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

2019-09-10 07:22梁子龙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胡兰成禅宗

梁子龙

到北京出差,偷闲逛了逛赫赫有名的单向空间,创始人是许知远。独在异乡为异客,最贴心的陪伴还是书,而在我踏足过的同类型书店里,这儿的书最合我胃口。

靠内的一个书架上摆着四部胡兰成的书。长安出版社的这套胡兰成一共七部,我家中有另外三部,《山河岁月》《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与这里的恰凑成一套。但我没有买下这里任何一部,因为那三部读过,足以看清胡的文风路数,其他已不必读。

胡兰成做文章和做人,都太意气用事,如是者,用以敷陈往事、勾画禅心,都很好;但用以评述文明历史、哲学,甚至科学嘛,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件事我倒要想想过。”——《今生今世》里头,胡兰成作别南宁前夕,同事李文源跟他示好,说要随他而去。他对这女子虽也有些许想法,但还是觉得她千金小姐不宜家室,所以说要想想。

这并无贬损他的意思,胡君算是我散文创作道路上的引路人。我大学毕业之前一直不爱看散文,一则嫌其不似小说跌宕悬疑,二则嫌其不如论理文章深刻——偶也有深刻的,像郑振铎,但却又文字无趣。散文又多写景,我是一个连读小说都常常跳过环境描写的人。后来一位前辈向我推荐了《今生今世》,我才总算破除了成见——散文原也可以写得惊艳,只不过是儿时教科书和各种课标必读丛书里收录的作品不理想,误我多年。

却说李文源对他示好,翌日他便谢绝了李,此后二人关系戛然而止,但我总觉得胡隐瞒了些细节。要知道,李文源正是胡兰成自己招惹上的:先前有一回,同事拿话激他,打赌他亲不到李文源。胡受了激,便闯进李的房间:

是时已快要打钟吃夜饭,南国的傍晚,繁星未起,夜来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种浓郁,李文源房里恰像刚洒过水似的,阴润薄明,她正洗过浴,一人独坐,见我进来起身招呼,我却连不答话,抱她亲了一个嘴,撒手就走了。

这是此书罕见的艳语,字字金风玉露,生生煽拨出李小姐浴后的温热与暗香,而落墨却不过如淡扫蛾眉。他胡兰成六尺流骸、三寸色心,如何能正襟危坐?张曾说胡不管对好女人还是好男人,“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胡自己也说但凡看见女子,都可以设想是他的妻,加上李小姐临别示好那天,又是一个傍晚,我想胡兰成多半就受用了她,只不过隐去不表。我也一样,在书店忍不住把他这几本尤物都翻了翻,但偏不带回家,算是帮李小姐报了仇。

《今生今世》其实是写女人。今日有许多张姑奶奶的迷,句句在骂着胡兰成,但那些写张爱玲的书,几乎本本提到她是个“临水照花人”,殊不知这正是胡形容张的话。可见连恨他的人——除人云亦云者外——也无法否认他懂她,正如他所言:“我对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

可惜成也知之,败也知之。当时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男士尤其是文人,自然再也不屑于掩饰好色的本性和占有欲,名正言顺地放任起自己的情欲来。色心没有高下,但爱情技巧有,徐志摩、吴宓、沈从文诸人,滥情岂让胡兰成?只碍于技巧落后,有心无力罢了。胡氏则有得天独厚的知心本事,且有独步当世的恋爱技巧,故能弹无虚发,红颜频迭,最终也才落得如斯骂名。

但要说他从未爱过这群女子,倒也未必,顶多是用情不深,喜新厌旧罢了。既然是“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当一个人出于各种原因,想和另一个人发生关系时,无论是为了将过程打扮得浪漫风致、妙入毫巅,还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都可能有意无意地说服自己爱上对方。更何况作为读书人,既读诗词曲赋,则爱浪漫;既读圣贤之道,则爱颜面。人可以演戏,但演一时半晌可以,演一生太累,不妨骗骗自己。

依我看,《今生今世》中写得最好的女子不是爱玲,也不是小周、秀美、佘爱珍,而是元配玉凤,全书中我唯读到玉凤死的那一段流下了眼泪。

玉凤自嫁作胡家媳妇,平日里娴静内敛,丈夫就是天地一切,常常看着丈夫眼里都是笑。胡兰成问她笑什么,她只答不知。这样低心伏小的玉凤,弥留之际却无怨无嗔,只是有条不紊地打点一切。她吩咐青芸好好照顾家人、打理家事,如托付江山一般,肃穆凝重,亦不流一滴眼泪;又与婆婆倾诉许多体己话儿,还对父亲再三劝勉,最后把发髻梳整好,安然长睡。

