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英明
敏感把握时代节奏与社会脉搏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该不该谈这个问题,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文以载道,绘画同样承担社会责任与人生道义方面的东西,无论人们是不是承认,它都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必须思考的。人的观念是复杂的聚合体,公与私、法与情、理与欲,常常令道义二字变动不居,这样就困扰着我们,模糊着人生的参考坐标。人们经常会发现:要么偏离社会的时代节奏,感觉一切茫然,找不到自身的立足点,要么失去自己而去盲目追随潮流,后来发现一切是那么荒唐和无聊,好像经过了一场闹剧。也许找个结合点才好,但这个过程是非常艰难的。
这样就有两类天才艺术家出现:第一类,经常敏感地把握时代的发展节奏与社会的思想脉搏,他们对周围的一切很敏感,他们知道什么东西和符号是时代的需要,他们毫不费力地表现出这些,也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在这方面,我认为这些艺术家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接触到了绘画以外的社会普遍问题,承担了特定历史条件下思想启蒙的作用,甚至是哲学家那部分工作。这当然对于社会的发展是有利的促进。第二类艺术家好像暂时不去管周遭的社会变化,也不会有哲学思想的过多介入。这不是说这些艺术家没有思考,相反,他们把个体的生命当做完整的艺术现象来对待。他们知道艺术的成熟与发展需要多少时间,他们知道超越经典艺术的难度,几十年如一日面对自己的课题。他们遵守大师用志不纷的原则,心无旁骛。翻开中外艺术历史,这样的大师比比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在某些领域或者题材达到极致,形成很难超越的高度。米勒表现农民的作品,你可以认为是平常的农民生活场景,到处可见,但你不可低估米勒精神世界的价值,你不能认为米勒没有灵魂。伦勃朗的画,则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美。他的画,背景大多为晦暗厚重的深色调,人物的装束、表情,构图与明暗对比,总能给人一种沧桑之感,就像巴赫的音乐,让人触摸到人世的沉重。
天才的发展性与持久性
美术教师经常面对这样一个责任:看见一个年轻学生的作品,必须提出建议帮助他们。但这样做却面临很多麻烦,因为年轻人的作品通常同时存在着许多方面的问题,艺术教育经常是片面地教育学生如何学习技术与练习基本功,所以年轻人得到的训练与教育肯定是有局限的和不完整的。每每看见这类作品,经常发现问题不在艺术的范围里,而是缺少了其他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尽管合理地使用、发挥了艺术语言与才能天赋,但作品整体的艺术性仍不过关。人们经常把这些缺少的东西叫作底蕴或者艺术素质。
塑造一个人,要想:可否了解这个人的精神世界与存在方式?这方面很多艺术家,比如丢勒、列宾等已经成了典范。也许艺术家说我是单纯地不想这些,只是去表现我的自然与人生,如果是这样获得的成功,我相信他是极大的天才,可这种天才的发展性与持久性是可疑的。因为在艺术的历史发展与成功经验中没有什么是能跳出这些已知环节的,没有什么不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更严肃地讲,这样的天才,其生命过程和形式我无法想象,生命创造动力的来源值得怀疑,没有来源的动力,它会走多远?
找到自己的参与方式和表达语言
绘画艺术从观念的角度来谈,是很复杂的。作品的哲学指向和精神内涵通常是局部的。今天的世界,淘汰经常来得很迅速。你今天还热热闹闹地追捧的东西,稍微过去一些时候就变得毫无味道。但是艺术作品有自己的系统与逻辑,是永远存在的,这也是艺术的恒久魅力所在。这恰如人类的知识与技术是跨越阶级与民族差别的永恒的存在一样。
油画艺术的历史发展就显示了其价值持久的可能,我们需要震撼心灵的艺术来表达生命与人生,更需要对人性的深刻探索。在这方面油画特别承担着这个使命,甚至和文学等其他艺术同样承担着建设人类精神家园的重任。但是无论怎样的艺术存在形式,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参与方式和表达语言。
我一直认为,一个艺术家的基本风格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形成了,后面的路只能是过去的延长与补充。看看艺术史你就发现,像卡拉瓦乔或者委拉斯贵兹、莫奈等许多艺术家差不多在三十几岁就辉煌无比,以个体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来看,艺术家的一点点突破与风格的进步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也许,雷诺阿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活到差不多九十岁时,仍然在描绘他那美好的图景,还在乐观地用他那温厚如棉花的笔触来歌颂生命与自然。在精神的层次上我们敬佩那些流星般走完生命的艺术家,他们对于艺术的贡献令人难以忘记。鲁西安·弗洛伊德在画面上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光,那是通往精神实在的媒介。他炉火纯青地运用光来涤荡表层的虚象,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生存感受和精神感悟。在艺术和生活中,他坚持本真的态度。尽管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鲁西安·弗洛伊德对于中国油画界影响巨大,但在面对中国艺术家时,他平淡如水地说,自己对于中国的了解太少,根本没有资格对中国的艺术发表评论。
他就是他,绘画就是绘画,与其他均无关系。这也保证了他内心深处那道灵光的纯洁度,保证了他画面的能见度,保证了他目光的清澈度,保证了他能穿透世界的肌肤、感受精神的温度。
生命个体在成长的过程里,会不知不觉形成对于世界的基本看法,这决定其未来走向与发展空间。艺术家也许不必刻意去思考什么,假使接受了别人的思想而去盲目创造什么,那也不会持久,因为这样对于他来说是无本之木。大学教育经常会扼杀这些宝贵的品质。一个人在年轻时,容易丢失或者没有注意自己真正的特质与性格。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着什么,他做的和他本人已经毫无关系,这是多么荒谬啊!
