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的故事

2019-09-10 07:22[美]凯济·约翰逊赵若言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艾达布兰男孩

[美]凯济·约翰逊 赵若言

与其他所有故事一样,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是死亡。

艾达的双亲在她六岁那年的冬天去世,她被送往了邻近的教区,跟着姨母玛杰里一起生活。玛杰里是一名寡妇,有三个女儿,都比艾达年长;她们分别名叫苛柔媞、私葩特和玛利私。她们住在一个狭窄局促、只有一间房间的村舍中。每到下雨天,雨水便会顺着摇摇欲倒的烟囱旁的茅草稀薄之处滴进屋内。玛杰里有一座园子,里面养了一头猪、一些仔猪和三只羊,不过其中一只已经老了。园子里还有一个鸡舍,里面有一群母鸡和一只公鸡。玛杰里狭窄的小舍没有余地再容纳一个孤儿,她那灰暗的人生也分不出精力照顾艾达,因此艾达只好住在鸡舍之中,与鸡群为伴:无处不在的羽毛和绒毛,浓郁的泥土味,此起彼伏的叽叽呱呱声——而在这个家里,艾达吃得最差,不过她的卧榻之处倒是最为软和。

所有母鸡艾达都喜欢,不过她最喜欢的是布兰奇:她的羽毛白如珍珠,身体如农民的脚踝般健实,乳白色的脚爪上长着亮白色的指甲,粉色的喙嘴好似五月的玫瑰花蕾,扁平的小鸡冠赤红得犹如盛开的七月玫瑰。她美丽得如同为公爵老爷特制的珐琅珠宝,而她那双金黑色的眼睛,更是充满了灵气。布兰奇的产蛋期已经过了,不过收捡鸡蛋、向姨母报备鸡的产蛋情况是艾达的活儿;正因如此,布兰奇还没有被吃掉。

在干草收拾完毕、小麦还未被收割之前的某天早上,玛杰里和艾达的姐姐们吃完早餐后,盛粥的锅便几乎见了底(剩下的粥还要用作晚餐);因此艾达一喂完母鸡、收捡了鸡蛋,就跑进了老林子里,想找些能果腹的东西。她知道只身一人去林子里很危险,于是带上了布兰奇。

进入暗影幢幢的老林子后,道路逐渐收窄,成了一条林间小径。艾达一路采集着熟甜且有些发霉的黑莓和苦味很重的牛蒡叶(这个时节来采已经太迟了,不过有吃的总比没有好),直到布兰奇看见一棵橡树的树根处夹着一小丛羽毛般的空棱芹叶子。艾达蹲下来,从地上挖出那些细小的块茎,仔细擦净泥土。她每吃两块块茎就分给布兰奇一块,她俩一致同意只有这样才公平,因为艾达个头更大,而且出力更多。

艾达吃掉第二十六块空棱芹的块茎(布兰奇吃掉了十三块)时,她们听见有人沿着小路飞奔而来。急匆匆的脚步很少带来好消息,不过这些消息通常会很重要。于是艾达一跃而起,布兰奇也停止了啄食,跑到艾达脚边戒备地看着小路。不过来者只是一位跑得气喘吁吁的男孩:他比艾达年龄稍大,身材瘦削,衣衫褴褛(因为他也是个孤儿)。男孩光着脚在跑,脚底磨出的老茧又厚又硬,好似靴子的底部。

看到艾达后,他停下脚步,喘息了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母亲……在哪儿?我有……一个消息……至少……值一便士。”

“我没有母亲,不过有个姨母。她就住那边。”艾达顺着小路指过去。

“那儿有……村子么?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

“那儿有座教堂,有个磨坊主,还有一位铁匠,”艾达说着抬头看向他,“什么消息能值一便士?”

