来。后来,谷婆婆的儿子有一天从大庸玩回来后说,听说大庸有个回龙观山,山上在修烈士公园,便跑去看了看,那里,有块石碑,石碑上有成千上万个名字,谷婆婆的儿子说,好不容易看到了爹的名字。谷婆婆听了,激动不已,也想去看,可是,她不识字啊。谷婆婆一下蹲在屋场上哭了,当着已做了爸爸的儿子的面哭了:“这个砍脑壳死的,现在才晓得消息,么子都没留下啊!就给我留下一个儿子和一对玉簪子啊!”谷婆婆的儿子望了望谷婆婆已花白的头发:“娘,爹还留下了玉簪?在哪儿?我想看看,我想爹。”谷婆婆停止了哭声:“玉簪子是我和你爹结婚时,你爹给我的,我收好了,你啥时真正收心了我就交给你,那对玉簪子,相当于几栋屋的价值。”“娘,我早就不打牌了,我保证好好做事,好好孝顺您。”谷婆婆的儿子好声好气道。“我要再看看,你已骗了我四次了。说,你这次去大庸,是不是把家里那个古坛给卖了?那可是我的陪嫁啊!你个败家子!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的!”谷婆婆有些伤心,转身进屋不再看儿子。
都说寡妈子的儿子看得重,是真的。谷婆婆的儿子虽从小长在大山,几十岁的人了却是没丝毫出息,一切都是谷婆婆累死累活地干功夫,撑着这个家。
可是,这回,谷婆婆的儿子真的好好做事了。他到处对人说:“我爹是烈士呢!”谷婆婆的儿子开始干活儿了,他对谷婆婆说:“娘,我要做小生意,就像当年爹跑马帮那样。”谷婆婆一听就哭了:“你爹就是跑马帮,只要你不赌牌,你做啥都行,做得好,往后玉簪就给你,要劣性不改,我就砸了玉簪!”谷婆婆儿子望了望娘,从那条青石板山路上走了出去。
谷婆婆泪眼婆娑地每天在屋场上等儿子回来。谷婆婆的儿子早一贫如洗,他借了一点钱进货去赶乡场。几年过去,谷婆婆便开始看到儿子黝黑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了。那是一种熟练的生意人的笑。谷婆婆的儿子对谷婆婆说:“娘,我再赚点钱,就把这老屋重修了。”
可是,谷婆婆等不到了。谷婆婆终于在一天下午挖番薯回来,倒下了,再没爬起来。临终,儿子问她玉簪。谷婆婆弱弱地拉了拉儿子的手:“早就没有玉簪了,在你爹第二次回来养伤,说队伍被打散了,要筹集资金去找队伍时,我就把那对玉簪子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