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咏,河南省西华县逍遥镇人,教授,文学博士,先后任教于周口师院、洛阳师院。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洛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曾获得河南省文学奖、河南青年作家奖、河南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
在当代中国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小小说是一个很惊艳又较尴尬的文化存在。
开始时,汪曾祺、林斤澜、王蒙、冯骥才等一拨大腕为小小说树起了一个令人惊艳的标杆,让小小说成为许多读者和基层写作者的宠儿。可是,也有很多人认为小小说篇幅短,容量小,一切都小,不能与中短篇小说相比,当然更不能与鸿篇巨制的长篇小说相比。
后来,一批又一批小小说的编辑、写作者和理论批评者用自己的洪荒之力为小小说争得了一席之地,让大众在某种意义上接受了“小小说也是小说的一个门类”的概念。2018年8月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选揭晓,冯骥才先生的小小说集《俗世奇人》(足本)获奖。授奖辞曰:“精金碎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标志小小说创作的‘绝句’境界。”这是小小说自2010年正式纳入鲁迅文学奖评选后首次获奖,是小小说文体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小小说真的很小吗?
小小说照樣可以写得很大——很大气,很大容量,很大寓意。其实我们的小小说已经有了不少经典,绝不亚于欧·亨利、星新一、黑井千次那些外国大师的作品。汪曾祺先生的《陈小手》、许行先生的《立正》等,都为小小说立身于中国小说的神圣殿堂立下了丰功伟绩。刘立勤先生的小小说《舅舅的林麝》和《表叔的圈套》也一样告诉我们,做到思虑缜密、立意新鲜、经营得法,小小说也可以是大作品。
两篇小说的主人公舅舅和表叔,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就像《诗经》中的那些人物、《道德经》《论语》中的隐形人物,成了中国深厚人文传统的承载者。《诗经》《道德经》《论语》等文化经典,为中国文学创作开了一条有时静水流深、有时波澜壮阔的文化河流;经诸子散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群力打磨弘扬,早已经蔚为大观,成为中国人精神生活中一份不可或缺的美好飨宴。到了信息爆炸的今天,我们中的很多人依然对其痴迷留恋难以割舍。小小说世界的同人们,也正是这样一群兰心蕙质、在小说艺术王国中沉醉流连、不时采珠撷玉愉悦自己也愉悦同道的有心人。刘立勤的这两篇小小说,便给我们留下了一丝丝一缕缕将生命与艺术融合而散发出的奇异的馨香。
乍一看,这两篇小小说似乎并没有振聋发聩让人耳目一新之处,甚或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旧瓶装新酒的感觉。读到第四遍、第五遍的时候,我读出了它们非同寻常的大美之处。“求正容变,透射时代”,以娓娓道来的讲故事的写作方式把对生活的感悟凝结成一粒光彩熠熠的珍珠,让珍珠于不知不觉中闪射出人性的光辉,正是这两篇小小说最为令人心仪之处。它们把中国小说美学的感官美学或者说是乐感美学特征演绎到了一种很好的境界。
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说过一句常常被人引用的话:“观念可以改变历史的轨迹。”不知道刘立勤是否读过凯恩斯,在灵魂深处他与凯恩斯若合符节,于我心有戚戚焉。
《舅舅的林麝》中那位受人尊重的老猎人舅舅,以像他自己脚下那片山林的古木厚土一样朴素无华的“三不打”观念作为处事指针,成就了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位真正的好猎人,也于无意中改变了一些在苦难中煎熬的苍生(兽类也一样是苍生啊)的命运轨迹。
举目望去,有些写作的同行为了一些现实的利益而放弃了自己的道德和立场、情感和精神。刘立勤写作的意义,就是让小小说回到了重铸中华民族精神与灵魂的本原地位,为我们复活了一个伟大然而已经濒于消亡的中国文学传统,那个真正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面向最普通的读者写作说话的传统。
这篇小小说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以朴实无华的叙述语言,刻画了一个也许是无意中成了草根英雄的老猎人的形象,从而向我们谕示:无论世俗的诱惑有多么大,我们都照样可以活得像个真正大写的人。
199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说过一句话:“每一种形式都会分泌它的思想,分泌它对世界的看法。”《舅舅的林麝》就是这样一种分泌出了它的思想和它对世界的看法的写作形式的产物。它告诉我们,只要还怀着一份善良的念想和对于美好未来的希望与想象,我们永远可以享有一份美好的人生。
自从有了人类,恐怕也就有了人类美丽奇幻的梦想。而进入到文学艺术创作领域,这种人类最美丽的精神现象又时常被人们赋予一层诗意的光辉。法国作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梦想“是现实之外的一次逃逸”,而诗意的梦想则是被诗人、艺术家“置于上升倾向的梦想,是扩展的意识能够追随的梦想”;由于这种梦想的作用,人的所有感官都开始“苏醒,并形成相互的和谐”。在这里,实际上巴什拉指出了一个不争的文学艺术创作原理: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某种程度上总要具备一些“诗意化了的梦想”的特征。
《表叔的圈套》是“诗意化了的梦想”的人类念想的反证。它同样以一种朴实无华的语言缓缓道来,虽无惊心动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跌宕曲折,却因了叙述过程中语言节奏的抑扬变化,很自然地把有关表叔朱大碗的故事讲出了自己的风华与韵味。与舅舅的善良朴实相对相反,表叔朱大碗是一个眼里心里除了欲望和利益没有其他的恶人形象。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不仅仅写出了朱大碗的恶,更以一个个鲜活的细节写出了他的心机与灵慧,展示出了他凭什么可以恶。他一生用尽心机布置圈套作恶,最后却死在了自己布置的用来套大型猎物的圈套中。这样的写法,实现了一种“使历史的非经验者变为目击者”的艺术效果,使文字叙述层面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叙述层面的人类生命价值相互映衬、虚实相生,由此达到了更为切近地展现出人类生命的多元化、复杂化特征的目的。在这种叙述语境中,作为一个阅读者,你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融入作品之中,与文章主人公正面相对,清晰地看到他的言行举止、眉目情韵,感受到人物形象于无形中增强了鲜活的生命力量。
正是借助这样一道散射着灵性与悲悯的文字的光芒,我们从中看到了一种美好生活的图景,从而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树立起希望与信心。为此,我们衷心感激刘立勤,感激他的小小说写作,感激他为中国小小说赢得了一种新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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