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用·求美·求在

2019-09-10 07:22汲安庆
小学语文教学·会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国文教材思想

汲安庆

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夏丏尊是一光辉的存在。

他是一位学养渊深的学者——仅其部分文章中呈现的中学时代阅读书目,便足以令当下很多古典文学专业的博士汗颜;一位注重自己省察,随时酿造生活诗意的文学家——其“清澈通明,朴实无华”的文风对白马湖散文创作影响深远;一位“书业以传达文化,供给精神食粮为职志”,最终开创“开明风”的出版家;一位将教育视为“英雄的事业”,敢拼敢爱且以宗教的精神乳入的教育家。

他以如此的信念、情怀、学养投身语文教育,在本体性思考、语文课程思想、教材编制、阅读与写作教育、语文测评等诸多领域,更是建构了深入、独到而颇富体系的思考。

一、本体性思考:求用·求美·求在

关于语文教育的本体性思考,从先秦时期的为修身,到两汉魏晋南北朝的为立言,到隋唐明清的为功名,发展到语文独立设科时,已开始向为生活转型。

当时清廷的很多教育文件中便明确提到“以备应试达意之用”(《奏定中学堂章程》)、“以资官私实用”(《奏定学务纲要》)。叶圣陶指出:“国文,在学校里是基本科目中的一項,在生活中是必要工具中的一种。”彼时家长、学生的情形是:做父兄的不惜负了债卖了产令子弟求学,做子弟的亦鄙薄工农商而不为,“鲫鱼也似地奔向中学或大学去”,皆是为了预收“一本万利之效”。加上杜威实用主义哲学的推波助澜——与刚从科举制中挣脱出来的中国平民化、实用化教育要求一拍即合,与“五四”之际的思想启蒙同声相应,以及众多巨擘级弟子,如胡适、陶行知等的大力阐扬,实用至上的观念更是深入人心。

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夏丏尊的语文教育思想也很重视“求用”,如寻求教学的体系性,身心诸能力的养成,高中普通教育与职业教育的分流等。不过,他的应世指向与“凡事要用利来引诱才得发生兴趣”(夏丏尊《中国的实用主义》)的实用主义不同,而是指向了灵肉一致,陶养成人。“不管学生将来入何等职业,先使他成功一个人”(夏丏尊《教育的背景》),成“人”之用完成了,应世之用则可水到渠成。

求用的同时,他也注意“求美”。“阅读了好文字,如果只能理解其意义,而不能知道其好处,犹如对了一幅名画,只辨识了些其中画着的人物或椅子、树木等等,而不去领略那全幅画的美点一样。何等可惜!”这些美点意蕴丰富,不仅涉及形式之美、修辞之美,还包括意趣之美、贯通之美、灵魂之美。

可贵的是,他还触及了“求在”的思想。在《文心·最后一课》中,他与叶圣陶借助主人公王仰之的口表达了这样的思想:阅读不能只限于国文课内指定的几种书,也不能只限于各科的参考书,必须树立无论从商或做工,要把行动和读书打成一片的思想,“把它(书——笔者注)容纳下去,完全消化了,作为我们的荣养料,以产生我们的新血肉”。关于写作,他提倡:“文章是表现自己的,各人有各人的天分,有各人的创造力;随人脚跟,结果必定抑灭了自己的个性。”这便有了从占有走向存在的思想倾向。

虽然囿于当时自身精力、文化语境、社会心理等因素,夏丏尊对求用、求美、求在浑然统一的思想尚无体系性的建构,但已为语文教育勾勒了一幅极其美好的愿景,也为无数有语文教育理想和情怀的人提供了不竭的精神动力。这在那个“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的时代,堪称空谷足音。对当下工具本体高扬、情感本体式微的语文教育,亦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

二、课程思想:调和发达,成人之美

何谓课程?什么样的课程才是最科学、最人性、最接地气、最富魅力的?历代的课程学者们从未中断思考。夏丏尊也参与了对语文课程的思考与建构。

在他那里,课程是一种动态的教育存在:

