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
鹭鸟记
这些鹭鸟不屑于入画,也不屑于进入诗歌的圈套。它们的生活看上去远远低于人类的艺术,却又常让人类徒生羡情。
它们一身蓑衣,在稻田里趟水觅食,但并不是在模仿农夫的劳作。向天地谋食,它们只需本能,无需动机。它们是勤勉的,却并不贪婪。
它们的一部分生活低于一汪稻田水,这一点与农夫无异。但是几乎每隔几秒钟,它们總要抬起头,转动细长的脖颈四下里张望。它们天生悠闲,不擅长吃苦,却嫡传了来自遥远基因的小慌张。
它们是大自然所有对人类持怀疑论者中最机警慌张的物种之一,这就难怪它们飞起来时仍然一身仙气。从低于一汪稻田水的生活里自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最可赞美的一点正是,作为野物它们深谙胆怯的价值。
它们掌握了从卑微生活秒升仙居的全部密钥。它们的天赋雪羽,在人类那里成为摆脱桎梏、苟且与挣扎的原始想象。它们飞过一片稻田的雪影,几乎可以拯救人类。
蝉蜕记
蝉的哲学:从哑巴到歌唱家,从十七年的沉默到一个夏季的喧哗,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只需一个动词——脱掉。
脱掉的不止是一件外衣,更是一种禁锢:生命的外骨骼,通常也是灵魂的牢笼。
上帝从来不无条件地赐予生命自由,对于灵魂更是如此。
上帝说必须脱掉——有时一件就够了,有时是一切。于是我看到无数蝉壳,在小区绿地的树枝上迎风凝定。
我在想象新生命的轻盈,而蝉蜕用反证法证明了旧生命之沉重,证明了唯有脱壳而去,蝉,才是蝉。
——所有在光风霁月中获得飞翔的生命都曾经匍匐在黑暗中,都曾有过
一个爬行的前生?
我看到了成功的脱掉,同时也看到了失败——也有生命,永远卡在脱掉的途中。
古村记
像一艘沉船静默在时间的海底——它并没有停止陷落。时间的海水每一秒钟都在销蚀着它隐秘的榫卯结构和繁复雕饰。作为文明的细节它已经漫漶不堪。而细节的细节更难以辨认。一堵倾圮风火墙背后的显赫家世,一扇腐烂绮窗里的山村香艳史,都成了风穿堂而过。
在出梅之前,历史和文明仍然是潮湿的,霉味儿冲鼻。每一条巷子里没到膝盖的杂草,每一块砖石上滑腻的苔痕,都在有意无意地昭彰着什么,或掩盖着什么。
我们的进入多少有些唐突。我们不请自到,带着好奇心和窥探欲,当然也带着疲乏的肉身和难以修复的灵魂。是的,我们带着疗救与修复的奢想来到这古老村落,我们也带着虚伪和虚无的所有病征,把它当作了入药的甲骨。
我们所瞻拜和谒问的当然是文明的古老标本,但求逗留片刻,稍抚病心。
灯塔记
满载砂石的浙籍或苏籍驳船从西来的小泖港拐入掘石港,它们在锚地靠岸,卸货,停留一夜。如此,驳船不断地犁开河流,犁开风雨和星辰,来了,又去了。如此,河流每一天都得醒着,甚至每一秒钟都醒着,都在更新。冲鼻的水腥气和激浪拍岸的崆崆声,无异于河流的脉搏和喘息。
河醒着,灯塔就必须醒着,且必须目光如炬,像一尊男神那样不舍昼夜地守在水道的纵横交汇处。它更像个沧桑阅读者,习惯于默读和记忆。河流的每一页,它都烂熟于心。它记住了每一艘驳船的编年史和河流的断代史,横流竖流,潮起潮落,都在它脚下。
防汛堤上散步的人们走过灯塔时,习惯性地抬头,然后气定神闲地消弭于暮色。暮色,一片苍茫。
驳船记
1
这些盐城籍和蚌埠籍的铁壳子驳船运来砂石与方言。
已经卸载一空的,忙着把炊烟送到高处;还来不及卸载的,也忙着把炊烟送到高处。暮色深沉。仿佛这暮色也是它们卸下或来不及卸下的。
2
即便在暮色中,船壳上的黑橡胶痕迹仍然醒目——
巨大负荷之下的巨大惯性所带来的每一次冲撞和摩擦,留下永久性印记。水蚀不掉的印记,可供更丰富和深刻的解读。
3
卸载一空的驳船舰首高耸,缆绳紧绷,但时间和空间出现了松动。未及卸载的驳船仍然吃水及舷,锚定在暮色和幽暗水体中。但时间和空间出现了松动。
4
宽臀圆腰的船娘在舷上来回走动,她的轻盈出乎常识与偏见。很显然她主宰了驳船,在与万有引力和水体阻力的博弈中,她腰臀的反动力足以拯救一艘驳船上的颠沛生活。
5
船尾用泡沫塑料盒养着一丛丛草木和葱蒜,所有的漂泊和颠沛,都被女人收拾定当——所有的湍流和险滩仍难能一棹而过,但所有停泊的黄昏和黎明,都有一份安宁和柔软。
卧佛记
午夜。还有人在东林寺广场上纳凉。这些白日里烧灼的身体熄了火,在卧佛旁侧坐定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汗渍尽收的同时,灵魂也清凉了不少吧?
从酒局中撤退,走过这些微火暗燃的身体,我的还在酒精中挣扎的灵魂感觉到一阵异己的凉意——我还在火中,而这些在银杏树下貌似禅定的他者在水里?
抬眼见卧佛,一帧剪影贴在小镇的夜空,夜空如一叶莲瓣托着涅槃的佛卧。他睡着,也醒着;他醒着,也睡着。我思忖着,小镇最清凉的地方莫过于佛头吧?
如斯想着时,灼热的肺腑有微风穿堂。日常的酒肉,日常的烦忧,在盯着佛头看的刹那似消化去大半。虽然腹沉仍如抱石,脚头倒是轻快了许多。
日日看过佛头仍红尘执迷的人们,午夜时分还坐在佛前贪凉。经过他们和经过自己其实无异。每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影里都有一个我,也都有一个佛吧?
耄耋记
风驰电掣的单车少年和长发扬扬的滑板少女使黄昏充满青春的加速度。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潇洒,对落日无暇一顾。顺风或逆风,疾驰中他们都是风的一部分。
臃肿中年的散步则使黄昏沉重。因为从身侧驰过的青春身影,他们也努力让自己轻盈起来,只是收效甚微,于是走走停停,随时拿手机捕捉落日之美。
貌似从容的举止,曝露太多的流连,而在那些孤单的老头或三五成群的老妇身上,可以看到最慢的黄昏——他们是落日中的落日,暮色中最深的暮色。
那个因为脑梗而失语的老者,老伴用电动三轮车常带他沿河兜风,面对围上来的熟人深浅不一的同情的唇舌,他一言不发,仿佛恪守着某种天意。
那个瘦成纸片的耄耋老妇总是在行走中回头怯怯打望,仿佛后面的路才是她的前路,而前路都是别人的。她总是尽可能地踅身于路边,生怕挡住了疾驰的后生。
她随时会在暮色中隐藏起来,像一只瘦小的蜥蜴。在此之前落日眷顾她,分她一份成色充足的金子。在大地的这枚枯叶之上,落日不吝善意和深沉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