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书橱顶上放着一只精美的钟表,它的造型很特别——弧形的顶部伸出一根细长的钟摆。高高的钟摆每天一刻不停、不知疲倦地摆动着。在它的摆动中,白昼匆匆走过,夜晚悄悄来临。伴随着它的摆动,我的笔尖儿在稿纸上沙沙地划过,稿纸一页一页地翻过,时间就一小时一小时地消失了。每当困顿蓦然涌上心头,缠住思绪,使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时,时针差不多都指在凌晨的某个数字上。钟摆日复一日地摆动,我日复一日地写着,也日复一日地困顿着。我常想,钟表每天重复单调的摆动,还有我的寫作和困顿究竟意味着什么?
夜阑人静,在钟表滴答滴答,准确无误,节奏划一的走动声里,人们已经进入梦乡,喧哗躁动的世界恢复了宁静。此时,也有人还在忙碌,我想夜班编辑或许正对版面作着最后的校定,报纸要在早晨送往千家万户;我想在那远航的轮船上,舵手或许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茫茫大海的前方,把握着巨轮的航向;在我的想象中,天文学家或许正用巨型望远镜瞄准宇宙深处的某个地方,要赶在曙光初露之前捕捉到遥远星系的最新信息……
时间执着地、永不停息地飞驰着,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它的翅膀,世界万物随着它变迁。冈瓦纳古陆分崩离析,青藏高原从汪洋中隆起,恐龙灭绝,人类登上月球,沧桑巨变,它看也不看一眼,就侧身而过,仿佛一切与它无关。时间之箭从亿万年前悄无声息地射来,箭头指向未来。稍有不慎,眨眼间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高傲无比、藐视万物、永不回头的时间之箭,却是起源于“无”。世界上的很多科学家现在都相信,宇宙起源于大爆炸。在大爆炸前的一瞬间,我们今天浩淼无垠的宇宙被压缩在一个无限小的原点内,在那个原点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突然,原点爆炸了,物质以光速向外喷发,从那一瞬间起,时间之箭随着以光速膨胀的宇宙空间向外射去,人类已伴它匆匆走过了两百多万年,走到了纪元以来第三个千年的门边。今天,当人们定下神来看一看时间之箭走过的历程,才发现已经一百多亿年过去了。
时间之箭是否要永远这样目不斜视、无所顾忌地走下去呢?无数的科学家、哲学家,喜欢思考的人们,多少年来为解开时间之谜费尽了心血,结论是悲观的:时间之箭终将射入黑洞——这个宇宙的终极归宿而消失,在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一切都将还原为“无”。
世界是多么奇妙啊!哲学的沉思和科学的想象,揭开了时间之谜的神秘外衣,使创世纪的宗教传说无地自容,把人们心灵中最后一点自我安慰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吹落。失去了这最后的避难所,虔诚的信徒们不得不直面严酷的现实——时间一去不复返。面对时间像冰霜一样冷漠的面孔,懦弱的人颤栗了,他们慨叹人生的须臾,一味追求享乐;无知的人不懂生命的可贵,用荒唐的举动给人生草草地画上句号。但是,更多的无所畏惧的人却毅然与美丽的幻梦决绝,果敢地紧紧握住时间之箭的尾羽,冲上了飞向未来的轨道。他们像田径场上奋勇争先的运动员,以坚韧顽强的品格甚至生命去与时间竞赛。很多人中途倒下了,而更多的人又义无反顾地执着前行。漫漫征途,洒下他们滚热的汗水,留下他们激越的豪情。
这悲壮的征程迢迢亿万里,途中艰险绝非高山峡谷、大漠瀚海所能比拟,而前仆后继的人们永无凯旋……
钟表还在嘀嘀嗒嗒地走着,我的笔还在稿纸上沙沙地留下一行行字迹,我觉得思维逐渐迟钝,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手中的笔有些滞涩,却还在不由自主地写着,它写下了什么?我无法知道了,我看见我倒在了时间的门边,我已不堪病痛长期而巨大的重负。过去的岁月在破碎在飘散,最后的时刻,我睁开眼睛,恍惚中读出一行奇怪的文字:
意志是进入时间之门的钥匙。
意志?
是的,意志。我猛地飞起来,不顾一切,闪电般地抓住了时间之箭,拼尽全力随它飞翔。我的耳边仿佛雷声隆隆,美丽的白色的翅膀,绿色的起伏的山脉,飞越辉煌的音乐殿堂,灰暗而忧伤的爱情墓地……突然,我的手无力地松脱,隆隆声骤然消失,我颓然地坠落下来……于是我的耳边又一次隐隐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样清冷和空旷,贴近而又邈远。我用力支起沉重麻木的身体,再一次握起笔,我想,在时间之箭射入黑洞之前,无论经历了多少痛苦,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曾飞翔在时间之中……
【来源】张海迪:《生命的追问》,海豚出版社, 2014年4月。
【阅读导引】5岁那年,张海迪因患脊髓血管瘤造成高位截瘫。在残酷的命运挑战面前,张海迪没有低头,她以顽强的毅力和恒心与疾病做斗争,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对人生充满了信心。她虽然没有机会走进校门,却发奋学习,自学了大学英语、日语、德语和世界语,并攻读了大学本科与硕士研究生的课程。这篇《时间与意志》,充分展现了张海迪与命运斗争、用意志与时间赛跑的顽强精神。她仿佛在告诉我们:逆境可以磨砺人的意志,可以使人站在高处看待人生;纵使生命是有限的,但坚强的意志可以发挥无限的力量,获得超越有限生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