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波
[摘要]乾嘉时期,常州张惠言既为经学大家,精通易、礼;亦为文学巨匠,开创阳湖文派及常州词派,是彼时学者型文人的代表,在学术史、文学史上具有典型意义。从学术史角度对张惠言的学术成就、地位进行分析与评价,既可客观地展现其学术生平,反映乾嘉经学时期学人间的相互影响,亦可剖析其时学术对文学的影响,追溯阳湖文派及常州词派的发展过程,进而对乾嘉学术的特征进行管窥。
[关键词]乾嘉学术;张惠言;经学;文学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2-0069-06
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既为转捩点,亦是最高峰。乾嘉学术更是以其非凡的学术成就,对于整个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学术都起到特别重要的支撑与示范作用。乾嘉学人以其独有的文化传承与文化自信,于社会变迁之洪流中立德、立功、立言,成就了乾嘉盛世之文化图景,亦留下了累累之学术成果。张惠言即为其中代表性人物之一。
无论是经学,还是文学,张惠言皆成就卓异,曳曳独造。其学术成就及学术地位堪称乾嘉学人的典型。陈寅恪先生曾有言:“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1](pW)张惠言以经学成就闻于当世,其经学著作众多,其中,《周易虞氏义》《仪礼图》尤受推尊。
在文学方面,张惠言亦表现突出。作为阳湖文派及常州词派的领军者,其词学比兴理论是常州词派的发力点,对常州词派具有典范意义。张惠言词清丽通脱,深微婉丽;为文则细密严谨,渊雅博美,深得占文精要,其文虽源出桐城派,但独辟一径,自成风格。张惠言有《茗柯文》《茗柯词》传世,辑《七十家赋钞》及《词选》。
基于以上的论断,考察张惠言其人其学庶可管窥乾嘉学术之整体特征,亦可考察乾嘉学术史之复杂进程及动态流变。
一、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张惠言经学地位及意义
乾嘉时期,经学大昌。学者纷纷转而研习经学,柴德庚先生总结原因为:“盖不得志于科场者,不甘寂寞,必自以经学自见。经学可以傲公卿,可以娱暇日,且为一代风气所关,故趋之若鹜……清初第一流学者多史学,以后则皆经学。一则可以避祸,一则易有著作。学成,功名成就,可以傲人;不中者,学成亦可傲人。”[2](p97)可见,学术风气的转变,对文字狱的震恐,都是个中原因。此外,文化政策的整体导向作用也不可忽视。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髙宗以“崇尚经术”策试贡士,云:“朕崇尚经术,时与儒臣讲明理道,犹复广厉学官,蕲得经明行修之士而登之。”[3](p91)这种导向直接影响的,是关涉到学人一生出处行藏的科举。总而言之,研经可以避祸端,助科举,广声名。张惠言未中进士前,即以经学闻名,经学著作付梓,经学成就也得到了时人的认可和肯定。嘉庆四年(1799年),张惠言39岁,屡试礼部后终得中式,是科以得人之盛闻名。“嘉庆己未虽未开特科,然是科会试正总裁为朱文正相国,属副总裁阮文达相国,先尽阅二M场之卷,而后阅首场四书文。是科中式如王文简尚书、张舉文编修、郝兰舉户部、许周生兵部、胡春乔司马、陈诗庭大令,皆湛深经学之士。论者比之康熙己未、乾隆丙辰焉”®。张惠言身后,众多论家有鉴于其在经学方面的成就和造诣,将其列人《汉学师承记》《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儒林传》《碑传集》等书,可见其在当时的经学地位和影响。
(一)张惠言易学
