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黑白之辨与城乡链接

2019-09-10 07:22韩文革罗义华
江汉论坛 2019年11期
关键词:黑与白沈从文

韩文革 罗义华

摘要:黑与白的对峙,是沈从文小说中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存在。正是在黑色作为“最高的道德”意义层面,我们发现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恰恰表征了他对乡土中国的皈依。黑代表乡土本色,是朴素、健康、理智的象征;白则代表情欲、想象与浪漫。黑与白的对峙,其实是城与乡空间意识的象征。《凤子》建构而又消解了黑与白、城与乡的内在焦虑,《边城》则是作者精神世界中城、乡关系取得适度平衡的表征。沈从文创作的一个奥妙就是以“黑白辩证”的方式来寻求一种妥协,实现城与乡的链接,张兆和作为一个特殊的“完全”的纽带,为这种链接提供了可能。

关键词:沈从文;黑与白;城与乡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末民初知识分子的代际交往与新文学的发生”(项目编号:12BZW077)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1-0055-05

黑色是沈从文笔下人物的一个显著标记。《雨后》中的女孩有着“黑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眉”。《旅店》中店主人正是一位人称“黑猫”肌肤微黑的年青妇人。《采蕨》与《阿黑小史》中的阿黑美丽如观音,有“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夜》则讲述了一个 “黑而美丽”的妇人被巫师丈夫用长矛扎透胸脯的故事。《虎雏》中的小勤务兵,“有一幅微黑的长长的脸孔”。

沈从文对黑色的迷恋,在张兆和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1930年4月26日,沈从文在致王际真信中描述张兆和有“一个黑脸不甚美观的身体”①;1930年7月上旬致信王际真说:“女人却脸儿为太阳晒得黑黑的,不作一声走了。”② 1930年11月5日,他还去信说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③,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在《由达园给刘廷蔚》中,沈从文承认自己因为耽美与幻想,极容易在一种与女子泛泛接触的情形中发生一种希望,实在是一个“乖僻的汉子”。他说:“我想象有一个已經同我那么熟悉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像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④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象,每当黑夜来时,他向虚空伸手想要攫住某些东西,但是,“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从这些致友人信中可知,张兆和的一张黑脸,对沈从文而言却是一种难以磨灭的黑色印记。就是这样一个黑脸“不甚美观”的女子,让他神魂颠倒,一时要寻死觅活,一时要变僧成道,最后选择离开中国公学以自救。

我们试看出现在小说《燥》中张兆和的投影:“那个黑黑的脸,那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还有,那一双似乎比任何人也还黑一点的手,不正是我倾心的东西吗?”《凤子》中也出现了翠翠一般“为日光所炙颜色微黑的秀美脸庞。”在沈从文笔下,“黑眼睛”也是一再重复的意象。如前所述,《湘行散记·老伴》中一个绒线铺的女孩子翠翠,“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这个翠翠正是沈从文的一段情结所在。

《三个女性》中的黑凤是一个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小说借蒲静之口称赞黑色之美是“最高的道德”。再看《边城》中翠翠的模样与性情:“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同样,《长河》中的夭夭一张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终日在田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晒成棕红色,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却是个“黑中俏”,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在为纪念结婚三周年而作的《主妇》中,有着一张小黑脸的主人公碧碧对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一面“谦退逃遁”,一面又“用着一种期待”,享受一点点“秘密快乐”。

沈从文从边地湘西出来,记忆中并不缺少那些“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的乡村女孩。她们连同那些乡土中流传的故事、风情,是如此强烈吸引着青年时代的沈从文,多年以后当他游离于北京“公寓”或上海“弄堂”中时,依然难以忘怀这一抹黑色,以至于笔下诸多人物很自然都着上了黑色印记。但是,城里的大家闺秀张兆和也是一张黑脸,她健康微黑的形体象征一种“最高的道德”,这却是意味深长的。这种美与道德观念,从《三个女性》起始并在《边城》、《长河》、《主妇》中还有延续,在这些作品中黑色才是极致的美与道德的合体。

