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王子。
在青海乃至大西北的语境里,目前,这几乎是马俊的代称。与他至今记都记不清楚的各种荣誉相比,这是横亘在听众之中的无形昆仑,也是众口一词、当仁不让的民间大奖,几十年来,无人撼动,亦无人取代。那么“花儿”的王国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巅峰并获得观众喜爱的这一顶桂冠的呢?带着几十年远观和谛听的经验,2019年8月23日在青海“花儿”艺术团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里,我与刚刚出院还带着一脸憔悴的马俊聊了整整一个上午,晚上又向懂“花儿”的几位朋友请教了诸多疑惑,这使我对于马俊冰山一角以及他的文化背景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并由衷认为,马俊堪当此称。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个家
马俊,东乡族,祖籍甘肃临夏东乡县,1964年生于青海省民和县官亭镇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民国年间,他的太爷带着几个爷爷翻山越岭跨越黄河定居官亭镇,靠着做生意在这里落脚。好几个爷爷有一身打铁的绝活,靠着打制农具和马掌养家糊口。而他的亲爷爷则是开饭馆在那儿立足的。在那个时代,村子内外,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远离家乡的外来户,大伙彼此相安,不排外。再加上官亭气候宜人,土地肥沃,他们很快融入官亭各民族大家庭之中,从此断了再回东乡的想法。到了马俊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则是安分守己的生产队的社员,过着中国农民几千年以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农家生活,日子虽然单调清贫,倒也相对安逸。
就在这种相对安逸的生活中,农民自有农民的乐趣,他们一旦走出村庄,到了田间地头,看看左右没有长辈,就会开怀唱上几句“花儿”,以发泄心中的郁闷。有时,男人们看到女人,就会试探性地唱几句挑逗她们。这时,也往往会引来她们心中的歌声。这种歌声,就像伊甸园里的美果,明知是不能触碰的,但谁都禁不住诱惑。在一个铁皮鼓一样不能通透的环境里,“花儿”就像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总能照亮年轻人甚至老年人的心房。可是,这是一层不能洇湿的窗户纸,这是心灵的秘境,不能肆无忌惮地随意演唱,于是,大人们就诱惑着让孩子们唱。常见的情景是,男人们教男孩唱,女人们教女孩唱。从曲调到歌词,大人的心声完全包容在此,孩子们带着奶声的唱腔更能引起对方的好奇。
马俊就是这样被生产队的大人们在田间地头选准的。小时候,他活泼、大胆,再加上声音条件天生,有时候,在田野里看着拔草的情景,他就抚腮一曲:日头跌了羊赶了,羊吃了路邊的草了;眼看着拔草的阿姐们走远了,破皮鞋脱下着撵了。
就这样,他在田野里自觉不自觉地学会了许多首“花儿”。有段时间,“花儿”一度成为他和小伙伴们业余生活里填补寂寞的重要乡土教材。他们不仅在放羊、割草的路上唱,也在校园里没有老师时唱。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童年生活中最为有趣的调味品,带给他们一种歌唱的乐趣。甚至,他们靠着“花儿”的滋养在一点一点长大,“花儿”给予他们的是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家里大人们坚决反对的东西,却是人人都绕不过去的东西。
打马的鞭子闪折了,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就这样,一边在学校读书,一边在大人们的感染中成长。读到初一,马俊不想上学了。目不识丁的父母觉得,这水平都能认识劳动手册上的工分了,不读就不读,也就遂其所愿,没有硬让他继续上学。在家里,看着他无所事事的样子,就把他送进清真寺念经。
