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币

2019-09-10 07:22[美]李允夏朱知非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女皇

[美]李允夏 朱知非

作者简介

近年来,科幻圈时不时就会冒出Yoon Ha Lee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比如2012年的斯特金奖,2016年的雨果奖和星云奖以及2017年的轨迹奖。他是在德州长大的韩裔美国作家李允夏,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数学系,以背景宏大的硬科幻小说见长,作品常常让读者感到智商欠费。不过,他也喜欢披着科幻的外衣写一些具有东方审美情趣的奇幻故事,比如我们在去年8月刊登的《星舰与寺院猫》。这次,我们带来了《欲望之币》和《狐火,狐火》两个短篇,李允夏用了一些于我们而言非常亲切的元素,写成了两则精巧趣致的小故事。

在大洋尽头,珍珠母一般雪白的云朵之下,海风带着咸味和淡淡的果实芬芳,帝国里的每一个人,无论阶级与老幼,都为了他们女皇的葬礼会聚于此。在她生前,人们称呼她为“飓风之玉”;而如今,在女皇离世后,宫廷史官已经开始用“织风者”这个名字称呼她,因为她麾下的舰队曾如此令人生畏。

入殓师们用香油涂抹织风者,并依照传统,将一张白玉雕成的面具覆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只手上,放着一面小小的旗帜,绣着帝国深蓝色的剑锚纹章;另一只手里,是一把无鞘的利刃,刀柄上的釉彩闪烁着白色、金色和蓝色的光芒。她身披厚重的丝质长袍,这些服饰她只在上一个丰月节时穿过一次。帝国的子民相信,让自己的君主在“来生之海”中过得富足,她就会在龙灵那里替他们说些好话。

女皇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大臣们管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叫“晨鸥之旅”。晨鸥有着不符年龄的庄重,即便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穿着灰白相间的素服,她看起来依然波澜不惊。如果说当祭司们吟诵着通往日落之地的祝福时她眼睛里闪着泪光,那也不过是为了符合时宜。

日暮时分,人们将先皇的棺椁放在了灵船上,漆成红色的船身会指引着她驶向太阳。在一名祭祀切断绳缆的同时,灵船开始在女皇卫队的火矢之下熊熊燃烧。

晨鸥最年长的大臣,一个曾在年轻时游历过无数异国圣地的智者,在火焰与海浪声中转过身,看着她说:“您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陛下。明天您就將在二十七望族前主持朝政,要让他们看到,即便是在这个年纪,您也有着和您母亲一样的威严。”

和他一样,晨鸥心知肚明,无论自己表现得多么严厉,那些望族也只会把她当作一个傀儡。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回到了冥想室。

晨鸥彻夜未眠,尽管她就算睡了也无可厚非。相反,她努力思考了很长时间,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有几次,在熏香甜蜜的气息中,她是如此想把母亲从灵船上呼唤回来,寻求她的建议。但是,母亲在世的那些年中,给她的建议应该足够了。

拂晓前两小时,晨鸥摇铃唤来了她的仆人们。“去叫醒财政大臣,”她说,“我有事要请教他。”

没睡好觉让财政大臣很不舒服,但是晨鸥的打算让他更不舒服了。“收买那些望族?”他说,“这会开创一个不好的先例啊。”

“我们不是要收买他们,”晨鸥严厉地说,“我们是要给他们一些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赏赐,这样他们就会开始思量,如果皇室连这样贵重的东西都舍得给,那他们的家底究竟有多深?”

财政大臣嘟嘟囔囔地陪着晨鸥来到了第一国库。库房的墙壁上挂着绘有风景的丝制卷轴,旁边堆满了装帧精美的书籍,封面上印着用金叶子做成的鹤与嬉戏的猫;比人的指甲盖还小的象牙雕像如军队一般排列着,出于某种原因,每一个塑像的头部都是一种早已灭绝的鸟;精致的架子上,宝剑鎏金的剑鞘闪烁着猫眼石和蓝宝石的光芒,浅色的剑穗上装饰着可以在风中当作罗盘的神秘绳结;用丝线编织而成的皇冠上镶嵌着刻有预言的破旧甲骨,远古君王的发缕仍然缠绕其上;不同大小和颜色的珍珠项链缠绕在一起,从纯白到紫灰到富有光泽的黑色,不一而足。