可以是国文、算学、体操、手工、劳动等学科,也指教育蓝图——尽管没有明确表述出来,可是课程应联系人,指向人,与人相融,这种“现实的人”肯定是有一个“理想的人”在前方作为参照系的。理想的人是什么样呢?在《教育的背景》一文中,他作出了如下说明:“这个人字的解释将来不知还要如何变迁,现在的理想大概是灵肉一致了……人原本是两面兼有的:一面有肉欲的本能,一面还有理性的本能;一面有利己的倾向,一面还有利他的倾向;一面有服从的运命,一面还有自由的要求。这两方面使他调和一致,不生冲突……”

还暗含了经验、活动、计划、方案、策略等意。比如,他强调的是“玩味”“体察”“练习”,用了“玩”的心情,“冷静地去对付作品,不可再囫囵吞咽,要仔细咀嚼”(夏丏尊《关于国文的学习》)。生活中也是如此,想要变成一个“善良的变通自在的艺人”,必须“终其生都要有能受教育的适应性”,必须“应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夏丏尊《“自学”和“自己教育”》)。无一不是在突出“经验”“活动”的重要性。“冷静”“咀嚼”“思考”“练习”,不过是丰富、深化体验的手段罢了。

因此,夏丏尊心中的“课程”呈现了一个多元、立体的系统。其中,灵魂是指向灵肉一致,陶养成人,“主位”是以学科或教材为载体的特定的知识体系,“旁位”则涉及受教或自教的各类教育计划、方案、策略与活动等。又因为他关注教授主体和学习主体的独特体验和思考——尤其突出学习主体,以及学养的积淀,能力的养成,情意、诗趣的濡染,所以他心中的课程又体现了开放、灵动的特色。

夏丏尊以国文老师身份参与了对课程的思考,他的课程观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其语文课程观。他的成“人”之美的课程指向虽有多种表述——灵肉和谐,知情意素养的相互关联,道德润心身,英雄气魄,圣贤胸襟……但始终是与养成应世能力,还有超越其上的成“己”之美,成“教”之美融为一体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应当用人来作背景”成了他语文教育永远的主旋律,不朽的教育灵魂。

三、教材编制:科学活用,文质彬彬

现代语文教材是在夏丏尊那里奠基、开拓的,也是在他那里走向成熟与辉煌的。

作为开明派的精神领袖,他领衔编著的语文教材《国文百八课》(准理论型教材)、《文章讲话》(理论型教材)、《文心》(理论型非文选教材),还有其本人并未将之当作教材,译出后却风行天下,成为支撑开明书店经济的台柱子,不久又成为很多高小或初中教材,被时人称为“影响比卢梭的《爱弥儿》、杜威的《民本主义与教育》还要大”的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小说《爱的教育》,以及《开明国文讲义》、《初中国文教本》(文选型教材)等均成为一时之选,备受历代学者的广泛称誉。类型之丰富,编制之精致,使得素养取向、生本意识、爱的情怀悉数跃然纸上。

这些教材的编制,整体上体现了夏丏尊的下述追求:

一是还语文科以科学性。他和叶圣陶等人“按程配置”,建立语文知识线性序的努力从未放弃过。比如《国文百八课》的文话系统,108个理论点大体都是“顾及各方,分布均衡,由浅入深,有重复者也是有意识安排的适度螺旋反复”。但是,这些文章学或写作学的知识不是直接挪移或镶嵌,而是经过细心萃取,紧贴学生的认知结构,逐步建构起来的。尤其是每一部分“文话”“文法或修辞”的撰写,始终存着问题意识和读者意识,将高深的文艺学理论彻底通俗化、生活化、个性化,读来颇为享受。

