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2006年秋天第一次尝试做志愿者之后,毅然辞掉了安稳的白领工作,在23岁时选择成为一名每月只有800元生活补贴的全职志愿者——这就是“全国最美志愿者”王萌萌。
王萌萌,“80后”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志愿者长篇小说“三部曲”、38集电视连续剧剧本、电影剧本和8场公益话剧剧本等。在今年8月第16届上海书展上,推出了她的非虚构散文集《路上好姑娘》。荣获“全国最美志愿者”“上海文化新人”“上海市十佳巾帼志愿者”“第八届上海市慈善之星”等荣誉称号。
除了在云南红河州山区从事志愿服务,她还和当地一位彝族女教师搭档,建立了“一对一物质资助+情感关怀”的长期结对公益助学模式,一做就是10年。
这里记载的就是王萌萌做志愿服务中的一个故事。
距离昆明8小时车程,搭乘公共交通需换乘3次,最后一程经过两个小时盘山路才能到达的红河州元阳县,是我时常对别人讲起的大山深处的第二故乡。
从2007年6月起,我与元阳县一位彝族女教师马素英姐姐做搭档,共同帮助当地少数民族贫困学生。在素英姐的陪伴下,我曾经走访许多偏僻的村寨和乡村小学,深入体验当地人的生活。也正因为有这些与大多数城市中生活成长的同龄人不同的经历感悟,促使我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进行表达,写下了关于支教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从此走上写作之路。
公益和写作是我生活的两条主线。我享受写作,但很多时候,出于感情的牵绊与责任感,我用于为元阳的贫困学生们寻求资助的时间更多。对于写作者来说,素材积累、激情酝酿都源于现实生活,所以元阳就成了我写作的主题地点之一,也是我的创作灵感之源。我曾经申请过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地点就是梯田绵延的元阳,而实际上,我每年都有不少时间在元阳或者在去元阳的路上。当地的乡亲们见了我,不是说“小王老师,你来了”,而是说“阿妹,你回来了”。
11年来,在元阳有太多的人与事印刻在心。有些已经成为或者将会成为我的文字;有些或许只是被我珍藏。若要我讲述感触最深的,会万言难尽,无法取舍。就暂取浪花一朵,试着一滴水见太阳。
那是2015年12月下旬,我像往常一样在元阳,为结对助学做年底的回访工作。经我和素英姐帮助牵线搭桥获得长期结对资助的孩子们,分布在元阳县各个中小学,这些孩子的资助人除了给予物质和金钱上的支持外,还会以写信、通话方式与孩子们进行情感交流,因为邮路漫长、生活繁杂等种种原因,彼此之间的沟通并不那么容易。
因此,我会定期去看望孩子们,代表资助人表示关怀,送一些文具和食物,也了解他们的现状,比如,升学后是否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家中是否有大事发生、心态和身体如何之类,再将这些信息反馈给资助人。每次做这些都连日奔波、日程紧张,因为不同的校点之间可能隔着几座山。
但那次我专门安排了一整天的时间去一名学生家家访,因为她之前已牵动我的心许久。那个彝族女孩名叫车一花,为了找到她,素英姐费了一番周折。在一场喜宴上,她听同桌的一位村民说起百胜村养牛寨有个女孩,在她任教的学校读书,名字叫车一花,家里爸爸瘫痪卧床,妈妈改嫁,姐姐已嫁人,车一花既要读书,还要照顾卧床的爸爸,生活非常艰难。素英姐问了全校四、五、六年级的班主任老师,都找不到叫车一花的女孩。想到如果那位村民所说属实,这个女孩一定每天都承受着很重的压力,素英姐放心不下,继续找学生询问,终于找到一名叫车一花的读五年级的孩子。
素英姐将车一花和她的姑姑叫到办公室交谈。一花起初只是不露情绪地低头坐着,什么都不愿意说。姑姑讲述起一花家的情况,说因为一花家离学校很远,所以她不得不住校,但是爸爸瘫痪没人照顾,饮食起居都没着落。自己每周都要去送一次米,一花爸爸就靠这些米过活。
说到一花妈妈改嫁,一花的泪水奔涌而出。帮困多年、经验丰富的素英姐知道,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就静静地陪着一花,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落泪。等一花情绪平复一些后,她对一花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可以跟班主任说,也可以来找我。如果有人愿意资助你读书,或者给你的家庭一些援助,你愿意接受吗?”一花终于开口说:“老师,我愿意接受帮助。”
养牛寨所在的位置接近山顶,汽车走盘山小路只能到达村口。我们提着之前在老縣城新街镇集市上买的糕点、米、油,还有当日中午做饭所需的食材,步行去一花家。单从房子的外表看,一花家不像是当地典型的困难户,可这看起来半旧不新的房子,实际上是用一花父亲受伤后所获的赔偿款建起来的。据说,当初为了索要赔偿,她的母亲跑了不少地方、受了不少委屈。