可是,这是一种与学校生活和田野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这样不行,那样不许,这与他少年野心完全不相吻合。于是,他冒着被家人责骂的危险走出清真寺,一边帮助家人干活,一边四处游玩,及早走向社会。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完美。他感受尤深的是,人与人之间是有隔阂的,生产队与生产队都有矛盾,民族与民族之间是有边界的,这一切都如黄河天堑般隔断着人的交流,固定并扩大着人的自私。与此同时,他还发现:在官亭一带,只有“花儿”是可以超越民族和代际界限的。一首“花儿”,众人翘首。只有在田野里,或者在“花儿”会上,每一个人的心胸才是打开的。
物质贫困导致人们锱铢必较,你争我夺,日益狭隘。而“花儿”却使人们走出狭隘,相互激励,相互欣赏,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整合人心的桥梁。靠着“花儿”,马俊交了很多朋友,也走出了他独有的少年郁闷:黄铜和红铜是一样的铜,只不过颜色的不同;回族和汉族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信仰不同。
“花儿”让他获得了观察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坚固的坐标,他隐隐觉得,“花儿”就是流通在各民族人民心头的精神货币,也是堪比唐诗宋词的民间文学。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全新的认识,他简直有点疯狂地记下了许多朗朗上口的“花儿”。
我一天里想你时肝花疼,晚夕里想你着心疼
养儿不用教,跟着旁人远路上走一遭。马俊就跟所有在河湟农村长大的孩子一样,在17岁的那一年第一次跟随大人前往果洛搞副业修电站。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台阶。在施工现场,每天面对他的不是沙石,就是水泥。再加上这里天气多变,生活艰苦,他很想家。家里的热炕,妈妈的手擀面,掠过耳际的黄河涛声,甚至村庄里的鸡鸣狗吠,这一切,此时一下子变得很亲切,简直呼之欲出。那时,他不知他已经告别了海拔只有1700米的家乡,来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江让地区,而是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有一天,在收工之际,他终于开口:架子车拉下的肩头疼,铁锨把拿下的手疼;我一天里想你时肝花疼,晚夕里想你着心疼。就在此刻,他感觉到,只有“花儿”是连着故乡的、连着家的。无论旋律,还是唱词,都是非常亲切的故乡容颜。
怪不得,那些声音条件不好的人们,就是不放歌抒怀,也在嘴皮下边吟诵不已。
讲到这里,我打断马俊,讲两个故事,印证他的判断。一是1989年秋天,我逡巡在新疆伊犁街头,听着满街肆无忌惮地播放着的马俊“花儿”磁带,好生奇怪,就用普通话请教当地一位回族老人。谁料,他一口青海话:吔,这个好听,我一天到晚都听不烦!
为什么?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说来话长,我离开青海三十多年了,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把这“花儿”当故乡,听着它,心里就踏实了。
满街这么唱,没人干涉?
我们这一带太多青海人,至今还讲青海话,“花儿”是青海话里的花蕊,谁还反对?
原先都唱吗?
谁敢?!这是伊犁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感觉到的最新鲜的空气,也是一个时代来临的征兆呀!
还有一个故事,是我听一位老人讲的。他说,解放前,有个军官在乐家湾带兵时曾经殴打唱“花儿”的士兵,曾说这是最坏军心的淫词。谁曾想,上世纪80年代一曲《阿哥们是出门人》让身在沙特阿拉伯的这个军官一时涕泪涟涟,不由自主,连连咏叹:阿哥们是出门人呀,出门人。我常想,此时此刻,“花儿”是他曾经生活中的冰山一角,“花儿”的背后隐藏着他的诸多家国情怀和眼不能见的故乡、故人。
