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
《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意大利的一则古老传说,说的是公元前四世纪意大利叙拉古迪奥尼修斯二世统治时期,朝廷的一位重臣达摩克利斯非常羡慕国王的地位、名望和功绩,竭尽奉承之能事。国王提议他们可以交换一天的身份。达摩克利斯心中大喜,第二天他如约坐上宝座,尽情享受当国王的至高无上的感觉。可是到了晚宴时分,在推杯换盏之间,达摩克利斯意外瞥见在国王宝座的上方有一把宝剑,只用一根马鬃悬着,心中立刻充满恐惧,参加晚宴的兴致顿时全消。第二天他便把身份和国王交换回来。达摩克利斯之剑意味着荣耀与危险同在,权力与责任平衡。这则传说自问世以来一直魅力不衰,原因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基本的叙事模式,王位永远是争夺的焦点,宝剑是争夺的武器,同时在王位与执剑者之间还存在着第三种制衡力量——马鬃。王位、宝剑和悬剑之鬃便是结构故事的基本元素。从古至今各种历史故事与现实故事之所以不同,就在于这些元素的结构方式不同。然而尽管故事内容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无不殊途同归地指向人的基本欲望之一——权力欲,直达人性的深处。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Ⅲ·死神永生》虽以表现未来世界的生活为旨归,但仍以这则古老的传说为原型,堪称是对它的现代演绎与解构。
一、在王权面前不肯退缩的“达摩克利斯”——维德
在《三体Ⅲ·死神永生》[1]中,托马斯·维德是一个重要的男性形象,他是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PIA)局长,这个位置与传说中的达摩克利斯的位置很相像。与达摩克利斯在骨子里更相像的是维德对“王位”——执剑者位置的迷恋。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小幅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画到了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这幅画是维德心志的外显。他手中挥舞着利剑,在人生战场上殊死一搏,目的正是要获得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花冠。哪怕花冠上的白花染着别人的鲜血。与达摩克利斯不同的是,他在王位的召唤下,孤注一掷,不知退缩,最后死在王位上方落下的利剑之下。
人生要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尽管维德最终没得到“王位”,但在为此目标奋斗的过程中,他已经失掉了很多东西:“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当他身上还有人性的时候,他曾是战略情报局尽职的局长。那时的他聪明、干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行动起来如猛鸷一般,直奔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就是他的座右铭。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想出“送一个大脑去三体”获得情报的极端主意。还好,这颗大脑来自一个身患癌症的志愿者云天明,还不算违反人道。但是当他看到登上“王位”——选第二任“执剑者”的机会在向他招手的时候,他的权力欲便空前膨胀起来。所谓“执剑者”是指地球人与三体人进行战争的最后决策者。“人类对三体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绕过执剑人。没有执剑人的承认,人类的政策在三体世界没有任何效力。这样执剑人就成为像面壁者一样拥有极大特权的独裁者。”从具体操作层面说,执剑者手中握有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广播启动开关的红色按钮。从外形上看,红色按钮“真的很像剑柄”,所以握有此剑的人被称为“执剑者”。维德迷恋这一位置,原因大致如女主人公程心的好友艾AA所说:“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决定全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感觉,对那时的某些男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们的终身追求,会让他们着魔。”但是包括维德在内的六位候选人却不被联合国行星防御委员会主席看好,同时他们在群众中的人气也不高,原因是他们身上都有某种危险的倾向。上上下下一致看好的是女士程心。维德看到程心已经成了他走向“王位”的最大绊脚石,便想除掉她。他找到程心,趁其不备向她开枪,使程心身受重伤,险些丧命。这一疯狂之举使维德彻底失去了人性。维德也因此受到法律制裁。他被监禁了11年,但时间并没有把他击垮,他身上某些核心的东西始终没变。被提前释放出狱后,他还不死心,又找到已经当选为第二任执剑者的程心说:“给我!”“把你拥有的一切。你的公司,你的财富,你的权力,你的地位,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你的荣耀和声誉,我用这些去造光速飞船。”他的话比起传说中达摩克利斯对迪奥尼修斯二世所说的话,更疯狂,更露骨,更无耻。程心把自己的公司让给了他,但条件是在关键问题上她葆有最后的裁决权。财富的获得对于野心家来说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但也会给他带来灾难。自从他接管了“星宇公司”之后,一边加紧研制光速飞船,一边用高科技打造他所在的星环城的武装力量。后来由于光速飞船飞行留下的航迹可能使三体人发现地球和太阳系的定位坐标,给地球带来危险,致使这个项目被联合国及太阳系联合组织叫停。维德对此决定极端不满,双方争执不下,险些酿成武装冲突。在这个关键时刻,維德只得履行诺言,按照约定由程心做最后裁决。程心坚决制止了这场地球人的内斗。此后,维德因犯“反人类罪”被判处死刑。那把悬于王位上方的宝剑终于向维德落下。