“你有一便士?”男孩问。

艾达摇摇头,“我有一只鸡,还有这支别针,是我母亲临终时送给我的。”她把别针从领子上摘下来给男孩看:那别针细如毫发,直如绷弦,其中一端是一块小小的银质物体。

“鸡太沉了,”男孩说道,却从艾达手中一把拽走了别针,尽管她并未说过要把鸡或别针给他。“是鸟蜥来了!它们扫荡了牛顿和布莱克希尔,杀死了一切活物。然后它们分成了两拨,一群向北而去,一群冲这里来了。我赶在了它们前面,沿途靠警告别人挣几个小钱。

鸟蜥。也许你们没有听说过这种生物,你们这些在艾达、布兰奇和那位狂奔而来的小男孩(他叫哈德奥特,不过他在这个故事中的戏份已经不多了。他的名字于你们而言无关紧要,但对他自己来说却意义非凡)之后一千年才出生的人们。在你们的时代,它们已经消失了,但在十二世纪,人人都知道鸟蜥,无论老少。它们的体型比鸡大不了多少,但没有羽毛,没有翅膀;它们的长颈似蛇,尖喙如钩,尖爪锋利无比。在漫长的岁月里,鸟蜥都未曾现世(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和噩梦中)。后来它们突然大量出现,如同八月时堰塞水塘的浮萍,又似久旱之春过后铺天盖地的蝗虫,亦像蛰伏七年后破土而出的蝉。出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它们从各种未知的洞穴或是废弃的罗马矿坑中蜂拥而出,数量成千上万,如洪水或瘟疫般肆虐大地。最后它们又逐渐消逝,有的不小心掉下了悬崖,有的在难以横渡的深水中溺毙,还有的在渐寒的秋天中慢慢变僵,然后死去——所幸此时它们还没来得及吃尽世间所有的活物。它们是所有人的梦魇,而小孩子对其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恶狼或者失去双亲。鸟蜥现世之夏,便是黑暗来临之时。

鸟蜥。听到这个词,布兰奇一头便扑进了艾达的怀抱。艾达颤抖着说道:“快带我们回家吧!求你了,我年纪太小,一个人跑不快。”

男孩打量着她:“你太大了,抱着你跑起来不方便。你家有多远?”

“很远,”艾达忧心忡忡地说。她足足走了一上午,而现在刚过中午。倘若朝家一路跑去——倘若能跑那么远——那么在产婆家的那头奶牛挤完奶、开始抱怨之前,她是决计到不了的。而一直要到黄昏时分,等玛杰里注意到没人把鸡群赶入鸡舍,她才会发现艾达不见了。在此之前,鸟蜥便会抓住她。

“那我不能带你走,”男孩说,“你太慢了。它们会把我俩一起抓住,然后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艾达知道現实很残酷。她就是在残酷的现实中长大的。“那至少带上布兰奇吧。”

布兰奇咯咯叫唤着收紧脚爪,紧紧抱住艾达的胳膊。

男孩哼了一声。“什么?它?它只是只老母鸡呀。”

艾达顿时火冒三丈。“她可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鸡!她会说话!”

“撒谎是一种罪过,”男孩说,“你这疯癫的小丫头。”虽然他比艾达大不了多少。

艾达从布兰奇身上腾出一只手,指着前方的路:“那至少去找到我的姨母和表姐们,把消息告诉她们,行吗?还有神父和铁匠。我确定他们会给你很多便士的。”

“祝你好运。”男孩说罢便跑走了。他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回头。现在,他在这个故事中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艾达站在小路上,紧紧地抱着布兰奇。男孩奔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又重归安静,只听得见昆虫的低声嗡鸣和微风穿过林间的飒飒轻响。她回头看向男孩来时的路,但那里除了树木和植物,什么也看不见:八月的浮云堆积在天空之中,漠然俯瞰着人类、母鸡和鸟蜥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事。

“我该怎么办?”艾达大声问道。

布兰奇用她那轻柔甜美、略带急促的声音说道:“我们必须爬到最高的树上,一直等到它们离去。那男孩说的是真的。它们正在往这里来。”

你是不是觉得,艾达为了救布兰奇而对那个男孩撒了谎?其实她是一位非常诚实的女孩。你是否因为从未听过鸡讲话,就断定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艾达放下布兰奇,她们随即四处张望。这片古老的树林里长满了粗大的橡树和扭曲怪异的山毛榉,此外还有树苗、灌木、卷曲盘绕的蕨藤和长在地上的小蔓草。这些植物要么是太高大了够不着,要么是太小了救不了她们。艾达单足跳着,试着去够一棵较矮的橡树上离她最近的一段树枝,但还是太高了。