听到这,马俊不发一言,紧接着平静地说:反正,我在搞副业的时候,出门在外的时候就是靠着“花儿”战胜了很多苦难和寂寥,也使自己在“花儿”的慰藉中一日日坚强起来,并且咀嚼出了生活的万般滋味,也由此领悟到了“花儿”里隐藏的各种生活常识和哲理。
一溜儿山,两溜儿山,
三溜儿山,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就这么唱着,在“花儿”声中不断成长的男子汉马俊在他19岁的这一年利用搞副业挣得的血汗钱买了一辆解放牌汽车,这让他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脚户哥。
脚户,在长久的历史过程中是一种拉运赶脚的古老职业,类似今天的运输,只不过过去的运输工具大多是马匹或者骆驼而已,所以,人们把赶马、赶驼的人叫做脚户哥。脚户的存在催生了脚户文化的产生,其主要组成部分不外乎野外生存的诸多技能,包括打发寂寞的“花儿”、对付绿林盗贼的拳脚。正是这两样拿手的本领,让西北各民族,特别是穆斯林民族长于脚户,具有非常丰富的出门在外经验。
马俊虽然涉世不深,但从骨子里他就喜欢这个行当。所以,坐上解放牌汽车的副驾驶座,看着聘请的师傅驾车西行告别了家乡,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歌唱。走着,唱着,他回味着过去脚户哥们的生活的情景,将心中的“花儿”和眼前的地理汇成了一条万古流淌的江河。
一把麻籽撒上了天,我忘记了千千万万;
脚户哥心中的“花儿”唱不完,从家乡一直唱到了天边。
从老家出发,他先去甘肃窑街装水泥。从窑街出发,经享堂桥 ,穿老鸦峡,过大峡、小峡、湟源峡,直奔西藏。车过哪儿,就唱哪儿。原来历代脚户哥已经为他传下了母乳般丰富的“花儿”。这些“花儿”,有些是地理的,有些是为人的,还有些是关于海拔的。有时唱乏了,他还在回味“走路了不走倒对山,阿拉古山上的烟瘴大”,等等,这些词汇中似乎还活跃着先人们带着心跳的嘱托。
就这样,他在师傅的教诲下一边学习开车,一边感悟人生,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几乎天天都是在路途上。据他回忆,当时,他开着车跑遍了青藏线、川藏线。一段时间,就连他睡梦中出现的情景不是日喀则,就是甘孜、阿坝。那段时间,他不仅贩运水泥,也拉各地去拉萨朝圣的人。那时,只要能挣上钱,他不怕吃苦,不怕熬夜,有时一天二十四小时身不离车。为了抵抗随时不断袭来的睡意,他就搜寻个人记得的所有“花儿”引吭高歌。
后来,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他干脆买了一个日产煤砖录音机,买来各种歌曲磁带来听,其中,占比最大的还是“花儿”。在这些“花儿”之中,最让他喜爱的是朱仲禄老师的作品。那时,他还不知朱仲禄老师是名满天下的“花儿”王,只觉得他的唱法更贴近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段痴心磁带的阶段,他还接触到了苏平等诸多前辈们的“花儿”演唱带。从这时开始,他就开始揣摩“花儿”的味道、表现技巧,总觉得个人的唱法还有很大不足。于是,有一段时间,他就潜心模仿朱仲禄,一首首琢磨,一首首比较,直至觉得有点感觉方才暗喜。
在此过程中,就像小麦在不动声色中拔节抽穗一样,马俊的演唱水平也在潜滋暗长。对此,他自己不曾感觉。可是,1984年冬天,开车拉着邻村的社火队听了他们的演唱之后,马俊这才蓦然找到了自信。就在那时,他当仁不让,随口一曲。谁想,这一下,让社火队里哑着嗓子、醉态十足的把式们瞪大了眼睛。
白牡丹白着耀人哩,红牡丹红着破哩
因为,在社火队众人眼里,马俊是拉着他们去各处参演的司机,平时只站在观众少数民族队列里看他们演出,再加上他在吃饭等重要场合始终不怎么出头。而他们召集马俊来是因为马俊是个热闹人,平时喜欢娱乐、体育,人也比较开朗,特别是在谈到运费问题时,总乐于免費拉着他们去打篮球、演社火,这种瞌睡遇枕头的美差让他们的合作一直很默契。可是,马俊听了他们的“花儿”之后的这一嗓子着实把他们从酒醉中惊醒了。
就这样,社火队众口一词把马俊推荐给了当时的官亭文化站负责地方文艺的干部徐秀福老师。徐秀福老师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也是非常高兴,就说,翻年之后,县上要举办一个“花儿”演唱会,我把你推荐过去,你好好唱唱,那是难得的机会。