维德是小说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男性形象。他是只讲技术、不要道德的恶的文明的化身,“是公元世纪黑暗人性的象征”。未来世界科技的高速发展是必然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明天会更好。决定未来命运的力量不是科技,而是人本身,是人所具有的道德良知。
二、将责任看得比权力重要的执剑者——程心
在“王位”与宝剑之间有细如游丝的马鬃相隔,马鬃虽纤细、轻盈,然而有它在,才能保持王位与宝剑之间的平衡。程心认为她作为第二任执剑者,重要的不是按下红色按钮,而是像马鬃那样守护王位与宝剑之间的平衡。
她这样理解执剑者的职能,原因有两个。一是来自她的潜意识。在她的“潜意识中,她是一个守护者,不是毁灭者,她是一个女人,不是战士。她将用自己的一生守护两个世界的平衡。”生是她潜意识中主导的力量。她在冥冥中感到:“仿佛太空中充满了眼睛,三叶虫和蚂蚁的眼睛,鸟和蝴蝶的眼睛,细菌的眼睛……仅从地球上生活过的人们的眼睛就有一千多亿双。”他们仿佛都在向她诉说生命的来之不易和生的强烈渴望。正如杨冬所言:“生命存在的环境,各种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既然生命的产生和活着“本身就是幸运”,所以当三体进攻地球的时候,她放弃了按红色按钮的权力。“这个决断不是用思想做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之中。这基因可以追溯到四十亿年前,决断在那时已经做出。在后来几十亿年的沧海桑田中,不断被加强,不管错与对,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程心的选择就是从古至今所有生命的选择,就是大自然的选择。由此可见,程心的力量从本质上讲来自地球所有的生命。
二是来自她内心的爱。程心原是个孤儿,是她的养父母将她养大,并把他们的爱都给了她。长大以后,她决定参选第二任执剑者,是因为“终于有机会为爱做些事了!”选举执剑者那天,在联合国总部的门前,“当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走上来,把怀中几个月大的孩子递给她”,“她抱住那个小肉团,把宝宝温软的小脸贴到自己脸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觉自己抱着整个世界。”这时年轻的母亲称她是“圣母玛利亚”,并说:“美丽善良的圣母,保护这个世界吧。不要让那些野蛮的嗜血的大男人毁掉这美好的一切!”此时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認清了自己对于这个新世界的感情的实质是:“母性!”母性的本质是爱,是无私的付出。她要把养父母对她的爱回报给整个世界。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爱,所以在程心成功当选执剑者之后,当地球被三体占领、地球人都向澳大利亚移民之际,她与所有的地球人一样颠沛流离,衣食无着,以致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双眼一度失明。这期间她还遭到一部分人的误解、唾骂和侮辱,但她忍下来了,让眼泪流在心里。正是有了这份爱,当她发现维德有谋反倾向,企图挑起战争时,“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三十多年前(由于冬眠的原因——笔者)在联合国大厦前怀抱婴儿的感觉,现在,她感到自己怀抱的婴儿面对一群恶狼,她只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怀中的孩子。”她义正辞严地对维德说:“立即停止战争准备,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质子弹交给联邦政府,特别是你们那些潜入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这样做!”程心坚定果断地制止了一场地球内乱,挽救了地球和无辜者的性命。
尽管在程心任执剑者期间仍是战事不断,但这些战争都是程心无法控制的。比如三体人曾一度占领地球,又如三体之外的第三种文明用高科技武器“小纸条”像桑蚕吃桑叶那样,在太阳系不断游走,所到之处把三维空间变成二维空间。如果继续下去,“小纸条”总有一天会使整个宇宙(包括小纸条所在的星球)都毁灭。程心无力制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没有人怪罪她。正如宇宙学家关一帆对程心说的:“人类世界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用爱来对待生命和一切,尽管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实现了那个世界的愿望,实现了那里的价值观。你实现了他们的选择,你没有错!”