黑色唤起的是他对乡土的记忆,表征了他与边地乡土的血肉联系。不仅如此,黑色事实上也构成了他择偶的标准。不要忘了,沈从文12岁时读过《麻衣神相》,他认定张兆和 “是个有福气的母亲,对孩子最理想的母亲”⑤。了解到这一点很重要。沈从文总还是一个“乡巴佬”,他骨子里还有许多与乡土中国缠绕不清难以割舍的地方。对于沈从文而言,张兆和永远有一颗素朴善良的心,“生命的健全与完整,不仅表现于对人性情对事责任上,且同时表现于体力精力饱满与兴趣活泼上。岁月加于她的限制,竟若毫无作用。家事孩子们的麻烦,反而更激起她的温柔母性的扩大。”⑥ 《主妇》中的碧碧有“青春的美丽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是个美貌与美德兼具的女子。26岁的碧碧,面貌和神气,都不像个大人。沈从文说:尽管认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驭他,但惟有她,用温和的眼光“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黑色是翠翠或张兆和的颜色,但更是乡土中国的象征。正是在“最高的道德”层面,我们发现: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恰恰表征了他对乡土中国的皈依。

在黑色的另一端,沈从文笔下人物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白色脸谱。《遥夜》的写作始于对一个未及谋面的白脸女孩形象的想象:“她是又极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个人占有了。”⑦ 《重君》中主人公梦中也出现了一位有着“白白的脸子与脖颈”的女子。《松子君》里的女人,“皮肤像如同细云母粉调和捏成,而各部分的线又是仿到维纳丝为模子。那全身的布置,可以找得出人间真理与和平。长长的颈项,犹如一整块温馨柔软的玉石琢就。”《篁君日记》中的姨太太朴素沉静如一个无风的湖面,“身体完美无疵,灵魂亦还如处女清洁”,是一个“百合花的神”,“我”总是无从禁止地去端详她那张“小小白脸儿”、颈部的曲线以及“那双用白玉粉末和奶油调和捏就的手”。《乾生的爱》也出现了对白色的想象:一个又长又白的脖子,耳朵上所覆被的白色绒毛,沿着肩下去,“显得出这天打就的身体的一切线的匀称处”。这样的一个女子,给主人公乾生带来的正是忧郁和“一段憧憬稀薄的印象”。与黑色相对,白色是一种灵性的显现,是一种惊赫的美;就《重君》、《乾生的爱》、《旧梦》等作品而言,白色更具有情欲的象征意义。

不仅如此,由白色表征的美丽,又往往与白鹿、白羊糅合为一种神性的象征。⑧《旧梦》曾经以雅歌中的“白鹿”意象指称姨太太。《呆官日记》中“我”为一个年青女看护而迷惘,这个一身缟素衣裳的女子,“眼睛是黑夜的星。手是葱,嫩、白、肥,……腰是白绵兽的腰,腿是山羊的腿”。“羊”意象正是沈从文笔下“神性”的一种表征,是美与道德的极致。小说《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中有一个小羊一样气息的暗娼,虽然沉沦下流,却不失纯洁本性。《焕乎先生》中女主人公“是一种具有羚羊的气质,胆小驯善快乐的女人。”《阙名故事》中名唤阿巧的女子,有着一副长长的腿子,走路像跳跃,“正合了雅歌所说的羚羊腿子”。《龙朱》中的主人公“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龙珠之美,不仅因为他是人中模型,还在于他的德行无瑕疵。《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是一个白脸苗女子,一个“完全”的景致模型,豹子则是凤凰族中一个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男子,两方面都是“完人”。两人相约洞中相会,豹子预备一匹白羊去换取媚金贞女的红血。在从文笔下,羊人实为一体,白羊难得,则豹子无法准时赴会,悲剧由此注定。在《微波》中,让其生先生晕眩的正是一双小巧精致,如羊腿般的腿。《冬的空间》中也反复出现了乖巧、柔和而又天真的“小羊”意象。仔细甄别,沈从文笔下的乡土世界,有“自然”和“美丽”的分野,“自然”是神性,是合乎自然的法则,“美丽”则注定让人忧愁。龙朱与豹子是“美丽”,却非完全“自然”,悲剧的意义蕴含其中。

在沈从文笔下,黑白对照是一种常态。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白色也有神性,兼具美与道德的属性,但是,白色往往与情欲相关,或者说正是情欲的象征。一直到《边城》,只有黑色才被视为 “最高的道德”;但是到了《看虹录》中,白色变成了美与道德的极致:

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

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

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

不是一個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

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

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

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

个道德名辞以上。⑨

沈从文后来还在《水云》中重申了 “一点象征道德极致的白”的说法。“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这标志着沈从文美的观念的一次调整与动摇。实际上,1932年6月于青岛草成的《春》,其色彩已经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小说中的男子颀长俊美,如天上的虹,是一个“完全”的男子;女子则有着象征春天的柔软的背影,以及白白的颈脖,白白的手臂,当他傍近她时,则能“感到宇宙的完全”。这是沈从文笔下的美,是美与道德的合体,也并不缺乏性感。《春》、《八骏图》、《看虹录》、《摘星录》诸篇的产生,都与沈从文情感生命中的“偶然”际遇有关,是作者情欲鼓胀的产物。可见,黑、白是色彩,也是风格与情调,是与张兆和(或者翠翠)迥然不同的白色(即偶然)动摇了沈从文的美与道德观念。

或许,在沈从文这里,黑色对应土地,白色则关联灵性,是神与魔的合作。黑色与白色,分属两种人格,两种美,两种道德。黑代表乡土本色,是朴素、健康、理智的象征;白则代表情欲、想象与浪漫。黑与白在情欲上的分野,在《摘星录》上有很好的表征。小说借一个大二男生之口,表达了作者自己在黑与白上的动摇:“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情欲是具体的,但是,沈从文往往要从具体的情欲中挣脱出来,升华为对一种抽象的美与道德的述求。总的来讲,黑色是散文,白色则是由情欲激发而成的诗篇,但是也非全然如此。在《元宵》中,与小说家雷士先生的际会让女伶秋君痴醉不已,小说因之写道:“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情欲自觉的黑色戳记了。”在这里,黑色是“情欲自觉”的表征。所以,黑与白的调适是最好的选择,正如沈从文在《公寓中》所幻想的女性身体,应该有“黑而柔的发,梳出各种花样……白的面颊。水星般摄人灵魂的黑眼睛。活泼,庄重,妩媚……各样动人的态度。”

这里面有一个看似悖论的地方:沈从文徘徊在黑与白之间,是否意味着一种道德观念的内在分裂?其实不然,美即道德,正是一种自然人性的抽象;自然与人的极致之美,就是最高的道德。很显然,沈从文笔下的道德,与世俗的道德观念有很大差异,他并不刻板纠缠于美与道德的冲突之上,因为每一种美自有其合乎自然道德之属性。黑脸的张兆和同样能带给他神性:“离你一远,你似乎就更近在我身边了。因为慢慢的靠近来的,是一种混同在印象记忆里品格上的粹美,倒不是别的。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欢悦!简直是神性。”⑩ 可见,无论黑白,它们都具有神性,都能体现美与道德极致,但是,正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而生命的奇迹恰在于与“偶然”相逢,所以此前黑凤身上所具有的最高的道德,并不必然涵盖“偶然”的意义。沈从文不愿意在美与道德的纠缠中迷失。虽然“偶然”会带来自我的战争,“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作者声言:“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上认识了神。”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貌似混乱实则流动变幻而不失澄明透彻的思维方式。

沈从文指出: “美丽总是令人忧愁的,然而也还受用。”这里的美丽之忧愁,并非来自美丽本身,也不是源于美与道德的冲突。如果说沈从文笔下有一种由美而来的苦闷与挣扎,这却不是为道德立言的,而是一个命运问题:“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美总是偶然的,无常才是常态的——这是无法可想的,谁能抵抗命运呢?

黑与白的对照,关涉到沈从文精神世界中的城与乡。在进入《边城》之前,《三三》中的女主人公已经蕴蓄了翠翠的美丽与哀愁。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这个聪明、美丽而耽于幻想的女孩子,为一个白脸长身的城里人而悸动。三三在枫树下对“白脸”的惊奇,表明沈从文笔下的黑与白,隐藏有一个城与乡的深沟。美是流动不居的,一个“乡巴佬”也可能摇荡于黑与白之间,在城与乡之间。