布兰奇果断地说道:“这儿不行,但总有地方能爬上去。”

林中有响动?是的。那是潺潺的流水声。在一块青草遍地的林间空地中,有一条小溪,周围是许多小树。空地对面有一堆石块,那里曾是一座房子,是曾经席卷英格兰大地的某个种族留下的遗迹,也许是法兰西人,也许是撒克逊人,也许是罗马人。然而如今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化为陈迹,融入了英国的文化、传说和民间故事之中。

林中有响动?是的。那是从树林东边吹来的一阵风。艾达抱着布兰奇穿过齐头高的草,来到石堆旁边。石堆上缠绕着荨麻,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努力从中穿过,将布兰奇举到一堵坍塌的墙上。(玛杰里把每只母鸡右翅的翅尖都剪掉了,因此布兰奇只能扑腾而飞不起来)。艾达跟着爬了上去,把布兰奇举到一根突出的榆树枝上,但她自己却够不着那里。

林中有响动?是的。那是一头巨大的红色雄鹿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艾达看见它在空地中飞奔而过,惊惶地瞪着双眼,步履踉跄,对周围的动静无暇关心。布兰奇说:“把石头堆起来。”艾达立刻照做。她把能搬动的最大块的石头尽可能地堆在墙顶上,直到石堆摇摇欲倒。然后她爬上石堆,往上一跳,抓住了树枝,两脚在树干上借着力往上爬,最后终于攀上了树枝,在布兰奇身旁粗糙的灰皮树枝上坐了下来。

“再爬高些,”布兰奇说道。于是艾达继续往上攀爬,母鸡也跟在她身后向上扑腾。她们不断往上爬去,直到树枝发出危险的嘎吱声,被体重较轻的她们压得如柳条般不住摇曳。

林中有响动?是尖叫,还是骤起的疾风,还是滚滚碾过的车轮?艾达张望了一番,但因为视野受限,并没有看到什么,除了榆叶和林间空地的一小部分。她低头向正下方一看,石堆和地面离她们很远。

布兰奇说道:“让我去看一看。”她扑腾着爬上最细的那根树枝。

艾达望着她的背影:“你看见了什么?”

布兰奇说:“我看见了蓝天白云。我看见夕阳正在西下,还有我们教堂的尖顶:那是西边。我看见一群鸟飞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吓到了:那是南边。我看见树木在风中摇动,有烟从烟囱中升起。我看见树木在摇动,它们不是被风吹动的。那是在东边。我看见的那道烟,来自一座茅草屋正在燃烧的屋顶。我看见草地上满是黑影,而那片黑影正在朝我们涌来。”

她跳回到艾达身边。“我看见了鸟蜥。用你的披巾把咱俩捆在这根树枝上,免得咱们夜里掉下去。它们来了。”

林中有响动?是的。低沉的哀嚎,震耳的咆哮,此起彼伏的嘶鸣尖啸,比乌鸦的叫声还要刺耳,比上万只老鹰互相厮杀还要聒噪。无数只利爪抓挠着地面,布兰奇竖起羽毛,将脸埋进艾达怀中,但那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鸟蜥已至。林木震颤,百草摇曳。先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奔逃而过,无论鹿、貂还是田鼠,都在纷纷逃命。鸟蜥如洪水般从林间空地的草坪上席卷而过,吃掉一切可吃的活物,在林木间横冲直撞,用尖爪抓掉树皮,然后再继续前进。可是鸟蜥多如潮水,无穷无尽。

今夜的月色无比皎洁,唉。艾达看见一头母鹿在逃命途中被鸟蜥抓住了(因为它不愿扔下它的孩子跑在前面)。还不到鸡下一个蛋的工夫,母鹿就被啃得只剩下白骨,而那头幼鹿更是早就被啃了个精光。鸟蜥们围着林中空地里的一堆石头打转,最后挖出了一个狐狸窝,将窝中的狐狸幼崽吃得一个不剩。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痛苦至极的咆哮,布兰奇立刻嘀咕起来,说那肯定是一头熊被拖出了藏身的洞穴,然后被杀死了。鸟蜥们闻到了艾达和布兰奇的气味,其中一些在榆树下待了一整夜,不断往树干上跳。但鸟蜥并不会飞,也无法跳上离地面最近的那根树枝。过了一会儿,艾达发现它们无法抓住她。