程心是小说的女主人公,她是爱的象征,是善的文明的代表。她集人类以及所有地球生命的愿望于一身,在战争乌云漫卷的战场上,呼唤着人们的良知,倾诉着人们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渴望,给人们带来安全感,给人类受伤的心灵带来抚慰,表现出这个世界温暖慈爱的一面。她的故事向世人表明,悬剑的马鬃尽管细如游丝,轻如鸿毛,但在王位与宝剑之间仍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平衡作用。尤其是执剑者用爱加固马鬃之后,更增添了一份承重的韧性。
三、化“达摩克利斯之剑”为橄榄枝:对意大利古老传说的解构
《三体Ⅲ·死神永生》的结尾是“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宇宙毁灭。这是小说对意大利古老传说的解构。由于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当尘埃落定,痛定思痛之时,我们的思绪不禁会穿越时间隧道,回到故事的原点,设想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重新来过的话,我们能否找到另一个途径,来解决两个世界间存在的问题,从而避免宇宙的毁灭呢?当我们带着这个问题重读小说的时候,就会发现小说对宇宙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是有暗示的。比如,以和平外交和文化互动的方式来代替武力威慑,程心就曾这样想过。她说:“让来自三体的科技使地球越来越强大,让来自地球的文明使三体越来越文明。”这乃是她作执剑者的初衷。可惜历史没有给程心留下施展她的政治抱负的舞台,而是选择了武力威慑之路,但小说却通过另一个形象——云天明的塑造,对程心的意志进行了局部性的实验,从这个意义上说,云天明是对程心形象的补充和强化。
云天明的大脑被送上太空,又被三体人意外发现之后,便把他带回三体,还为大脑克隆了身体,使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据云天明对于三体的了解,它在文明上不如地球的主要有两点:一是没有文学艺术;二是缺少童心。三体人由于生存的自然环境恶劣,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次数不等的生生死死过程,文明也随之兴起了又毁灭,没有连续性。即便有短暂的文明出现,他们为了活下去,也不需要感伤的文学艺术,这种情感不利于他们适应环境。因为缺少文学艺术,也就没有相应的美学观念。又由于三体人的灵魂缺少一份艺术的熏陶和美的修养,所以没有优美的道德情操可言。在三体世界,云天明眼中的一切都处于极致的混乱状态,比如他们的管道设计看上去一团糟,好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秩序都是一种忌讳。
人类则与此恰恰相反,他们的地球家园气候宜人,山川秀美,大自然变化有序,人类安居乐业,可以享受天年,文学艺术不断发展,灿烂辉煌。因此他们形成的美学理念“就是数学意义上的和谐与美”。地球则是“美和信仰的寄居物”。
云天明在三体还发现,“三体人两性结合的方式是双方的身体融为一体,之后这个融合的身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后代”。“这些个体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出生后思想上已经有一定的成熟,所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三体世界真的没有童年,三体人和人类学者都认为,这是造成两个世界社会文化差异的根源之一。”
三体文明的两大缺陷,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引起战争的深层内因之一。因为不懂和谐之美,所以他们对战争引起的地球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无动于衷;因为没有童年,所以他们没有纯洁高尚的精神追求,没有优美善良的天性,所以用一副铁石心肠来面对地球和人类的毁灭。
三体文明的改变只能靠外力推动。云天明来到三体以后,做的正是文化大使的工作。他先从孩子的转变抓起。他编写了一本《地球童话》,在三体出版,受到广泛的欢迎。他通过给三体孩子们讲那些充满“文化和惊奇”的故事,向他们灌输至真至善至美的童心。孩子们很喜欢他的故事,爱的情感在他们的心灵深处萌芽、开花、结果。如果这种文化传播工作能够持之以恒,三体人精神面貌的改变是指日可待的。如果宇宙各种文明都本着平等互利的意识去面对别的文明,战争的内在根源就会消除,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化为橄榄枝。云天明的故事表明,跨星球间的文明交流是可行的。如果宇宙各文明间都能用和平外交、文化交流取代武力威慑,宇宙就不会灭亡,程心心心念念的各文明间取长补短、共同繁荣的愿景就会实现。小说中关于云天明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的确存在和平解决各文明间问题的可能性。
说到优良文明在宇宙的传播,地球人任重道远。为了使地球文明更好地走向世界,加强地球自身的文化与文明建设显然尤为重要。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三体危机带来的文化冲击,其影响之深远又远超过当初的想象”,它“从根本上动摇了人类社会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根基”。由于地球人长期处于战备和战争状态,人尚且有性命之虞,所有的财力、物力和人力都集中到军事方面,所以地球的文化与文明建设处于贫血状态。“一个世纪之前,以文字为主的叙事文学就已经消亡了。但文学和作家还依然存在,不过叙述是用数字和图像进行的。现在古典的文字小说已经变成了文物。大低谷后,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传了。”地球大批优秀古典作品的失传是人类文化的重大损失,意味着人类文化的根脉已断,即便有罗辑等人在竭力抢救地球上的优秀文化遗产,如梵·高的《星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等,并在冥王星建起地球文化艺术博物馆,但根本没人前来参观,形同一座文化坟墓。当冥王星将被“小纸条”变为二维世界时,罗辑无可奈何地对程心说:“你看,我们俩都白忙活了。”罗辑的话既是对两代执剑者毕生工作的总结,也是对武力威慑之路的反思。虽然两代执剑者对于文化的重要性都有所悟,但不到位,更缺乏行动的力量。倘若历史选择了文化之路,变武力威慑为文化外交,谁能料定宇宙的结局不是永生女神在高唱凯歌呢?
《三体Ⅲ·死神永生》的结局已定,无可改变,但小说表现的只是未来的一种可能性,而且是最应该避免的一种可能性。这时候,对于读者来说,进行对抗性阅读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因为读者从中得到的不应是对未来的悲观失望,而应是明确当下应该如何活下去的道路,以便创造宇宙更美好的未来,这才是这部作品的真正价值所在。
注释:
[1]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下文所涉情节、引文皆出自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