我外婆十年前患病,要动一个风险颇高的手术,家母在手术室外守候。手术成功,医生问家母,外婆可是信佛,母亲答是,反问何以知之。医生说,老人家在手术室里自始至终神色泰然,他施术多年观人入微,唯有信佛的才能这样将生死等闲视之。又譬如《神雕侠侣》中,笨口拙舌的郭靖在忽必烈帐中竟能慷慨铺陈、力辩是非,无非是心中通明,国民侠义就是郭靖的信仰。但玉凤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知国民侠义,此时也是静如湖水,全凭丈夫就是她的信仰。玉鳳顶天立地,配得起胡兰成为妻。《今生今世》写得像红楼梦,胡像贾宝玉,而玉凤像袭人,纵然胡氏在后文将爱玲、小周、秀美、爱珍这些十二钗描画得明艳照人、各领风骚,亦不能掩盖玉凤的光芒。

我此去北京月余,也有个玉凤一样的女子想我念我。

相比《今生今世》的众口相传,《禅是一枝花》的读者就少得多,因写的是《碧岩录》。《碧岩录》第一则:

举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

佛教在印度生成时,十分悲苦,《大般涅盘经》说:“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而且这种悲苦没有出口,极其压抑。史载达摩西来是奉师命,但我觉得他可能是嫌天竺沉重,兀自出走。时为南北朝,乱世人事转眼不保,但他们有五石散、有酒,好歹有个宣泄的裂口,所以造就一批虚掷时光的狂客名士。因此禅宗即与时风媾和,在悲苦中生出一种恣纵的性情。此后隋唐豪横,赵宋斯文,如历冰炭的禅宗至此又变得挑挞可亲。《碧岩录》即成书于北宋。

禅宗是一门艺术,几近哲学,是一群思辨能力和洞察力超卓的仁者,或甚说是一群艺术家,去阐述他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就像音乐家用音符节奏表达世界,画家用色彩表达世界。禅宗表达的关键在于诱发“共鸣”,亦即你惊奇地发觉世界真的可以是他们描述的那个样子。谁产生了共鸣,谁就可以随时沿他们的视角去认识世界,所以禅宗的机锋、公案,跟今日的意识流一样迎和者寡,皆因共鸣是可遇不可求的。

诱发共鸣的前提则是破执。一个充满成见和固执的人很难感到共鸣,而且往往是痛苦,或者愚蠢的。禅宗慈悲不忍见,于是要普度。但禅宗不像基督教四处布道,只是山门自开,接引众生。禅宗的接引,是喝,是inspire,而非居高临下的灌输和教诲,故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但普度的“普”只是理想状态,真实的状况却是,禅宗只能接引强者。所以佛经不像基督教,他们从不诳说佛陀无所不能,佛陀也没有这样宣称。

胡兰成的文字受张爱玲的接引,所以能破了执: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

从此他二人连打情骂俏也是“九曲转朱阑”,在在禅机,胡兰成的文风也是如此。我因读到胡的文章,才稍稍勘破了对语义和行文架构的执妄,也算间接得了爱玲的接引。有人批评胡兰成只懂玩一点矫揉妖冶的文辞,卖弄风骚,不值一哂。但写文章,不玩文辞玩什么?胡氏行文固多妖冶,写女性时尤甚;但描摹童趣旧事、家风乡俗、戏文掌故时却不乏清雅淡朴之句。总之是有浓有淡,浓淡相宜,入时入味。有些人口称不屑玩,实是玩不起;另一些,则是执于他的劣迹,因人废言罢了。

若把胡兰成一生的学问情意比作一棵树,则《今生今世》如同枝叶荟蔚、花色斑斓,是最绚烂迷人处;《禅是一枝花》则是淡淡花香、清清叶韵,若隐若现,似无还有,有心人、有缘人得之;至于深植的根,则属《山河岁月》。譬如他在《山河岁月》里考证,宗教的起源,是埃及和巴比伦因地力不均,不劳而获、劳而不获的差别所引发的对于神的考虑;中国则得益于地力均匀,业广惟勤,没有宗教。因此他的《禅是一枝花》无半点宗教的影子,所以精妙绝伦。但他对待中西文明的态度陷于情绪化,连西洋一切的先进,他都看不起,说什么“中国尽可以让西洋走在前头做他的仪仗”,这是他的执。

这趟出差还走了走北大,从前即是燕大。当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前后,胡兰成在此读过一年书。他当年廿一岁,在燕园里恭恭敬敬地望着周作人走过,感觉大概是“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名号将来竟和周作人一样,赫然留在汉奸之列。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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