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的樱花

2019-09-10 07:22凌仕江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清流樱花

凌仕江

此时,清流大地,一望无边的绿屏障,如风中波浪翻滚的缎子轻柔拂面,小河与溪流蜿蜒纵横,淌过野花青草,流经每一寸枯萎的河床,流进每一位远道而来的驻足者心里。不远处,芸薹成片,点线分明,面面似锦,方圆数里,那么多金黄的梦,任随蜂蝶狂舞,如此多维度画面恰似大自然器官里生长的狂想曲。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高高地坐在芸薹之上,脖子上扎着蝴蝶领结的男生手指灵动弹起《水边的阿狄丽娜》,即刻引得穿行其间的墨人尘客心怡神明,仿佛一条条浪漫的鱼游弋在诗情画意的童话世界。而就在我欲转身向着舞蹈中的黑白琴键奔跑过去的时候,一列老火车的影子如一条乌梢蛇,從午后的风中缓慢地游过天际,空气中弥散着麦苗拔节时的清香。

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芸薹写成油菜花,的确是想与老一辈作家的一声咳嗽划清年代界线,同时更因为《赏花录》里没有此花的芳名踪迹。在清流百姓的农作物谱系里,芸薹不是花,而是最忠实也是最亲切的菜名。但这个季节,乐意来看此物的显然不是种植芸薹的亲人,而多半是分不清麦子与韭菜的城里人,看到规模成亩成片成顷的芸薹,他们干脆忘记了耸立于河道边的那一桩出土的千年乌木风景,据说此地河道下面埋葬有太多价值不菲的乌木,像是远古时光埋葬的一截截传奇,但此刻看风景的人眼里没有传奇,只有惊艳生动的芸薹。他们丝毫不知在独树一帜的乌木眼里,看油菜花开的人才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风景。有人惊呼了一句:这油菜花怎么会开得人心里像被猫爪抓得发慌发痒?个别伪文人随之发出的回应差点把眼泪惹出来,感觉是被烟呛了一口——我愿意被这黄灿灿的温柔软埋。

可能后面这一句来得更暴力,也更具备现代抒情潜伏的杀伤力,听者必须做好呆若木鸡的准备——春天呀春天,求求你别拦我,老子想立即死在这没完没了的飞黄世界……

谁也没有权力责备春天,这挡不住的芸薹,几乎创造了春日的神乎其神,它让不是诗人的常人见了也能吐出几缕春蚕一样的丝来。世间再聪明的人,遇见芸薹都无法告别单纯的欲念。野地,隐约可见飞鸟仙踪,林盘里的竹林,笼成了河边的步道风景,高空中架起的跷跷木板,只为渔人踩过去收获网里的四面埋伏。河岸两边,有白鹭起飞,随便停留脚步,都能看见花骨缀枝。路边的铁丝网里忽然钻出一枝枳实,随意点亮了赏花者的眼睛。起初,许多人都不识此物,看上去针一样锋利的枝头上,缀满了乳黄色的花骨朵,像壳子里取出的一枚枚珍珠,后来经远方的朋友指点,才发现这是与枳壳同一品种的中药。

周围的果园规划区域,层层叠叠年岁不同的梨树,好像一个个披上雪纱的天使,在这片都江之水灌溉万物之灵的川西平原上,它们看上去还没有多少个体历史能够拿出来与观物者言说,比起彩云之南古彝人诞生与消失的呈贡万溪,那万亩饱经沧桑的梨之魂,它们述说着“宝珠”之名几近千年的历史。听说那里的梨花节已经连续举办了七届,眼下清流梨花已然成了清流之春的主角,并且在这片土地上为游人开放了梨花节档期。这些年,似乎天南地北以花为媒的各类节日比比皆是,仿佛隔一座山或蹚一条河,都能遇到不同的花节,那人山人海游走的风景,看上去的确比繁花热闹。

几乎能想到的“花招”,主办方都已绞尽脑汁,比如让一群现代女子撑着油纸伞,身穿汉服,回到遥远赛里斯国的花花世界。如此弄巧成拙的场景,禁不住让今人想了又想,如此女子连花的笑容也没有,怎么能够回到遥远又瑰丽的冠服体系文化?更有甚者将花树穿上《诗经》的外套,以为那就是文化的深刻赋予。五花八门的节日,花却不是主角,如此花节究竟留下了什么?一朵诗?一支歌?一地花瓣?一屏照片?或是一堆撑着油纸伞舞着水袖走过花径的姑娘?最终现场不过是一地狼藉的花祭,很难让人发现花文化的半点影子。

花哭了,人笑了,旅游经济并没有买来花的文化精髓,任何欣赏者都需要懂得花的自然规律。花开的时候,无须庆典祝贺,花开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神圣盛宴,只要你来看花就好,切忌高声喧哗惊扰了花的睡眠。有时我想,花之魅重在它自然的开与自然的谢,去去来来或来来去去,如同岁月之美,醉在生命的流逝……

清流之梨在方格子的土地里排出井然阵形,在和煦春风的吹送下,它们的成长,总是比人类迎接春天的方式多了几分纯洁与曼妙的姿色。它们是青春的象征,也是年轻相会的理由。穿过一条小河流,翻过一片小陡坡,最是田间那位戴草帽的妇人,引得一路采风者纷纷拍下她和她身后排山倒海的萝卜。那些出自妇人劳动生活的白萝卜被她全部拔起,像一列列没穿裤子的婴儿亮出白胖胖的腿,横七竖八摆在天地间,看上去有一种裸露的丰收之美。可如此景象,却惆怅了妇人的心。她焦急地等待着城里的车赶来收购她的萝卜,她不断劝拍照的人买她的萝卜,一元一只。拍照人各自感叹,比起城里菜市场的萝卜,价钱叫人难以置信。遗憾的是,旅途中谁都不太愿意携带沉重的萝卜。