张惠言经学主要在于易、礼,尤其是易学研究粲然成书,著于一代。阮元在《拟国史儒林传序》中,称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为专家孤学®。李元度《张皋文先生事略董士锡》对此进行说明:“阮文达居馆职时,创立《国史儒林传》,其序述前代师儒分合及本朝理学、经学诸儒源流甚晰,而亟称近世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与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皆为专家绝学。盖自惠氏栋作《周易述》,大旨遵虞翻,补以郑荀诸儒,学者以未能专一少之。汉人之易,孟费诸家,各有师承,势不能合。张先生传虞氏易,即传汉孟氏易矣,是以为孤经绝学也。”®张惠言易学承惠栋,然不同于惠栋的“未能专一”,张惠言专遵虞翻所传之孟氏易。其自序《周易虞氏易序》有云:
自汉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說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义略同,唯京氏为异。而孟喜传易家阴阳,其说易本于气,而后以人事明之。八卦六十四象,四正七十二候,变通消息,诸儒皆祖述之,莫能具。当汉之季年,扶风马融作《易传》,授郑康成,康成作《易注》,而荆州牧刘表、会稽太守王朗、颍川荀爽、南阳宋忠,皆以《易》名家,各有所述。唯翻传孟氏学,既作《易注》,奏上之献帝。曰:“臣闻六经之始,莫大阴阳。是以伏羲仰天县象,而建八封,觀变动六支为六十四,以通神明,以类万物……”翻之言《易》,以阴阳消息六爻,发挥旁通,升降上下,归于乾元用九,而天下治。依物取类,贯穿比附;始若琐碎,及其沈深解剥,离根散叶,鬯茂条理,遂于大道,后儒罕能通之。
自魏王弼以空言解《易》,唐立之学官,而汉儒之说微。独资州李鼎祚作《周易集解》,颇采古《易》家言,而翻注为多。其后古书尽亡,而宋道士陈抟,以意造为龙图,其徒刘牧以为《易》之河图、洛书也。河南邵雍又为先天后天之图,宋之说《易》者,翕然宗之,以至于今,牢不可破,而易阴阳之大义,盖尽晦矣。我大清之有天下百年,元和徵士惠栋,始考古义孟、京、荀、郑、虞氏,作《易汉学》,又自为解释曰《周易述》。然掇拾于亡废之后,左右采获,十无二三。其所自述,大抵祖祢虞氏,而未能尽通,则旁徵他说以合之。盖从唐、五代、宋、元、明,朽坏散乱,千有余年,区区修补收拾,欲一旦而其道复明,斯固难也。翻之学既世,又具见马、郑、荀、宋氏书,考其是否,故其义为精。
又古书亡,而汉魏师说略可见者十余家,然唯荀、郑、虞氏三家,略有梗概可指说,而虞又较备。然则求七十子之微言,田何、杨叔、丁将军之所传者,舍虞氏之注,何所自焉?故求其条贯,明其统例,释其疑滞,信其亡阙,为《虞氏义》九卷;又表其大旨,为《消息》二卷;庶欲探啧索隐,以存一家之学。其所未寤,俟有道正焉耳。[4](pp.37_則
张惠言对易学之千年传承,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梳理了自己易学来源孟喜一虞翻一惠栋一线,推崇虞翻易学“依物取类,贯穿比附,离根散叶,鬯茂条理,遂于大道”,惠栋虽传虞翻易学,然未能尽通,且杂以他说,故张惠言《周易虞氏易》之创作动机与创作目的在于“求其条贯,明其统例,释其疑滞,信其亡阙”“探啧索隐,以存一家之学”。此正陈寅恪先生所谓“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
(二)张惠言礼学
乾嘉时期,针对佛道思想侵袭及世风日下的状况,统治者进一步明确了“崇儒重道”的原则,而学人也于儒家礼制中积极寻求致用之学。徽州更因其地域文化传承,展现出对于礼学非同一般的热情。对礼学的重视是皖派学术、乾嘉学术,乃至是整个清代学术史的一个重要特点。乾嘉皖派治礼首推江永,其人知识渊博,尤精三礼。其弟子金榜、戴震皆承袭了江氏对礼学的重视与精研。张惠言常年游于徽州,设馆金氏,故有机会从金榜问礼。张惠言在《祭金先生文》叙述了金榜生平,也对自己从其学礼的情况加以追忆:
呜呼!六经同归,其指在礼;谁欤明之?北海郑氏。经唐涉宋,大论日芜;天鉴圣清,笃生巨儒。乾隆之初,婺源江公;刊榛兑途,洒流就东。厥有继者,休宁之戴;先生起歙,并黻联佩。戴君闳通,众流并泳;志脩年短,厥绪未竟。先生精研,思约理积;掉头房庑,壸奥独辟。既启其室,遂周其藩……笺礼九篇,以郑正郑;惟其匡救,是谓笃信。一义之发,迩于睫晬;先生不言,千载其幽。较其所成,于戴盖多;婺源之传,岱华比峨……[4](pl61)
张惠言认为,戴震“闳通”而金榜“精研”,可谓不易之论。他认为,金榜礼学思约理积,固完笃信,匡救古学,定当传世。他自己也正是秉持这样的创作理念与动力,完成自己的礼学著作《仪礼图》。金榜唯一的礼学论著《礼笺》,被段玉裁、王念孙、焦循、凌廷堪等人广为征引。而张惠言得金氏礼学之穷经致用,精博严整,著《仪礼图》。刘师培言“张惠言《仪礼图》颇精,然张氏之学,亦受金榜之传,仍徽州学派也。”®包士臣言之运精思以补阙略,洋溢往复,绝无迂拘®。阮元《张皋文仪礼图序》中阐述了张氏《仪礼图》相较于杨氏《仪礼图》的优长。皮锡瑞进一步论证云:“张皋文所绘图更加详密,盛行于世,然信斋创始之功,不可没也……杨复图世罕传,惟张惠言仪礼图通行,比杨氏更精密。韩文公苦仪礼难读,读仪礼有三法:一曰分节,二曰释例,三曰绘图。得此三法,则不复苦其难。分节可先观张尔岐、吴廷华之书,释例凌廷堪最详,绘图张惠言最密。”®总之,张惠言以江永——金榜一脉治礼方法所绘之《仪礼图》,较之前代所撰更为精密详细,使《仪礼》的阅读更加容易。胡培晕《仪礼正义》、包世荣《毛诗礼徵》、曹元弼《礼经校释》以其精严,多有引述。
(三)张惠言经学之学术意义
1.学人典范的树立
曾任常州知府的欧阳东风有感于常州人文风气之醇厚,言g“传称大江之南,其人轻心易
侈,而晋陵亦江以南也,荐紳先生以及布衣韦带之士,独以名节自卫,以道义相追琢,彬彬质有其文,为东南邹鲁。”®身受此风濡染的张惠言十分注重立身行世,言“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岂足为第一流哉?”作为常州学人的代表,张惠言身上凝聚了常州耿直慈戆、卓然自守的文化传统,而作为乾嘉学人的典型,张惠言也体现了乾嘉时代苦学深思、博雅谨严的学术性格。
其同年鲍桂星与其相交二十余年,叹佩张惠言为人为学之高洁品性,云:“君与其徒以第一流自期待,视今之为学者蔑如也。其学长于《易》《礼》,于唐宋人说,皆欲瓿覆之。赋必马、扬,古文则韩以下弗道……独念君生晚近时,慨然为举世不为之学,每举一艺,辄欲与古之第一流者相角,而不屑少贬以从俗,其幕落卓烁瑰异之气,可谓壮哉!”[4](p259)
经学研究方面如何成为第一流,张惠言认为,应摒弃功利目的,方可为“当代传人”。这种承源开流、舍我其谁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促使他研经为学,苦心孤诣。其《与陈扶雅书》有言:“治经术当不杂名利,近时考订之学,似兴古而实谬古;果有志斯道,当潜心读注,勿求异说,勿好口谭,久久自有人处。此时天下为实学者殊少,扶雅倘肯用力,不患不为当代传人,但勿求为天下名士乃可耳淳行勤学,惟此为望。”[4](ppi194)这是张惠言对为学标准、自身期许及研经目标最为明确的表达。
张惠言家境清贫,父祖早卒,赖两世母教成立,14岁即为童子师。成年后漂泊设馆,勉励为学,经学大成,词、古文创作俱佳。虽屡试不售,仍不辍时艺。终人翰林,旋赴盛京,篆列圣宝,留名书史。家境贫寒,科途坎坷,学问博雅,有所专精,这些都是乾嘉常州学人的典型特征。张惠言生于君子里,慨然慕高义,终其一生以第一流之人品、学行自相期待,努力践行乾嘉学人尊经笃学的学术道路,给予友朋尤其是乡里挚交左辅、恽敬、庄宇逵等人,以及后进董士锡、刘逢禄、陆耀遒等人积极影响,对于常州学人乃至乾嘉学人都具有精神意义。大师巨子,通人宿儒,诚可言之。
2.江南学术的交融