审视沈从文笔下的男子,就会发现“白脸长身”是一个频率极高的语词。这种惊赫的心像,或许始于郁达夫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在走投无路的时刻,他的求助信得到了郁达夫的垂顾。郁达夫这封公开信发表于1924年11月16日的《晨报副镌》上,应该是它激活了沈从文“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自我想象。沈从文从“白脸长身”的意涵中窥见了自我在城与乡之间挣扎与流转的可能空间。在此之后,“白脸长身”成为沈从文笔下一个寻常而富有意味的符号。《入伍后》刻画了一个“白脸长身全无乡村气的”二哥形象,二哥很美,有“美好温良”的性情与模样。《菜园》中的青年人也是白脸长身模样。在写作《边城》时刻,从城里来的黑脸长眉标致如观音的张兆和,与“白脸长身”的乡巴佬,在美与道德的层面,更在城与乡的结合点上,发生了一种令人悸动的“偶然”,这种契合也正可以解释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中对张兆和一见钟情而陷于那种“近于童稚的狂热”这一现象。

就黑与白、城与乡的对峙与协调而言,《凤子》是一篇特别的文本。与《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相类,作者在《凤子》中亦凝眸幻化出一个与龙朱同乡,身心如龙朱一般“纯洁如美玉,俊拔如白鹤”的青年男子,一个身材苗条发育完全的凤子,一个知性而耽美、过着优雅隐士生活的中年男子,一个对边地人事了然于心而富于智慧的总爷。小说取象征与意识流笔法,将故事迂回于X岛与川湘黔三省交界处的“镇筸”之间。青年男子因为爱情的困境,逃遁到X岛,“习惯了向人生更远一处去瞭望”。在一个黄昏,他“偶然”窥见了中年男子与凤子的一场关于“美”的对话,感到了无可言说的惆怅,他情不自禁地追索而徘徊于中年男子所隐居的花园外。在中年人这里,年青人不过“又是一个凤子”。但说到底,年青人与中年人也是一个整体。年青人是青春的象征,中年人卻代表了沈从文的另一种心相——“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一个显著的症候是,隐修者豢养的一只黑色巨獒名唤“傩送”,这是属于湘西边地的事物。小说由此在地理空间上从X岛延伸入川湘黔三省交界处的“镇筸”中,在那里,神创造一切,更“创造德性颜貌一切完全的人”——有高尚的灵魂同美丽的身体。

《凤子》对于沈从文自己的意义在于,他要探究一个生长于城市中的凤子与一个乡土“翠翠”的同一性,或者说,他要从凤子身上找到乡土“翠翠”的属性,游移其中的正是沈从文自己的惊奇与不确定性。城里的凤子与边地镇筸的少妇本来是一种黑白、城乡对照,但是,那个“有一条蓝色的裙同一双裸露着长长的腿子的少女”却有可能成为黑与白、城与乡的统一。从乡村出来的年轻人为城里的凤子黯然销魂,城里隐修者则有过一段镇筸的游历,曾经为边地镇筸那个“有一条蓝色的裙同一双裸露着长长的腿子的少女”倾倒不已。乡巴佬年轻人从凤子身上看到了神,隐修者也从边地镇筸一切声音颜色光影的交错中看到了神——“神就存在于全体”。黑白本无常,神性俱存焉。隐修者对乡巴佬的牵引,为栖居城市而不断向虚空凝眸的沈从文提供了一种发展、调适其审美趣味与生命理想的可能路径。到此,我们则可以清晰地判明年青人、中年男子、凤子、总爷、少妇、少女的身份属性,他们都是神创造的个人,却从各个方面指向了沈从文这个总体自身。在一定程度上,《凤子》建构而又消解了黑与白、城与乡的内在焦虑。

推究起来,作为一曲乡村牧歌的《边城》正是作者精神世界中城、乡关系取得适度平衡的表征。沈从文虽以“乡巴佬”自居,其实并没有脚踏实地地生活在湘西边地上,他活在理想(想象的情感的)世界中,需要解决城与乡、自卑而耽美的内部纠葛——有着一张黑黑的瓜子脸的张兆和,身体健康,娴静优美,知书达理,能生育儿子也必将是一位好母亲——这个城里的“出自名门世家”的女学生,却天然契合了沈从文心中割舍不断的乡土根性。进而言之,沈从文从张兆和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她身上所具备的元素很自然地解决了他徘徊于城与乡两端、自卑而耽美的内部纠葛。1930年11月5日,他致信王际真说:自己在上海爱上了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我想到的,有趣味的、厌恶的,都还是一个最地道的中国农人,而都会中的女子,认了一点字,却只愿意生活是诗。我只是散文,因此再蹩脚的女子也不能同我好了。”隐含其中的信息是:城里的女子愿意生活是诗,我只是乡村散文,但张兆和却是城里的散文。这种憧憬女性而满怀惆怅的情绪表明,沈从文这个城市漂流者最初总是在人群中寻找并在幻想中趋近一种具有乡土本色的美丽女性,而张兆和正是他所钟意的一类人格。张兆和本是中国公学的学生运动员,是一位中长跑健将,与《一天》中的女学生十分接近。可见,正是张兆和作为一个特殊的“完全”的纽带实现了城与乡的结合,她与翠翠的合体本来是很自然的事。