精神世界的独立性
在求学过程中,很容易在某种影响下学习某些艺术家的风格和形式,这是自然的,甚至是学习的必由之路。但是仍然需要思考和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与发展空间,那一定是艺术家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也代表着他精神世界的独立性。否则再好的东西如果不属于你,也只是欣赏而已。可惜的是我们经常在这个过程里迷失太久,或者醒悟得太晚。
艺术家个人精神品格的独立,非常重要。那么如何培养独立的精神品格呢?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几岁时的作品和练习,一般来说,在技术上是不成熟的,或者是他自己根本不看好这些东西,他的眼睛里往往瞄着别处,瞄着被高等教育视为重要的一切。我拿这些年轻人的早期作品和他们经历了艺术教育以后的作品来比较,经常发现后面的作品不知所云,他不知道什么是他的東西。这时,他了解了全部艺术历史与发展,接触到了最新的艺术形式。可是,他们的早期作品,其实更加动人,更加有自己特殊的地方。所以,艺术家应当经常回去看看自己曾经的作品,寻找你自己曾经那么执着的东西。
艺术家有一个特殊的情况,不是每个人的作品都会随着时间越来越精彩。情况经常是相反的。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就是这个情况,当他在美术学院学习多年以后,再拿出的作品,却叫我没什么感觉。我认为他的作品和许多目前艺术家的作品味道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他,我印象里他二十年前小静物里那片面包和水果的刻画我到现在还记得,仍然是那么漂亮和富有个性。可他早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许多非常有才气的艺术家经常在漫长的时间里丢失自我,变化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程度。这样的情况你不得不思考: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的一生中达到的成就经常是在非常狭小和单一的境况里,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乱七八糟地精神流浪——当下我们这个浮躁的社会,恰恰最缺少这种品质。
深刻地感知自然与人物
我原来一直认为油画大师的作品放在那里——精美的印刷品到处都是——油画创作者应该是能看明白的。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最经常看见的就是他们面对经典作品的茫然无知。他们通常只知道些比较浅层次的绘画效果与故事情节,大多数人没有深入地解读作品内在的构成逻辑。在他们自己的作品中,经常会有空洞乏味、毫无条理的情况出现。他们甚至不会表达最起码、最基本的自然景物和物理运动,不会画一块石头、一棵树或一块布的褶纹。他们不知道作品里的远中近景是如何表达的。如果画面中出现一片草地和平缓的山坡,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他们熟视无睹地对待所见到的一切。
这与他们所受的教育有关,大多数教师在绘画课上只是告诉他们眼前的东西怎么表现,或者形体结构是什么样的,而这些都是最粗浅的东西。教师们通常不告诉学生如何深刻地感知自然与人物,如何凭记忆加深对自然景物及人物的刻画描写。也就是说,学生们通常的阅读和记忆方式是有问题的,必须强化他们的“阅读”能力,教会他们“阅读”大师的作品,“阅读”作品中每一个细节的含义和独特的用心,然后再强化他们记忆的能力,就像英语学习必须背会大量的单词一样。当我们在欣赏油画作品时,往往更多关注画面的情节、内容和色彩,而后才是作品造型所用的笔触。但实际上油画作品引起观者共鸣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其情节、内容和色彩,也有赖于它们所依附的笔触这个载体,它们共同把画家的思想和情感传达给观者,从而引发共鸣。
追寻自然的本质、感知真实的图像
从事油画创作的艺术家,要始终贯穿一个原则,就是对自然景物、人物以及所看到的一切,要格外认真地阅读和记忆。一个艺术家在18岁以前已经见到过的人和物,能不能凭记忆将其描绘出来,能不能用油画颜料刻画出精彩的细节?这是一个重要的本领。
使用记忆这个词似乎不太准确,对景物与自然的感知是艺术家许多年不刻意间的观察。为什么面对同一事物有的人就能描写得深刻,而有的人就毫无图像记忆?其实这就叫艺术天赋。这比什么都重要。在长期的艺术学习中,在混乱复杂的知识系统中,人经常会被冲击得麻木,“五色令人目盲”。因此在艺术教学中,不强调这一点就不是完整的,那将是残缺的学习。否则无论学生有多么高深的理论,也无论如何刻苦用功,都将徒劳。
临摹是一种学习的手段。这手段有些强化的味道,它在重复别人的感知与技巧。这对于学习过程而言是必须的,但是没有深刻的感受和记忆,临摹也是无用的。历史上许多大师压根也没有受到过正规的艺术教育,比如达·芬奇和近代的安德鲁·怀斯。谁都不敢低估他们艺术作品的价值。他们的才气来自哪里呢?年轻的艺术家应該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在缤纷复杂的事物和时空中追寻自然的本质、感知真实的图像,创造师造化、得心源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