乾隆年间,文字狱严酷惨烈,学人转向经典诠释,经学大昌。清廷也开始重视经学,理学门户渐弛,汉学地位上升,但并未突破尊崇理学正统地位的框架。四库馆开,众学者主要以考据学为学术方法进行考订勘正,影响了当时的学术界,进一步加强了汉学的优势地位。乾嘉学术重实学、重考证之风气渐成。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学人乘势而上,成为乾嘉学术的主流,其学术方法也对皖派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吴派重汉儒训诂,最为看中师法家法。认为惟申明师法,方可明大义,溯微言,使二千年绝学不坠©。亦从家法角度论证“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而“皖派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语言文字的古音韵研究方面……除了研究语言文字之外,对名物、制度、古文献的校勘、考证,也是皖派学术研究的主要内容”[5](ppl29_130>。
戴震虽是皖派代表人物,但戴震的经学观却体现了吴皖兼综的特点,他在《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中有云:“六经微言,后人以岐趋而失之也,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此诚震之大不解也者。夫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奚有于经学之云乎哉?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理义,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县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理义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从中可见,戴震认为,经学正是以吴派之汉儒故训,求于皖派所重之典章制度,而得“理义”的过程,故在戴震的经学观中,吴派、皖派并无隔阂。洪榜《戴先生行状》云:“王君鸣盛尝言曰:‘方今学者,断推两先生。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究之,舍古亦无以为是。’王君博雅君子,故言云然。其言先生之学期于求是,亦不易之论。”©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主“求古”,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重“求是”。“求古”是“求是”的学术手段,“求是”是“求古”的学术目的。洪榜虽点明了吴派之于皖派的意义所在,即舍古则无以求是,这一点戴震自己也了然。然而,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吴派止于训诂,皖派兼求义理,戴震的超越之处正在于此。而在吴院兼综这一点上,张惠言与戴震有相同之处。张惠言经学研究正是吴皖兼容的最好注解。
由上可知,张惠言易学承惠栋,礼学承金榜,而惠栋是吴派先锋,金榜则是皖学代表。此外,张惠言之乡前辈孙星衍、洪亮吉等人皆深受吴派影响,这必然对张惠言有一定的学术影响。而张惠言常年游于安徽,与徽州学人往来甚密,对皖派学术也深有体会。因此,张惠言经学之易学部分主要自吴派惠栋,而礼学部分则源自皖学江永——金榜一脈。张惠言经学著作大都成书于嘉庆初年歙县金氏设馆时期,一方面设馆金氏为其提供了相对安定的治学环境,得金榜指授,多年的苦学积累,渐成体系;另一方面,子弟从学者日众,中有高弟子江承之等,对张氏经学著作的撰写多有助益。因此,徽州既是张惠言经学的学术渊源之一,亦是其治学及著述之地。