二是语文体性的捍卫。针对当时教材主题编排的无序性,夏丏尊在语文教材编制上忠实贯彻着他的形式本体思想:“学习国文,应该着眼在文字形式上,不应该着眼在内容上。”(夏丏尊《学习国文的着眼点》)《国文百八课》的编排体例,就是在文话系统的统摄下展开的,而文话系统又基本上是在文体框架下展开,然后再衍生出叙事、说明、议论等文章学、写作学知识。至于文法与修辞部分或《文章讲话》《文章作法》,更是形式知识具体而系统的展开。即使是《文心》中的读写故事,还有后继的《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本)中的评点或发问部分,也多是奔了形式秘妙去的。

三是对灵活化用、确证自我的强调。抽绎通则,用到别处;辩证扬弃,自铸新论……这从很多新鲜的命名便能见出,如“外面的经验”与“内部的经验”,“地图式文字”与“绘画式文字”,“叙事文的流动”“叙事文流动的中止”“叙事文流动的顺逆”“语感”等。

四、阅读教育:博观约取,丰富生活

夏丏尊语文阅读教育思想主要是针对中学生的阅读教育,可集中概括为三个层面:为何读、读什么与怎么读。

“为何读”带有本体性的意义,决定着“读什么”和“怎么读”。或许是考虑到学生的接受心理和认知结构,对“为何读”的思考,夏丏尊并未以专章的形式,具体、系统地展开论述,而是像菱角叶稍露于水面般散见于各篇之中,但这并不影响他此类思考的系统性和连贯性。

一是强调应付生活,改进生活。“如果不授予学生以理解文言文的能力,学生将不能看日报、官厅公告以及现代社会上种种文件。”(夏丏尊《初中国语科兼教文言文的商榷》)在《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他更是强调阅读“以求知识的充实”,在《阅读什么》一文中再进一步说明,求得充实的知识,可以“使生活的技能充实”。

二是文化认同,自我确证。夏丏尊认为:“如果中学毕业生没有阅读中国普通书的能力,那就不能享受先人精神的遗产,不特是本人的不幸,恐也不是国家社会之幸,不特在中国文化上可悲观,在世界文化上看来也是可悲观的。”(《初中国语科兼教文言文的商榷》)但是,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同时,他也关注批判性,让所读内容生长自我的“新血肉”。

三是沉浸 郁,无为而读。要求师生以游戏的“无所為而为”的心态,一门心思沉浸到文章的境界中,清玩、雅鉴,仔细咀嚼——诗要反复地吟,词要低徊地诵,文要周回地默读,小说要耐心地细看。

关于“读什么”,夏丏尊在《阅读什么》《关于国文的学习》《国文科课外应读些什么》等文章,还有《文心》中“小小的书柜”“读古书的小风波”等章节中有过颇为具体的阐述。他不仅鼓励学生读中西典籍,还提倡读理法书、工具书、作法书或职务书、参考书、趣味书。他给中学生开列的书单(85部)也的确贯彻了这一思想,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学、学术、工具书,还有《新旧约》、陈望道于1920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都位列其间,体现了与时俱进的风尚,还有放眼世界的气魄。

“如何读”,夏丏尊也有丰富的论述,大体分为三个层次:(1)依类定法,力求经济。一般科学的教科书应该偏重于“阅”,语言文字的教科书应该偏重在“读”。前者只需懂得它的内容,不必从文字上去瞎费力;后者则应在形式上多用力,只阅不够,该好好读。(2)循序渐进,营养自我,按“理解—鉴赏—批判”推进阅读。(3)点线结合,立体阅读。这方面,他提到了“滚雪球式”阅读法,如因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去读《陶集》《无何有乡见闻记》等;注重原典,不能为了求快,读《中国哲学史大纲》《古史辨》《白话文学史》一类“钱索子”般的书;多方获取。不要只通过读“书”获取知识,因为书有可能在某一天被广播、电影、电话取代,所以听广播、看电影、听电话其实也是接受知识的方式。同时,他还提出在知、情、意方面培养敏锐的语感一说,努力发现作品“传染”的价值,逼近“言语道断”的境界。这些思想为我们如何磨砺语文能力,渊深语文素养,开启了一条重要的思考路径。