马俊说,既如此,不负众望,但这事千万不能让的家人知道,否则,事情就会泡汤。
那一年,正好即将来临的夏天,就是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成立××周年的日子,县上的“花儿”比赛规格之高前所未有。为了让马俊的“花儿”一炮打响,县文化馆的赵志和老师提前就把马俊召集到馆里进行前期培训,从登台步伐、演唱的姿态到细节表情等,一一进行了辅导和纠正。最让马俊难以忘怀的是,赵志和老师父子二人都在关心和帮助他。赵志和老师的父亲赵存禄是著名的“花儿”研究专家,也是全国有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民和七里寺“花儿”会的传承人,著有叙事“花儿”集《东乡人之歌》,他为马俊专门创作了一首《三回故乡》的“花儿”歌词。根据这个歌词,赵志和老师专门作曲,一句一句教着让马俊不断演练,直至炉火纯青。到了登台那一天,他们父子二人早早赶到会场,为他助威。直至他获得比赛第一名,接受了万众瞩目的掌声和奖杯之后,二人这才放下心来。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就在这次比赛上,马俊才感觉到了舞台的力量,也认识了不少来自全县的各族歌手。他才真正感觉到:白牡丹白着耀人哩,红牡丹红着破哩。在“花儿”这一方艺术的园圃中,自己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更感觉到了园丁对于“花儿”的重要。
就从这时开始,马俊终于成为“花儿”艺林里一鸣惊人的一匹黑马,特别是他声音方面的先天资质让音乐界的伯乐们非常看好他的潜力。先是海东文化馆领导把马俊找来,动员他参加同一年将在海东地区举行的民歌大赛,并很快决定他与民和女歌手裴燕一起登台,对唱《打马的鞭子闪折了》。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新的挑战。于是,他放下解放牌汽车,离开官亭来到平安接受培训。从田野到舞台,从随性到规矩,这其中依然有很大的距离。在学习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像开着大车攀坡一样谨慎,也像雄鹰得到了天空一样兴奋。在众人的期待和簇拥中,马俊再一次与裴燕共同分享了这次比赛一等奖,并由此结识了更多的老师和“花儿”同好。
尕马儿骑上枪背上,朝空里开给了两枪
用这两句“花儿”歌词形容马俊在海东八县演唱会之后的情态再合适不过了。因为,那次演唱会上他遇到了在成长道路上的又一位恩师——省文化馆的黄恩荣老师。在他还不认识黄恩荣老师之际,坐在评委席上的黄恩荣老师一脸欣慰,悄悄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并从心里提前接受了他,并成为他今后人生的领路人。当时,黄恩荣老师是省文化馆群文处副处长,看着他的从容演唱,就想举荐他参加1986年在北京举行的全国第二届民族民间音乐比赛。黄老师求贤如渴,当马俊一走下舞台,他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为了让“花儿”界的这一匹黑马在更大的舞台上能够日行千里,黄老师把马俊带到西宁为他“加草加料”,在悉心照顾他的同时,还为他写词、改词,并让他不断试练,直至把《尕妹是才开的牡丹》唱得滚瓜烂熟,他方才放心。
等马俊赴北京参加演出获得全国二等奖之后,他又把马俊推荐到青海省政府慰问团去老山前线慰问青海籍士兵,把“花儿”唱到了前线。在时任副省长景生明的带领下,马俊他们不仅把“花儿”唱到猫耳洞,也唱到了每一位战士的心中。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在战士们休息的时候,无论人多人少,马俊他们就放歌倾诉,把亲人们的思念和家乡的关怀用“花儿”的形式表达出来,以此激励战士们为国立功。有时,不见战士,他们就通过报话机把“花儿”一句一句唱出去:我想我的兄弟哈没给头,唱一声“花儿”了提上个兴头。战士们看着他们,听着“花儿”,就觉得高原大地和亲人们就在身边,感觉无限温暖。而这样的活动对于马俊来说,简直是人生的一个大课堂,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血脉亲情,也感觉到了“花儿”与青海人乃至西北人的难舍难离、息息相关。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位战士听了他的“花儿”之后说,我知道这就是我们高原大地的容颜,这就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文化血脉。