时间慢慢过去,月亮渐渐沉下,鸟蜥们仍在树下涌动,无数黑影在黯淡的星光下躁动不休。艾达担心自己和布兰奇会掉下去,因为她并不擅长给绳打结,不过还没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她只是在轻轻地晃动,就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最后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即使身处恐怖的环境,小孩子也无法总是醒着。

但布兰奇没有睡,她那双明亮的金黑色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树下。

当第一缕曙光降临大地,鸟蜥已经少了一些。惨遭蹂躏的草地和霞光一样红,甚至比霞光更红。徘徊未去的鸟蜥为享用草叶上的点点血渍而争抢不休。

艾达向布兰奇低声说道:“我想撒尿。”

“所以呢?”布蘭奇无法对这种人类才会担心的问题给出什么好建议。

艾达皱起眉头。“它们会闻见味儿的。”

布兰奇把头一偏,仿佛正透过耳孔上覆盖的薄羽倾听着什么,不过她听的并非是空气中的气流声。“到现在为止,大部分鸟蜥已经往西走了很远。剩下的都是些跟不上大部队的老弱病残。它们很快也会离开。”

“它们看起来并不比其他那些个头小。”艾达怀疑地说道,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忍不住在树枝边上撒了泡尿。一头鸟蜥过来嗅了嗅鼻子,抬头一望,歪着脑袋盯了她们一阵,然后便缓步朝西而去。其余的鸟蜥也都跟着它离去了。

艾达饿极了(因为从昨晚到今晨,她只吃了些苦涩的牛蒡、黑莓和一捧空棱芹的块茎)。但她一直忍着,直到布兰奇最终发话:“可以下去了。”

“我们安全了吗?”艾达问。

“我们从来都不安全,”布兰奇说。

上树容易下树难。布兰奇扑腾着从一根树枝跳向另一根树枝,但艾达却必须小心翼翼地往下爬。那些看起来挺牢固的树皮用手一抓就碎,离地最近的那根树枝也比她记忆中要高。她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跳到了那堵坍塌的断墙上。

一陣窸窣声中,一头鸟蜥从石堆后出现了。昨晚的漫漫长夜中,流血的并非全是森林中的动物;这头鸟蜥就是偶然被同伴误伤,由猎手沦落成了猎物。它跛着脚靠近她们,饥肠辘辘,充满好奇。但布兰奇张开了她的白翅膀,用玫瑰粉色的短喙朝其猛啄一通。令她意外的是,它竟然掉头就跑,一瘸一拐地向西而去,消失在了树林中。

现在,它在这个故事中的戏份也结束了。请想象一下它的结局吧。如果你心地善良,会看见它很快就在不到一里格的地方被一匹饥肠辘辘的小狼吃掉;如果你和这个世界一样冷酷无情,会看见它在痛苦、感染和饥饿备受折磨,最后孤独地死去。

艾达抱起布兰奇,再次穿过林间空地,回到那条小路上。鸟蜥踩碎了蕨藓,踏平了灌木,将山毛榉和橡树抓得伤痕累累,到处都是血渍和骨渣——不过回家的路线倒是显得清楚了,因为挖出的深壑总是比任何聚落存在得更久。

到了下午,她们终于抵达树林边缘,看到了遭受践踏的田地、村里的小教堂和寥寥可数的房子和茅屋,可是炊烟已经不再升起,各个房屋的门要么大打开着,要么已经不翼而飞。四处一片死寂:搅拌声、推磨声、咔咔嗒嗒的织布声、锤子的锻铁声、扁錾的凿木声和牲畜牛马的声音统统都消失了。艾达一直有点害怕村里的大狗,更怕那群喜欢啄人的家养鹅,但那种恐惧从未如眼下这般强烈,让她有种正在被吞噬的感觉。

玛杰里的村舍位于村子远端。三头鸟蜥聚在那里,正围着路边一团又灰又红的东西。

“它们会吃掉我们吗?”艾达悄悄问道。

布兰奇说:“我觉得它们不饿了。”