“不行,”晨鸥说道,“这都是些普通的财宝,拿来奖励船长们还不错,但是镇不住二十七望族。”

财政大臣的脸色变得煞白:“您该不会是想要——”

但是年轻的女皇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向第二国库走去。她拿出那把沉重的钥匙打开了大门,门扇异常灵活,一旁的守卫紧张地看着她。

一股强烈的海水和藻类的气味突然飘了过来,在门后的黑暗中,一条龙睁开了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是谁想要被淹死么?”龙灵用一种低沉而浑厚的声音问道,听起来跃跃欲试。所有人都知道,最好别去招惹守卫宝库的圣灵。

“我是织风者的女儿,”晨鸥说,“他们叫我晨鸥之旅。”

那只眼睛又眯上了。“是您,”龙的语气温和了一些,“我一直没搞懂,你们王朝为什么时不时就要给女皇换一个名字,分也分不清。”

“这个传统给您添麻烦了么?”晨鸥问道,“想要改变它不太容易,不过——”

走廊里的灯光映照在龙长长的牙齿上。“您不用为我费心,”它说道,沉思着。“您的眼睛和她的简直一模一样,进来吧。”

“这太不明智了,”财政大臣说道,“让龙来守护这些东西,就说明这些宝物一定有什么理由不能被流传出去。”

“把宝物永远藏着并没有什么用处。”晨鸥说。她扔下财政大臣,走进了宝库。大门在她身后静静地关闭。

尽管有龙的保护,在海洋之梦中行走和呼吸依然有些困难。灯光的颜色就像是把雨滴、闪电和泡沫搅和在了一起,盐的味道越来越重,其中夹杂着独特的菊花香气。不过这至少比淹死要好很多了。

“您为何而来呢?”龙在她的身边游动着,问道。它蜷曲的身体在珍珠般的闪光中若隐若现。

“我需要选二十七件礼物,分别给二十七望族们,让他们感受到皇朝的威势。”晨鸥说,“我不知道该给他们什么。”

“就这些?”龙有点失望地说道,“这里有整套的铠甲,可以给男人、女人、战马甚至大象用。给那些族长们一人一件——尽管我猜想他们之中应该没有大象——如果他们打算背叛您,这些铠甲之中的幽灵就会杀死他们。除非你们已经发明出火药了?这些铠甲可抵挡不了好的枪炮。在这睡久了有点让我搞不清楚时间。”

晨鸥伸着头,看着珊瑚和骷髅模糊的轮廓。“火药?”她问道。

“算了,没什么。要我把那些铠甲拿给您看么?”在波光中,出现了一些精制的铠甲和与之配套的恶魔形面具,以及带着吓人尖刺的马饰。晨鸥几乎能在那些闪亮的胸板上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

“这算不上真正的礼物,”晨鸥说,“尽管很实用。”

龙大声叹了口气:“理想主义者。好吧,那这个怎么样?”

一队纸船轻快地向他们飘来,仿佛有一条小溪从他们俩中间流过。晨鸥跪了下来,检视着这些小船,在其中的一面帆上,写着半首诗。

“没事,”龙说,“拆开它吧。”

她照做了。“这是一首新月之刃的诗。”她说。新月之刃是帝国最著名的舰队将领之一,曾在349年前击退过艾瑞利人的入侵。“不过没有我的导师教给我的那个版本优雅。”

“那是因为尽管新月在大海上无往不胜,但她只是个二流诗人。”龙说道,“她的女皇让一个宫廷诗人把新月所有的诗作都仔细地润色过了。”听起来它好像也并不理解人类这么做的原因。“不管怎样,每一条船上都有着某个英雄或者将军的诗,如果您在满月之夜将它们放在海面上,它们就会变成精良的战舰;而只要在新月时吟诵船上的诗句,就能将它们重新变回纸船的样子——非常有助于节省停泊费。它们非常忠诚,如果您担心这一点的话,我保证它们绝不会与您为敌。”