还让马俊他们记得的是,从西宁出发前他们为战士们带了不少酥油糌粑,但那时战事吃紧,他们未能把这一点心意交到战士们手里。后来,有些战士听说之后说,“花儿”就是最好的酥油糌粑。
在成功的喜悦和战场的洗礼中,那一年,马俊收到了无数个橄榄枝,其中,武警文工团等省内外文艺单位甚至直接把转干表格交到马俊手里,只等他填表进团。对于这一切,马俊也不知道该接受还是拒绝,就在他难以决断之际,还是黄恩荣老师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指点迷津。他说,在众多的单位之中,你还是留在青海省民族歌舞团,这个单位的好处是进退裕如,发展空间比较大,你看呢?就这样,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马俊凭感觉和信任点点头,听从黄老师的建议留在了青海省民族歌舞团,从民和来到了西宁,从农民变成了演员。那是1986年年底。在随后的日子里,马俊更是随时随地得到了黄老师的提携与点拨,包括个人生活、“花兒”艺术深度创作与发展等,他成为马俊演艺生涯中的最为重要的护航人和领路人。
左肩子担水右肩子换,啥时候浇成个花园哩
马俊进入青海民族歌舞团,这在青海“花儿”艺术史上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一方面意味着“花儿”从此从田间地头走向正规舞台,一方面意味着“花儿”遭遇了在失去原有存在基础和土壤的前提下如何保持活力的时代之问。
在新的起跑线上,马俊开始了进一步探索,并从此肩负起了回答时代之问的重任。让他兴奋的是,“花儿”在民族歌舞大家庭众多艺术绿叶的呵护下,总让各地观众眼前一亮。上个世纪的80年代是人们的思想观念空前活跃的一个时期,随着全国思想大解放潮流的影响,青海青年人对于“花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他们不再满足于在田间地头、在特定的环境里欣赏“花儿”,有条件的人买录音机的主要动机之一还是听“花儿”。我记得尤其深刻的是,那时,穿着白衬衫,肩搭外套,拎着播放“花儿”带的录音机行走在村庄内外一度还曾成为一种风尚。更为有意思的是,有些人在自行车车把上绑了录音机在听“花儿”,所到之处,一路歌声。就是在这样的潮流之中,各地“花儿”纷纷从田野攒往舞台,先是县级电影院或俱乐部,再是乡镇礼堂,甚至是村庄的麦场,人们已经习惯于大胆说爱、在人多的场合听唱“花儿”。应该说,“花儿”遇到了希望的田野,“花儿”获得了更大的平台,“花儿”由私密的交流跃升为大胆的艺术。令马俊他们难以忘记的是,有时演唱到了三更半夜,昔日静寂无限的一些小镇电影院门口依旧人头攒动,热闹无限。
但是,与此同时,“花儿”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斥与考验。有时,马俊他们还没进村,就已经有人提前堵在路口找事,扬言要砸了他们的场子。有时,他们刚刚走出演出现场,就会遭遇一场铁锨板撅全上的群众袭击。以致他们到了哪儿,当地派出所就护驾哪儿。至于演出各个环节里出现这样那样的找茬、吵架,那是很正常的。
尽管如此,马俊和他的同伴们并没有气馁,也没有打退堂鼓,而是想尽办法增强演出效果。在移植“花儿”上舞台过程中,他们没少费心思,也曾得到了诸多前辈的指导。让马俊感到兴奋的是,有一天,他正在楼下练声,有人推门而入。想不到来人正是朱仲禄,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老师,也是他模仿了多年的长辈,怎么忽然间就在身边!从这时开始,他近距离师从朱老师,向朱老师学习,不断打磨自己的技艺。最让他受益的是,朱老师关于“花儿”演唱中真假声结合的演唱技巧,让他的“花儿”简直从此长上了一对儿翅膀。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我问:这是一种怎样的唱法?