也许她说的没错,因为那些鸟蜥丢下只啃了一半的食物——阿尔弗雷德神父家的驴子——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树林。布兰奇从艾达怀里扑腾下来,跑到离她们最近的一间村舍前,往敞开的门里张望。屋里住着艾达唯一的朋友贾尔斯,以及贾尔斯的兄弟姊妹阿曼德、杰弗里、娜塔莉和玛丽,还有他们的父母、姨母、五只山羊、一条狗、两头牛和一些鸡鸭。

“有人吗?”艾达问。

布兰奇只是说:“别往屋里看。别凑近去看任何东西。”

所有地方的景象都差不多。到处都是尸体或断肢残骸,有时候她们还能辨认出某具尸体是谁。其他人都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或者遭遇了什么。那头驴子被吃掉了一部分,但不知为何,它那张短短的灰脸并没有被碰过。它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艾达一直想摸摸它的鼻子,但又不敢把手伸到那副又长又黄的牙齿附近。现在她终于摸到它的鼻子了,手感和她想象中一样柔软,就像小猫的耳朵一样。

你也许会问,她为什么不伤心?为什么艾达没有如你我一般尖叫悲号?为什么她没有绝望地瘫倒在地,涕泗横流?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见识过许多恐怖之事,那些事使她在六岁那年成了孤儿。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她早已明白,大人们总是帮不上什么忙——死掉当然也算——所以眼前这些有什么稀奇的呢?至少她还有布兰奇陪着。不是所有失去父母的孩子都有这份造化。

玛杰里家的房门紧闭,但屋顶的茅草已被扯破,用来糊窗户的油皮也被扯成碎片。艾达伸出手去开门,布兰奇把她的白色脑袋遮挡在铁栓和艾达的手之间。“你最好别打开。”她说。

鸡舍的门大开着,洒下的阳光留下一片斑驳的金点。里面的鸡都没了,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或是藏到了树林深处,想法子躲到了树上;这里只剩下残破的鸡窝、破碎的蛋壳和引来成群苍蝇的血渍;但空气依然弥漫着熟悉的羽毛、绒毛、饲料和鸡屎的气味。

布兰奇是否会触景伤情呢?你是否认为她毫无感觉?我曾听闻,有只鸡执意求死,它在一位死去的同伴的鸡舍门前守候了很久,直到饿死。但布兰奇很实际,而且她还要照顾艾达。

艾达那张用干草和破布铺就的小床已经被扯得支离破碎。她将碎屑铺到一起,然后蜷缩着躺下去,眼睛望着敞开的门口。布兰奇小心翼翼地爬进她最喜欢的窝里上,就在艾达上面,然后开口道:“我们得计划一下。”

她们不能在此停留。鸟蜥并非每年都会出现,但它们一旦现身,总是一波接一波地出现。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下个星期——它们会再次到来,源源不绝,直到寒冬降临,它们被冻死,或是找到秘密的藏身洞穴。此外,还会有食腐动物、狐狸、老鼠和其他两条腿的动物在残留的狼藉中寻觅食物。艾达绝不能就这么躲在这儿。

沿着鸟蜥的踪迹走毫无意义,因为它们所到之处都是同样的场景:废墟、狼藉,以及不断聚集的食腐动物。而它们还未涉足之地一定挤满了逃难的人和动物。他们要么无家可归,要么有家不敢回。没人会关心一个赤脚的女孩和一只翅膀被修剪过的白母鸡。

“我们怎么办?”艾达问道。她吃完了东西,正昏昏欲睡。她们刚刚又出去了一趟,发现到处都是食物,全部无人看管。鸟蜥们只吃肉,因此果挞馅饼、芜菁、卷心菜和萝卜都幸免于难。艾达用裙子兜满了苹果和面包(都被啃噬过,因为有些老鼠活了下来),然后把食物捧回了鸡舍。

布兰奇说:“鸟蜥不会游泳。要是我们能从一处没有桥的湖或河游过去,我们会稍微安全一些。要是能遇到一个有护城河的镇子,就再好不过了。

“什么是护城河?”艾达知道什么是镇子。那里的人比她一辈子见的都多,而且都在一个地方。

“一条环绕镇子的河。就是一圈水。”布兰奇说。

艾达点了点头,仿佛听懂了似的。“那我们怎么办?”