黑与白的对峙,其实是城与乡的空间意识的象征,这是沈从文创作的一个奥妙:以“黑白辩证”的方式来寻求一种妥协,实现城与乡的链接。白色脸谱并不仅仅为城里人专属,湘西边地的人物本来多为黑色,《龙朱》、《神巫之爱》等作品中理想人物则一例皆为白色脸谱,可见,一旦进入想象与虚构的理想生命状态,黑、白是可以相互转换的。这又表明:黑白对峙不只关乎城与乡,也指涉现实与理想,而身兼城、乡两种属性的张兆和,作为一个特殊的“完全”的纽带实现了沈从文现实与理想、城与乡的结合。

1930年代以前的沈从文,每每为生计问题所困扰,可谓坐困愁城。问题在于:尽管他不断凝眸虚空,回望故乡,但乡土究竟是回不去了;在另一方面,城市体验所带来的,也并非都令人沮丧。无论是在北京“公寓”时期,还是在上海“弄堂”时期,“城市的诗”其实并不仅仅作为“乡土散文”的对立面而存在,城市作为一种新奇的“风景”,在一个更为逼真的层面吸引、笼罩他,并重新熔铸了他的生活空间与文化空间。从1920年代初来北京到写作《看虹录》、《摘星录》,沈从文已有超过15年的城市生活经验。尽管他一向以“乡巴佬”自居,但早期的“公寓”或“弄堂”生活实际上已逐步改变了他的审美趣味。至少到写作《边城》时,沈从文开始真正享受一个城里人的好处了。这样一来,他在《边城》中以黑为美,黑色为最高道德的审美观念,就有可能被一种新的美与道德观念所替代——城市里的诗代替了乡土散文。

需要看到:从萧萧、三三、碧碧到翠翠,一种附着于湘西边地的优美人格,从沈从文笔下众多人物形象中脱颖而出,它标志着现代中国一种具有深厚文化意味和普遍性的美学形象的发生与完型,但沈从文并不只为“翠翠”停留。跳脱“乡土”之义,从1920年代的《遥夜》、《重君》、《松子君》、《篁君日记》、《公寓中》、《旧梦》、《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焕乎先生》、《元宵》,到1930年代《微波》、《冬的空间》、《一个女剧员的生活》、《凤子》、《春》、《八骏图》以及1940年代的《看虹录》、《摘星录》(包括《水云》、《烛虚》、《潜渊》等散文),仅就其笔下女性人物色彩与人格特征而言,我们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城市经验对沈从文生命的渗透,以及这种渗透所带来的创作题材与审美趣味的转移。究其实,沈从文借助于小说这一形式载体,隐秘探究了一个城市里的“乡巴佬”如何解决其城乡内部纠葛这一生命与时代文学命题。正是在从日常经验到小说创作的转换过程中,沈从文找到了一条发展、调适其审美趣味与生命理想的可能路径,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其自身对于城市文明的游移与不确定性。

注释:

①②③ 沈从文:《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3、83、111—112、111—112页。

④ 沈從文:《由达园给刘廷蔚》,《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9—100页。

⑤⑩ 沈从文:《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499页。

⑥ 沈从文:《绿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⑦ 沈从文:《遥夜》,《沈从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页。

⑧ 需要指出,沈从文笔下的鹿并非都是白鹿,《边城》中翠翠被比作一只黄鹿, 《阿黑小史》中阿黑是一只小花鹿,《贤贤》、《凤子》中的少女却是小獐鹿。在笔者看来,这种种颜色,也不脱黑与白对照的总体世界,各种鹿都可见神性。

⑨ 沈从文:《看虹录》,《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页。

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页。

郁达夫:《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郁达夫文集》第3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91年版,第117—118页。

作者简介:韩文革,《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副编审,湖北武汉,430063;罗义华,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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