马俊解释道: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让每一句唱词字正腔圆地从口腔中吐出来,千万不能拉蛋蛋,这就像脚印一样一定要坚实地踩在大地上,尽可能地避免含糊其辞。
在向朱仲禄老师学习的过程中,他还学到了老一辈艺术家永不知足的探索精神。为了艺术,他们敢冒风险,不惧人言。比如,为了探索“花儿”艺术承载量,朱老师曾经试着增删句子,唱出了与众不同的“花儿”。于是,有人就开始编“花儿”进行讽刺:四句六句是“花儿”的本,五句七句是胡整;你想破格能得很,群众骂你是古董。但朱老师听了,一笑了之,不理不管,依旧在不断地完善他新创的作品,至今还在传唱的这一首就是在众人的讥笑声中留下的精品:白云彩上来着端站哈,一朵朵莲花,又像个才开的棉花,我搭上个梯子了哈,手伸着款款儿折哈。
这一切都让马俊不断进步,不断超越,方方面面都有很大进步。特别是他在吐词正音方面的突破,让青海人几乎百分之百都能听懂“花儿”,外地人与“花儿”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这使马俊的团队越走越远,从乡村到城市,从本省到外省,从青藏高原到大江南北,他们赢得了不少掌声,获得了无数奖项。
值得一提的是,1989年,在“上海至巴黎世界歌唱比赛国内选赛”上,马俊以一曲黄恩荣作词作曲的《麻青稞》赢得掷地有声的优秀奖。在这次国际性大赛上,马俊是唯一代表整个西北五省区的“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他与腾格尔、杭天琪、韦唯、朱逢博等明星同台献艺,为青海“花儿”争秀艺林、走向国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积石山下的金凤凰落到了湟水的岸上
马俊上下求索,不断进步,在获得国家二级演员职称之后,民间声誉也是水涨船高。不知是从哪时开始,说起马俊,人们毫不迟疑地一口一个“花儿”王子。这是民众对于他在“花儿”艺术版图上个人价值的充分肯定。他的老师——“花儿”王朱仲禄,也对他给予高度评价:积石山下的金凤凰,落到了湟水的岸上。站在歌坛上放声唱,好声嗓,压倒了万人的会场。
从此,青海“花儿”艺术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代,并且看到了当仁不让的三套马车:朱仲禄是“花儿”王,苏平是“花儿”皇后,尕马俊是“花儿”王子。之所以在马俊名字之前冠以“尕”字乃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前途无量,这里面含着亲切和期待,这是西北人语气中特有的修辞。
既然还“尕”,就得不断成长,马俊深知观众的期待。于是,1993年他凭着满腔热忱成立了青海“花儿”艺术团。这是团中之团,也是青海省文化体制改革中率先在市场大潮中试水远航的一叶小舟。当时的情况是,团里给政策,自己找出路,自负盈亏。至于能走多远,这对马俊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从古到今,“花儿”只是田野里的一缕清风,自娱自乐或者相互酬唱的民间艺术,哪曾与市场有关?就是见诸市场的歌带也只是一件象征性的商品,哪能赚钱获利?可是,蓦然来袭的市场却已经把目光盯向了精神产品,我们何不也吃一次螃蟹?既已上路,就当不折不扣。马俊开始了大胆的招兵买马。凡他认识的歌手,在几天之内,怀着理想,靠近他的身边。在与朋友们聊天之际,他让诸位推荐全省之内优秀人才。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得知西宁歌手冶进元功夫了得,他就走街串巷把冶进元从烤肉摊上拉进“花儿”艺术团。冶进元是一个多面手,能编能唱,这使马俊总把他当老师对待,还跟他学会了现场编词、跟民众当场打擂台互动等应急能力。
“花儿”的市场在民间,民间的认可在人心。如果“花儿”引不起民众的共鸣,再好的歌喉也只是形式,所以,马俊非常关注各地观众需求,歌词非常注重贴近地域,这让演出之地的气氛就一下子活跃了起来。2017年春节,在乐都演出时,正好下了一场雪,他们当即奉上这么一首:好一场瑞雪兆丰年,漂白了乐都的山川;老鸦古城上把“花儿”漫,天寒冷,心儿里比它的火暖。一时,现场活跃,掌声雷动,一下子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