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形式本体思想——要求在言语内容与言语形式的统一中突出形式,形式犹如数学中的“1+2=3”这个式子,可以应用于种种不同的情形,如换成梨子或狗,都可以。语文阅读中的形式就是词法、句法、章法等一些共通的样式。虽然他的形式观偏于形式知识,对形式表现的智慧有所忽略,但是因为他更密切关注形式秘妙的揭示,又注意语感的牧养、情味的体验、诗趣的领略、人格的陶冶,所以他的形式观既有技道相融的充实之美,又有悦目愉情的自洽之美、主体力量的张扬之美。

五、写作教育:诚意正心,阳明兼得

与其他学者相较,夏丏尊的写作教育思想除了有融于生活、服务自我的应世取向,更有营构美境、诗意栖居,思若泉新、为我而存的应性取向。

他说:“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作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落实到写作指导或理论探究上,也会紧扣审美。他最为关注的着眼于形式的教学,其实毋宁说是更倾向于形式美的欣赏与建构。注意句式的错综与协调,追求文气的充沛与流畅,甚至能发现标点的生命(“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一句,他将之分为四式,句读的位置不一,情味的强弱也会随之不同),所有关于作文法的文字,无一不可见出形式美的影子。对积累、运思、写作、指导、评改、评论、翻译,也无一不要求打上自我的烙印,甚至连分段、用字,为文章起题目这些细微之处,也要求见出自我个性的乾坤。

夏丏尊提倡“多读,多作,多商量”的切实功夫,并自觉探讨何以如此的缘由,以及怎样如此的智慧。不仅倾情摸索写作的规矩、技法,而且还不倦地呼吁关注写作主体的态度、真情与人格的陶冶,谋求知、情、意素养的浑然统一,力图使言由心生、文从道出成为言语表现的健康生态。因此,“诚意正心,阳明兼得”成了他写作教育思想最为精粹的写照。尤其是通过写作,发荣滋长自我精神生命的思考,触及了写作的真正源动力,显得非常深刻,境界博大,意义非凡。

在小品文、驳论文写作方面,无论是相关概念的界定、具体问题的剖析,还是“寡兵御敌”“振起全文”“浮菱之喻”“勿助长敌论的声势”“勿曲解敌论”“驳论的位置”等言语表现智慧的启迪,都能给人以常读常新之感,泽及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

六、语文测评:遵路识真,化为关怀

夏丏尊的语文测评思想,一言以蔽之:遵路识真,化为关怀。

在他那里,语文测评不仅是帮助学生对已学知识的清算、反省和考查,更是对学生学习方法的点拨、学习兴趣的激发、学习品质的锻造。透过其命题的视角、结构和方式,我们甚至还能隐隐地感受到他将测评视为思想对话、生命生长的平台,引爆学生积累,幸福言说,不断确证自我、实现自我的思想。“写作是一种郁积的发泄,犹之爆竹的遇火爆发。教师所命的题目,只是一条药线,如果诸君是平日储备着火药的,遇到火就会爆发起来,感到一种郁积发泄的愉快……”。缘于此,他对不新、不优的制题格外警惕。讥讽命制《秦始皇论》《救国的方针》等陈腐文题,如同教学生作《太阳晒屁股赋》一样毫无益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其他方面,诸如抨击命题罔顾时代需求,无视学生知识实际,关注检测服务于学生将来的进修与生活;警惕大而无当的随意、任性,讲求检测的精细化、科学化;摒弃知识的机械识记,能力的无聊操练,建构素养本位下熔语文基础知识、基本能力、学习态度、探索兴趣、人格素养于一炉的立体考查;既注意他测,亦不忘自测、互测、混测,形成检测的动态化、优质化,并构成对目标设定、课堂教学的有力互动。

这使他的语文测评思想不仅具有科学的效度、信度、梯度,更具有人文的热度、广度和深度。

(作者单位:江苏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 郭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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