晨鸥思考了一会。“这是很特别的礼物,但并不是什么好礼物。”她已经可以想见自己的臣民在互相斗争。

“那这些呢?”龙一边盘绕身体一边说道。一股冷流冲过房间,小船四散消失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当凉意消散,二十七件精致的外衣出现在他们面前。有的衣服上镶嵌着华丽的珍珠与星星一般闪亮的蓝宝石,有的则绣着金丝银线;有的领口上排列着比泡沫还细腻的花边,有的袖子上饰有彩色丝线制成的奇异花朵;有一件散发着如同雪夜的月光一般银白带淡蓝的光泽,另一件深橘色的则以琥珀为饰,其中封存着的昆虫用脆弱的肢体组成了祈祷文;还有一件从黑色逐渐过渡到褶边上的烟灰色,半透明的斗篷上带着没有铃舌的玻璃铃铛,像飞蛾的翅膀一样在衣领下扇动。

“它们确实与众不同。”晨鸥说。她凑得更近了,凝视着:虽然每一件外衣各不相同,但在胸口上都有一枚闪闪发光的纹章。“这是龙的鳞片吗?”

“是的。”龙说道,“每一种风暴都有与之对应的龙:离子风暴,太阳风暴,甚至虚空中的量子泡沫……反正,您难道没有好奇过从龙的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

“没有吧。”晨鸥说。在她的幻想中,她会在皇家花园中游荡,假装自己能听懂鲤鱼和猫的话语,或是在温柔的柳枝下入睡;她总是幻想逃离这一切。但是像她这样顺从的孩子,并没有真的这样做过。

“在每一年的龙节上,”那条龙说道,“所有穿着这些衣服的人,都有机会变身成龙。这对造反并没什么太大帮助,如果您的眼神是在担心这一点的话。只是龙都很喜欢跳舞,有时候那些变身后过于投入的人们会选择永远这样舞蹈下去。当节日结束的那一刻,只有依然化身为龙的人,才会变成龙。”

晨鸥在这些外套之间走过,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长袍的褶边碰到它们。龙看着她,晃动了一下身子,欲言又止。

“行,”她终于说,“就是它们了。”这些外套确实很贵重,能让那些使用者们短暂地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好吧,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您自己想要点什么吗?”龙问道。

它的语气似乎隐隐带着期待,晨鸥严厉地看着那条龙。“为了国家而征用这些宝藏是一回事,”她说,“为了我的私欲去占有它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您是女皇,不是么?”

“所以我更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晨鸥扬起头,看着龙那双不带人类情感的眼睛。“你不仅仅是在守卫这些宝藏,对吧。”

“啊,看来您猜到了。”龙的嘴角向上,勾起一抹不露牙齿的微笑。它伸出一只长有八个利爪的手,即便是最细小的那根指头也比晨鸥的手掌要大,下面晃荡着一枚圆盘,看起来像是钱币,但却是用深绿色的石头制成的,里面有血块一样的斑点,中间的穿孔是圆形而不是方形。最特別的是上面刻着的那条蛇,每一枚鳞片都栩栩如生。

“它是在看我吗?”晨鸥问道,蛇的眼睛是红色的,比石头上的其他斑点更加鲜艳,这让她感到不安。“这是什么?”

“这是欲望之币。”龙平静地说道。

“叫这种名字的东西通常不会带来什么好运。”她说。

“它从未伤害过您的母亲。”

那为什么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在我见过的所有交易中,”晨鸥说道,“钱币都是要拿来花掉的。”

龙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您说的没错。”

晨鸥再一次观察着那枚钱币,她确定那条蛇肯定移动了位置。“我有多少位先祖使用过这枚硬币?”

“数不清了,”龙说,“你们那些王号和谥号什么的搞得我很难记得住。不过有一些王从来都没有用过它。”

“那为什么史书中也没有提及它?”

龙垂了垂眼皮:“因为我喜欢吃史学家,他们的骨头里都是秘密的香味。”

在帝国里有这样的说法:绝对不要在空的神龛前歌唱;绝对不要在退潮时同鬼魂共舞;绝对不要跟龙开玩笑。“但是帝国依然兴旺,如果那些史学家没有骗人的话。先王们不可能都没通过这个考验。”晨鸥慢慢地说道。

龙并没有反对,确实,这是个考验。

晨鸥回头看着那扇门,它的轮廓在昏暗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并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这里。”龙一言不发,她用指尖碰了碰那枚钱币。是热的,就好像有一个隐藏的太阳一直照耀着它。晨鸥感觉自己仿佛能听到那条蛇再次蠕动时鳞片发出的声音。

龙突然收回了它的手。那枚钱币掉了下来,晨鸥本能地接住了它。“恐怕是的,”龙说道,“但是这并不代表您不能带点什么回去。问题是,您想要什么?”