走进屋内,破败惨淡的气氛立刻令人感到沉重。靠墙的木板床上,躺着一花瘫痪6年的父亲;褪色的橱柜、残缺的桌椅和凹陷的沙发,都似乎蒙着一层尘土。唯一显眼的,是一块墙面上挤挤挨挨排在一起的十几张红奖状。
之所以连一花的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就因为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出现在学校的时候,从来都衣衫干净、头发齐整。她成绩不错,字迹秀丽,怎么看都不像家里有事的孩子。而且在当地,家里经济困难、孩子常年见不到在外打工的父母都是常态,内向沉闷、郁郁寡欢不算什么大问题。
一花的父亲常年卧床,他高大的身形瘦成空架子,头上戴一顶毛线帽,脸色青灰,身上的被子已看不出颜色。听说他生褥疮很严重,可身下居然是脏兮兮的棉絮胎,我问为什么不铺垫单,这样会加重褥疮的溃烂。他用彝语告诉素英姐,车一花妈妈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连床单被套都不给他多留一条。
一花去读书就得住校,因为路程太远没法当日来回。没人照料,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都满足不了,但他不愿意让女儿辍学,曾经自杀过两回,都没死成。“这日子过得不像人,老师,你是活菩萨,把一花的户口落在你们家吧,哪天我走也就放心了。”他这么对素英姐说着,掩面呜咽。
“太惨了,我能帮就帮,可是我家也有忙的时候,太忙就顾不上了。”同村时常来照顾一花父亲的亲戚,说起一花家的事就直摇头。
如何一点一点支撑着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如何摇着轮椅去淘米、用电饭锅煮上,车一花的爸爸给我们演示做饭,这只限于他身体状态好、有足够体力的情况下。倘若犯了头疼、旧伤发作,他就吃家里剩的干粮。干粮吃完了,只能等着邻居或者亲戚来送饭,保证一天一餐已算不错。
有一次,农忙又逢亲戚出远门,他饿了3天。车一花每周回家来,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番,将父亲所需的东西备好放在他方便取用之处,烧好够吃几顿的饭菜。对于12岁的她来说,做好这些已属不易,但更不易的是,母亲几次提出要带她走,她都不肯弃父亲于不顾。
这对重情义的父女令我潸然和敬重,我将他们的情况发到朋友圈,很快就得到很多回应。除了捐钱捐物之外,还有上海第二人民医院著名的李琦换药室,通过互联网远程为车一花的父亲诊断和治疗,他再也不用拿剁烂的草药、对着两面镜子,自己敷下身的伤口。次年,我再去车一花家,将父女俩得到救助后的最新情况反馈给帮助过他们的人,父女俩又一次获得了不少援助。
得到关爱、救助之后,一花比从前开朗一些,也会笑了,但她依然心事重重。升中学之前,她对我們说她心里很矛盾,因为父亲的病情依然在恶化,而她去县城读中学就更不方便回家。我提出是否能在县城找家养老院安置一花的父亲,便于她去照料,能让她安心读书。至于费用,可以先用之前的捐款,再请大家一起想办法。素英姐告诉我,在元阳根本就没有养老院。然而近些年当地乡村空巢化日益严重,青壮年大多数在外打工,留守的老弱病残处境堪忧。由于回来路远时长开销大,很多孩子几年见不到父母一面。
讽刺的是,得知一花获得了资助与关注,母亲又回来想要带她走。对于一花的母亲,我对她的绝情和贪心表示谴责,但从女性的角度也对她有理解和同情。照顾一花父亲的那几年,她不能出去打工,种地所得不足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在看不见希望的情况下,她选择离开无可厚非。
我最早在元阳接触过、帮助过的学生之中,也有婚后日子过不下去、将孩子留在夫家远走的女孩,她们都有不愿提起的一段伤心过往。直至现在,当地学龄女孩的辍学率依然居高不下,不少辍学的女孩十四五岁就早婚早孕,又因种种缘由无力承担母亲的责任,她们的孩子自幼得不到足够的关爱而出现各种问题……由此形成的恶性循环变本加厉。
2017年春,一花的父亲因多器官衰竭去世,一花在结对资助人的帮扶下继续坚持读书。放假期间,她会主动找素英姐说说自己的近况。她很少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情绪,最多低下头无声地掉几滴泪,超出年龄的克制和冷静,反而更加令人心疼和担忧。
在这个物产丰饶却又多灾多难的梯田之乡,如车一花般小小年纪,就尝尽人世悲苦的孩子不在少数,还有不得不跟骨肉分离去远方打工的贫困母亲,年老多病却独守空屋和荒田的老人,他们不仅仅是“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还是一个个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喜怒爱恨的鲜活灵魂。我愿意尽微薄之力为他们做点事,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同时用枯瘦的笔试着写出他们的悲欢和梦想。最后借用叶嘉莹先生常引用的一句话:“余虽不敏,然余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