我记住了妇人和她的白萝卜,她说用她的白萝卜炖肉,至少可以香飘一层楼。可我并不想炖肉,如果用我的刀法与厨艺凉拌她的萝卜丝,一定能够吃出特有的清流味道。

阳光打在蔷薇花瓣的黄昏,我背靠一棵樱花树,看见风吹落樱花如一朵粉色雨滴,飘荡在身侧的水面上,有人称眼前的清流为青白江。如此深远、洁净、飘逸的名字,与头顶如火如荼的樱花,形成了意境完美的格调。在清流的土地上,樱花的出现似乎一点也谈不上壮观,偶尔遇上一两株落单的花树,让人忽然收敛了面对芸薹的笑容,对它看几眼,想要再笑,却笑不出来了。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笑,被樱花从表到里地转移到了日本。

这是一株三米多高的晚樱,花色绝对艳丽,花朵有大有小,花魄串成蓊枝,繁花似锦的一簇簇、一团团,细小的花朵攒聚在一起,构成了绣球似的大花朵,与大河之舞般的芸薹比起来,它也有夺目的一瞬间,只是因为过于孤单,被芸薹抢走了游人们的惊叹。走过清流的人,几乎未对任何一株樱花微笑,这真是赏花者的粗鄙。他们被当地导游口中的梨花和油菜花塞满了耳朵,樱花遇冷清流并不是樱花的错。人群中,我内心也未能对樱花之美发出一句呼喊,但我第一眼看见樱花就生发了欢喜心,我试图以个人的孤独抵达这株樱花树的孤单,但我失败了,因为我和导游一样不懂樱花。我猜想,樱花树是不愿孤单的,它只是不想让看见它的人孤单,更不想让懂得欣赏它的人失望。

印象中,即使偶有提到樱花,也是没有想象力作为参照物的,似乎樱花于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一直过于虚幻了。我不知是我假装没有看见樱花,还是樱花就在我的身边,只是我没有发现?于是让日本的富士山就直接作了樱花遥远的背景。当然,武汉大学也有樱花胜景,可惜我没有机会适时与之相逢。

在大脑中搜索自己與清流这片土地过往的交集。这倒不是我个人主动为之,而是源于龙泉女诗人龙水蓉看到我发的有关清流的朋友圈,而抛出的一条线索:大约八年前的春天,我还是一个单身汉,跟随着他们去清流吃油大(当地方言称猪肉为油大),参加一个孩子降生的满月酒。假设没有龙诗人的回忆,我一定会否认我曾到过清流。恍然间,想起一片乡间的竹林,一场坝坝宴,到场客人们人手一枚比月亮更红的鸡蛋,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一排排青色的瓦房和桃红李白,以及满目绿油油的麦田。但就是没有忆及樱花,也没有人在当时提及,这里也是艾芜的故乡。

或许那时,现有的许多物事都并不存在……这些樱花,一定是后来入住这片土地的,因此我竟会对它们全无记忆。

不久后,我去了北方,经过鄠邑秦都小镇,看见街道两旁的樱花正在隆重地开放,但我们并没有特意停下来,多看它们一眼。我只是看着车窗外行道上的樱花,对开车来接我的战友说了一句:樱花真好!战友目视前方,连看一眼樱花的动作也省略了。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嗯,樱花。

直到我骑着单车与客居咸阳的青海女诗人尚蓉飞奔秦岭之外的渭河两岸,遇见清流土地上绽放的那一类樱花,我对她惊叹道:渭河的春天真的比清流来得晚一些。也许清流的樱花早已经枯萎,可眼前渭河的樱花正竞相开放,因为数量偏多,加之迤逦漫长,就显现了壮观之气象,粉彩的樱花,树连着树,樱中带粉,花树倒影,颜色艳丽,远观近赏两相宜。我不知日本与中国的樱花有什么分别,总觉得日本的樱花比中国著名。可同行的尚蓉,居然连樱花也不认识,几十年的咸阳生活,她交游的咸阳人不过二三人而已,不识樱花也不识人,作为个人生活方式这都很正常,尚蓉忽然说了一句:我不知世间所有花朵的名字,也不知这座历史比长安更长的城,何时多出了这么多的樱花!

如此看来,樱花的出现太突然,也太梦幻了,难道它仅仅是为了浪漫好看?或者说,好看的生命物种,总是容易被大地广泛复制,只是它与城市及乡村的血脉联系,我至今也没有找到典籍中的记载。但不能否认,樱花这印象里的稀世物种已重新爱上了中国的春天。

这个春天,我一直在行走,从北方到南方,从都市到边地,从小镇到乡村,处处都见到樱花的踪迹,而且都是晚樱。最晚的莫过云南寻甸的樱花,想到秦都小镇、大唐长安、渭河两岸的樱花都已谢了,寻甸的樱花还在奋不顾身地开,不禁有了一点纠结,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没有酝酿出对樱花表白心迹的能力,而后渐渐失去了想象力。究其原因,大概多年以来,我很少在春天外出旅行,以致无法为“舶来品”般的樱花而心生感应。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种自欺,更确切的答案是,我对自己已经漠不关心,当然更无法对身边出现的新事物萌生兴趣,这也是敏锐力下降的表现。

有一天,我竟然发现在我每天进出的社区门口,就长有一株樱花树,而且我曾经在它的花期拍过照片,只是我一直没有对它发声,那是因为我的无知。但在清流,与美丽的樱花初逢之时,我竟然无法以贴切的字句来表达心迹,对此我深感抱愧,也深感寂寥与无助,就像我无法深入清流的每一条掌纹。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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