说张惠言之易学属吴派,而礼学属皖派,未免失于简暴,然而,此种划分确实能大致反映其学术取向与路径。正得益于易、礼兼擅,吴、皖兼综,张惠言在坚守吴派易学师法、家法的同时,也兼顾礼学对名物制度等内容的校勘、考证。总之,张惠言的经学研究反映了江南地区的学术交流及交互影响,是吴派、皖派学风交融的成功范例。
二、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张惠言文学地位及意义
乾嘉时期,学术昌盛,经学文学,纷蕤华茂。常州学人应对帝国中期政治、经济及学术的变迁流衍,结合地域文化及宗族优势,创造了辉煌的学术成就。与此相应,学术流派应运而生,此起彼伏,常州画派、孟河医派、常州词派、阳湖文派不一而足。常州江南文化重镇的优势进一步凸显,其流风余响影响了道光及其后的学界、文坛,反映了乾嘉学术的发展动态。张惠言被推尊为常州词派、阳湖文派的理论先驱及创始人,可见其在乾嘉文坛的重要地位。章太炎言:“近代学者,率椎少文,文士亦多不学,兼是两者,惟阳湖之张生,又非其至者。”®大致可见后世学者对张惠言学术及文学的双重肯定。张惠言的文学成就及地位主要体现在古文、词学两个方面。
(一)张惠言之于阳湖文派:肇始发轫,较德焯勤
姚鼐为金榜所作墓志曾言£“经学在新安,
古文在桐城”,这固然是姚鼐以文学自觉意识发出的桐城派古文开宗立派的宣言,但恰恰可作为张惠言学术根坻的注脚。张惠言经学大成于徽州,古文则源自桐城派。桐城派古文自唐宋/V家上溯秦汉,下至归有光,然后是方苞、刘大槲、姚鼐三家。桐城派认为,骈散泾渭分明,因此,排斥骈文,以保持自身统绪。姚鼐“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与曾国藩“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摒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之论最为典型。至乾嘉时期,张惠言、恽敬等常州文士所创立的阳湖文派亦蔚然风起。作为古文的新兴流派,阳湖派在产生之初声名虽不及桐城派,但对于当时古文的选择标准及写作范式均产生一定影响,反映了当时学术流变的内在动因及其对文学的影响。在阳湖文派的创立中,张惠言居功甚伟。阳湖派创始人及领袖究竟是张惠言、恽敬,还是李兆洛,历来存争议。有人推选张、恽,有人力主恽、李。诚然,张惠言于嘉庆七年(1802年)壮岁辞世,对于嘉庆后期及道光年间阳湖派的存续及发展所起到的作用的确不如恽、李。另外,阳湖派产生之初,理论体系尚不完善,派别意识更是若有似无,这些都影响了对张惠言古文地位及意义的判定。不论如何,张惠言在阳湖派的中坚地位是没有异议的。
阳湖派虽初期承继桐城,但自出机抒,别开门径。张惠言编纂《七十家赋钞》可见对六朝赋体之重视及为骈体溯本正源之意图。李兆洛《骈体文钞》更是继之而起,为骈文大张旗鼓,认为骈文与古文同源出于秦汉,理当处于同位,这可以说是对当时桐城派极力贬斥骈文的一种故意反拨,而他们选择的其实不是桐城派之“古文”,亦不是六朝之“骈文”,而是打通骈散,更为通脱自然的大“古文”概念和道路。阳翻派扩大了秦汉古文概念的内涵,在源头上使得后世的骈文成为正宗的不同分支,而非异质。以阮元为代表的扬州派,反桐城派其道而行之,排斥散文,阮元认为:“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阮元以三朝元老,历典文衡,对当时文坛及阳湖文人的影响可想而知。但究其影响,毕竟与根底扎实、成员甚众的桐城派不可同日而语。从文学观念来讲,阳湖派古文正调和了桐城派与扬州派的水火不容。桐城派壁垒谨严,注重门户,扬州派主张明确,针锋相对,而阳湖派则博采众长,折中融通。前已言张惠言、李兆洛,而恽敬、陆继辂、董士锡等人亦表现出不拘于体、和融变通的共同认识。这也正是阳湖派古文的特点所在。总而言之,张惠言古文对于阳湖派的意义主要在于观念开拓及其对于后来者实践的指导和示范作用。
(二)张惠言之于常州词派:开山采铜,厥功甚伟