为了满足观众需求,做到真正的送戏下乡,马俊他们从来不辞辛苦,有时几乎全天候都在乡村。化装等准备工作都是在大篷车里边走边完成的。一俟到了演出目的地,顾不得吃饭,他们就先登台献艺。最让他难忘的是,有一天,他们演出七场,每场一个半小时左右,从早上10点开始一直演到半夜2点,换装、吃饭都是在下台的间隙里临时凑合的。一年365天,而那一年他们演出了460多场次。就是靠着这样的勤奋,他们将“花儿”带到了广阔的田间地头,唱到了许多农家的炕头。近十年光景的三千多个日子,他们的“花儿”遍开四面八方,他们的歌舞漫卷了西部的风雪,足迹最远到达了西藏的那曲。由此,也成长起来了一大批闻名高原的“花儿”新秀,索南孙斌、彭措卓玛、才仁卓玛、向国安、张国栋、温桂兰等,他们都是跟着马俊走南闯北的“花儿”艺术团的中坚。
为此,1998年,“花儿”艺术团获得了“全国先进乌兰牧骑演出单位”的光荣称号,马俊个人获得中宣部、广电部等单位授予的“科技卫生三下乡先进个人”。就“花儿”艺术生存方式的探索而言,马俊走出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全新道路。
“花儿”唱给了三十年,尕马俊唱成了老汉
时光如梭,转眼多年。马俊这一嗓子“花儿”与青海的蓝天白云一样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何评价他的歌声,一千个听众肯定有一千种说法。马俊自己认为,老乡满自忠的这一段文字很能概括自己的特点:嗓音嘹亮纯净、浑厚圆润,如山泉潺潺,悦耳动听;他的吐字真切清晰,似珠玑般铮铮有声;行腔运气舒展自如,韵味淳厚含情深切,其嗓音、音色和乐感更具独特风格。多少年来,他如夜莺般歌唱不辍,练就了“百句不竭”的惊人功力,一口气能唱百多首“花儿”小调且滴水不漏。
说起马俊对于青海“花儿”的贡献,我们还不能忘记他对于“花儿”人才持续不断的发现与培养。他在下乡演出、登台献艺的过程中,靠着自己的影响力,广交朋友,发现人才,时不时把他发现的“花儿”苗子推荐给省市县各级演出部门,也把条件成熟的歌手带到“花儿”艺术团进行全方位培训。好多歌手,初进团里,只会唱歌,而经过几年的培训,他们不仅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还学会了灯光、布景等舞台艺术常识。每逢哪个歌手出门演出或办演唱会,他照例会悉心指导,不遗余力。成人之美,在他自是个人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几年,在“花儿”歌坛上崭露头角的马全等人就是他手把手栽培成功的新手。
让我特别惊讶的是,在成全别人、提高自己的道路上,马俊对于各种社会现象的看法也非常精到,简直可以说是在“上去个高山望平川”。我问他的业余生活,他说他一直在读书,哪怕一张报纸,他也愿意从中读出一点感受。在前往采访时,我给他带去了一本《心灵史》,想来他是掂量不出其中价值的,想不到,他早已知道其中的内容,说是多年前已经读过。
还让我想不到的是,如今,马俊在认真地学习国画,其写意牡丹还画得有板有眼,不落俗套。他说,他这是在玩,却是在认真地玩,一直在跟画家马进良老师学。我走近画案,随手打开了一沓宣纸。哦,还真不错,布局、落款、着色,无一不精。
关于绘画,我是外行,只知其表,不明就里,但我深知,牡丹在穆斯林同胞心中的位置是不同于他人的。这是一种深隐的价值,也是一缕从不言明的心香。为此,穆斯林家庭喜欢栽植牡丹,悬挂牡丹;编唱“花儿”时以牡丹作喻的对象也一定是典雅高贵的。据学者马在渊考证,“花儿”“白牡丹令”的源头还在苏菲赞词的旋律。
心脏搭桥手术刚刚出院,马俊一脸憔悴,我说,这影响不影响今后的演唱,他说,刀刀拿哈头割下,不死哈就这个唱法。
即将结束采访,我让他以“花儿”的形式对自己做个漫画式的描摹。他随口又是一首:“花儿”哈唱给了三十年,把我尕马俊唱成了老汉;亲戚们骂来阿訇爷勸,“花儿”上我拿不下觉探。
觉探,伊斯兰教经堂语,意即从此告别过去的决心。
作者简介:马有福,主任编辑,纪录片编导。著有《大道至亲》等六部,编有《青海民族服饰》等四部。曾获第五届青海文学艺术奖、中国新闻奖等多种奖项。现居西宁。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