“我母亲用它换来了什么?”

“她希望离开这个宝库,并且永远不再回来。”龙说道,“您的母亲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夜,思考着她的选择,而这就是她的答案。她觉得宝藏的诱惑是一种威胁。当然她以为自己在这里待得要更久一些,毕竟在水下,时间的流逝是不同的。”

晨鸥试着想象自己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女性,新加冕的女皇,在不眠不休中的迷惑中拼命地想要避开这些诱惑。“我在这待了多久了?”她问道。

“比在外面的时间要慢一些,还没到两个时辰。”龙说。它的欢喜让人不安。

“那些给二十七望族的礼物,”晨鸥说道,“不管我发生了什么,它们都会被送到皇宫里去吗?”

龙摆了摆手。“您想怎么处置它们都行。我完成了守护它们的工作,所以没什么不可以的。”

晨鸥又扫视了一下周围,如果在这个考验中出了什么差错,她可能就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她说。

龙靠近了她。

晨鸥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她还是直视着龙的眼睛。“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是怎样的契约将你束缚在了这里,但是我不希望它延续下去。就用这枚钱币来换取你的自由吧。”

龙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它才说道:“龙并不是可靠的盟友,您知道的。”

“我愿意一试。”晨鸥说。这是不是有点莽撞?也许吧,不过在她看来,历代的女皇和这条龙一样,都只是一个个囚徒。最好还是让它去追寻自己的命运吧。

“总需要有人来守卫这个宝库,您也知道。”龙歪着自己的脑袋,“您好像没有多余的龙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代价。“我留下来。”晨鸥低声说道。

“您得明白,一个厉害的盗贼轻轻松松就能击败您。”

晨鸥皱了皱眉头。“我还以为你很想离开这里。”

“我是想,”龙说道,“但是我也重视自己的职责。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把那枚硬币给我,好吗?”

不知是出于迷惑还是茫然,晨鸥照做了。当硬币离开她的手时,一阵奇怪而剧烈的痛楚向她袭来。

“守护龙之宝藏的卫士,”龙说道,“应当得到龙的铠甲。”

话音未落,那条龙悄然蜕掉了自己的皮肤,晨鸥甚至一时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鳞片闪烁着深蓝和藻绿色的光芒,卷曲而凌乱地堆在了龙的腿边。而龙,化身为了一个比晨鸥差不多年长十岁的女性,她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脸颊边飘荡。显然,她本来也该是晨鸥的子民。

“这张龙皮是您的了,”龙的嗓音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您想不想用它都行,别说我从来没有给过您选择的机会。”

“你至少穿点什么吧。”晨鸥说,她很担心龙会什么衣服都不穿就突然出现在财政大臣面前。

“您的帝国肯定不会因为您将他们置于龙的统治之下而感恩戴德。”它说着,给自己挑了一件素色的羊毛长袍。

“你的统治将会带着龙的正义感,”晨鸥说道,“这已经远超我对外面那些觊觎皇位的男男女女们的期待了。”她把皇宫的钥匙交给了龙。

它禮貌地微笑着。“那就走着瞧吧。”而当龙走到门口时,它停顿了一会:“我不会忘记您的。”

门关了,留给晨鸥的,是那枚钱币和一张龙皮。

直到很多很多代之后,一个龙的后裔勇敢地走进了第二国库,晨鸥才知道人们给她起了一个龙的称号,不是王号,因为她已经逊位;也不是谥号,因为她远未死亡。她所放弃的那个帝国现在称呼她为“契约吞噬者”。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晨鸥已经开始用龙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这些人类的称呼确实很让她感到困惑,不过她已经没有立场去争辩了。

又过了许多代,另一个有勇气的女皇来到了这个宝库,晨鸥向她询问多年前那个最初的龙女皇怎么样了。

新女皇说:“据记载,初代龙女皇在位六十年后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我要去寻找另一枚硬币’。”

新女皇正满脸渴望地看着一副镶着绿宝石的漂亮银饰。终于,她把注意力放到了晨鸥身上,但还是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它。这个女人的面孔看着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但是晨鸥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也许只是她的错觉吧。

晨鸥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对话,但她思量着这个女皇也许还具有龙的正义感。无论如何,水下时间的流逝是不同的。她有的是时间去等待新女皇做出自己的选择。

【责任编辑:吴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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