清词在总结前人利弊得失的基础上,精耕细作不断拓展,产生云间、阳羡、浙西、常州等众多词派。所谓派别,正是以某人为代表的某种理论通过师承指授,不断固化、传播、延续的过程。因此,常州词派的生成正可以看作是张惠言词论确立、完善、实践及播散的过程。作为常州词派创始人,张惠言的主要贡献即在于此。此外,他编《词选》,作《茗柯词》,也对后来常州词派的发展起到了示范及引领作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1T:“诸经师中,殆无一人能为诗者。——集中多皆有诗,然真无足观。——其能为词者,仅一张惠言。”[6](p65)朱祖谋云:“回澜力,标举选家能,自是词源疏凿手,横流一别见淄渑,异议四农生。”®可见张惠言词学地位与影响。
张惠言《词选序》,集中表达了其词学理论。首先是尊词体,提高词的地位;其次是重“比兴”,倡导意内言外、微言大义;最后是张氏词学所追求的高洁词境。概而言之,张惠言词论尊词体、重比兴、追求风雅缥渺的韵致和深美闳约的境界。以此词论为标准,张惠言选词116首人《词选》。对张惠言的这一做法,历来褒贬不一。总体而言,论者一方面承认张氏《词选》的标准与眼光;另一方面,也对其116首的选择标准及部分篇目颇有微词。谢章铤称《词选》为“此词家正法眼之作”,钱季重认为:“导源塞流,提振风雅”,《白雨斋词话》有云:“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咤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丁绍仪有云:“嘉庆间,填词家咸推吾郡张皋文。太史惠言专主比兴,所选词自五季迄同时朋从,仅四百余阕,矜严已甚。顾学之者,往往非平即晦,盖词固不尚尖艳,亦不宜过求纯正。如弹古瑟,谁复耐听?”®张惠言选择标准的严苛有主、客观的原因。在客观方面,开山立派,拔戟自成一队,必须观点鲜明,存同求异,才能起到针对现实,扭转局势的理论作用,达成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之学术意图。在主观方面,张惠言无论编纂还是著述,标准皆甚为严苛。这一点在其留存的唯一词学著作《茗柯词》中,也得到了证实。
乾嘉时期,阳羡词派之末流粗疏浮嚣,浙西词派渐人枯瘠琐碎之境,张惠言词论为乾嘉词坛注人清新气息,力图扭转词坛卑冗琐碎、浮荡俗艳的风气。常州词派以此为基础,经过嘉庆朝的持续发酵,在道光、咸丰时期对词坛产生重大影响。常州词派也从常州中心,渐渐波及江南、京师,乃至全国。张惠言草创发轫,居功甚偉,自不待言。
(三)张惠言文学之学术意义: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
新的文学流派无—不是在对现实文学状况及派别的学习、选择、辨析、扬弃中确立自我的。阳湖派正是在对桐城派的继承和学习的过程中,渐渐突破桐城藩篱,自成一队,倡导以经术为古文,以气势御文采,成为嘉道时期重要的文学流派。张惠言对古文概念内涵的开拓,成为阳湖派区别于桐城派的主要依据,也是阳湖派后续发展的基点。其所著《茗柯文编》版本较多,流传甚广,尤其是《论保甲事例书》《黄山赋》等文被后世各选家收录,成为典范之作。而以张惠言词论为核心理论的常州词派也是在对浙西词派、阳羡词派的反拨中慢慢壮大,倡导微言大义,最重比兴。后继周济等人,根据文学时势对“比兴”理论不断改造推进和再解释,进而流风漫衍大江南北,成一时风气。张惠言词论固有曲高和寡之短,但于尊词体、转风气、开宗派、示轨则方面,则卓然有功。
阳湖文派与常州词派三个共同的关键词即是“乾嘉”“常州”“张惠言”。“乾嘉”是二者的社会思想背景,由此可知学术,尤其是经学对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常州”是二者胎息发轫之地,地域文化及学风对学派的影响不可忽视。“张惠言”是二者的创始奠基之人,其博雅醇厚、渊茂谨实的学术修养,耿介戆直、高洁裔落的品德性情,是影响两个流派面貌的个人因素。正是先有惠言之人,乃有惠言之学,后有阳湖之文,常州之词。总之,“乾嘉”“常州”“张惠言”B位一体,铸就了阳湖文派与常州词派,成就了张惠言“转一时风气、示后世轨辙”的学术地位与意义。
曹虹在《阳湖文派研究》书中论述常州学风具有“融通”“致用”“多思”“文采”等四个特点。就张惠言而言,常州学风呈现在其经学、文学研究与创作等方面。在经学方面,融通吴皖,刻苦精研,沉潜多思,形成张氏经学博雅渊茂、深造自得的独特面貌,体现了古文经学的家法师法及集大成,昭示了乾嘉学术学风之转捩。如果说张惠言的易礼研究,更多体现了乾嘉学术“尊古传学”“谨守绳墨”的特点,那么在他的文学理论及创作上,今文经学“经世致用”“微言大义”的特征则更为明显。乾嘉之常州,以庄氏家族为核心的今文经学的兴起,最为瞩目。常州今文经学重在阐释经学的微言大义,因此,在致用的前提下,多有发挥。不仅与昊派、皖派迥然不同,还与谨守注疏的扬州学派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差异既是学术派别自身流衍更变的内在规律,也是地域文化的显性体现。张惠言身受地域文化熏陶,与庄氏子弟庄绶甲、庄述祖等人皆有往从,今文经学后期主要人物刘逢禄亦曾向张惠言问学,可见其与今文经学关系甚密,反映了他对学术风气的关注与敏感,这也必然对其后他的学术及文学产生影响。张惠言之古文,文质并举,融通古文、骈文,以为世用,成阳湖文派;张惠言之词学,正本溯源,总结阳羡、浙江之所失,成常州词派。文主经世致用,词重比兴寄托。梁启超言:“欲知思潮之暗地推移,最要注意的是新兴之常州学派。常州派有两个源头,一是经学,一是文学,后来渐合为一。”[7](p25)可见,学术上的深厚造诣成就了张惠言古文及词学不同于纯文人的创作特点及非凡成就。对于这一点,阮元言张惠言“以经术为古文,于是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故其文“不遁于虚无,不溺于华藻,不伤于支离,则又知言者所共喻也”。秦瀛之评价也甚为肯当:“文章之士多浮华而不根,故其为言也亦泛滥而寡当,其真能立言者则不然。盖言有其所以立,惟不苟于人者,斯母苟于言,是其人必服习仁义,涵泳道德,志足以兴事,学足以致务,而后施之于言,斟酌而有条理,剀切而有根柢,非徒华其文,漫其辞而已。”®虽然二人只说出了学术对张惠言古文的意义,其实对于其词学亦然。易言之,张惠言经学与文学成就是相得益彰的,观其人而知其学,知其学则知其文矣。张惠言之学,打通了乾嘉学术之重考据训诂与今文经学之主微言大义,既反映了经学内部的融通,也昭示了经学的变动及其对文学理论、创作及流派的影响。作为经学家与作为文学家的张惠言在治学态度、方法上虽然各有侧重,但其学术追求与目的是一致的,即以经学之精神为当世致用之文,追求经学、文学的现实作用与意义,即求古为今,尊古为今。总而言之,无论是经学,抑或文学,他始终追求的皆是通于天道、人以为经世致用之学。这也是从唐顺之开始,常州学人一直传扬的学术与文学和谐共生的传统。故乾嘉之常州,以张惠言为代表的常州文人,大都是学人兼文士,使得彼时之常州,不仅是学术要隘,还是文学重镇。张惠言经师、文士的双重身份,给了我们蠡测乾嘉学术、常州学风的两重视角,反过来也为我们还原了更为真实立体化的张惠言学术形象。
草乞嘉时期,大家辈出。张惠言勉力为学,不舍日夜。以42年之心力,取得经学、文学之巨大成就,在经学史和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他的学术集中了乾嘉学术的优长,也反映了常州地域文化的精髓,是彼时彼地学者型文人的代表,在文学史、学术史上具有典型意义。同时,考察张惠言的学术成就、地位,可洞见宋学汉学,此消彼长;吴派皖派,互为影响;体味今文经学之渐兴,阳羡浙江之没落;亦可追踪阳湖文派、常州词派形成及壮大。其学术生平是乾嘉学术的微观图景,更可作为我们管窥乾嘉学术流变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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