“找个新家。找个家庭,然后成为其中的一员。”

“好吧。”艾达有些怀疑地说道。她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可没有布兰奇那么幸福。

“你要先帮我做件事。”布兰奇说。

艾达点了点头,她实在太累了。

布兰奇跳到艾达旁边的地上,伸出她右边的翅膀。“帮我把修剪过的羽毛拔掉。”

艾达坐起身来:“可是你飞不起来呀!”

“我现在是飞不起来。不过要是把它们拔掉,就会再次长完整。”

“需要多久?”艾达问道。

布蘭奇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这只是每个鸡舍中流传的一种说法。拔羽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艾达怕伤到布兰奇,而拔羽毛需要使很大劲。布兰奇忍不住抽搐起来,但最后她们还是成功了,四根羽毛落在艾达床边。这时天已经黑了。

艾达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而布兰奇是一只鸡)。尽管有尸体、血腥味和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她们还是睡着了。她们这一觉睡得很沉,纵使鸟蜥蜂拥而至,把她们啃成了一堆白骨,也没法让她们醒来。

次日早晨,艾达用白面包、一块用布裹着的硬奶酪和在产婆家找到的一盒沉在水桶里的黄油把一个篮子塞得满满的——这些东西都比她在玛杰里家吃的好。她没想过要带一把刀或带些钱,直到布兰奇提醒了她(布兰奇毕竟是只老母鸡了,阅历足够丰富)。于是她从铁匠家里拿了一把匕首和十一枚银币,并穿走了铁匠二女儿的蓝色长袍——因为她自己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而铁匠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她俩一路向南,在路上迎来新的一天。

一个小女孩带着一只母鸡,这组合自然走不快,也走不远,何况她们时不时还得东躲西藏。她们一路走过鸟蜥肆虐之后留下的不毛之地:到处都是毁坏的田地和果园,倒塌的房屋,备受践踏的小树林。领头的乌鸦和白嘴鸦们在鸟蜥留下的废墟和残迹上空盘旋——但即使在那些废墟之中,也有一些地方未遭损毁,仿佛鸟蜥是一场野火,虽然烧毁了一片田地,却不曾染指旁边的另一片。

她们经过了一座未曾留意过的村子,不过那里到处都是拿着弯弓短剑的人。“走吧,”布兰奇说,“那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会找到更好的地方的。”

她们看到了一些和她们遭遇相同的人(但他们都是成年人),一个个失魂落魄,步履蹒跚,或是凭着强烈的信念往前走着。有些人带着食物,有些人则拿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玩意儿,其中有一面镜子,一个银制烛台,一卷羊皮纸,一件质地上好但在八月间穿起来显得太厚的斗篷。期间她们遇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抱着一个襁褓,正在哀伤地哭泣;她看见了艾达,于是蹲下来,并向她伸出了手,那襁褓随即从她手里滑落:襁褓里没有婴儿,只有一团皱巴巴的破布。后来有个男人在她们后面紧追不舍,想要抢走布兰奇,布兰奇随即对他又抓又啄,用翅膀猛扇他的脸。他踉跄着往后退去,尖叫不已,用手捂住眼睛,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现在他们也都与这个故事无关了,包括那个瞎了眼睛的强盗,那位悲痛欲绝的女人,以及那些面无表情或是惊慌失措的流离失所之人。我没有把他们的故事告诉你们。他们无关紧要——他们终会独自死去,无人缅怀。他们之所以出场,只有一个意义。所有作者都喜欢在情节的推进过程中塑造毁灭性的场景。美满的结局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

这天晚上,艾达和布兰奇睡在一个空荡荡的羊圈里,天穹中月光皎洁。到了早晨,她们又起来接着赶路,尽管艾达脚底的老茧被泥土磨得生疼。好在她们及时遇见了一条小溪。艾达在岸边躺下来,把脚丫伸进清凉的水中踩水,布兰奇则在一旁啄着虫子。

“现在我们怎么办?”艾达问道。

一般来说,鸡不太能注意到人类脸上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布兰奇也能看出来艾达面色苍白,十分疲惫。她来到艾达身边,用毛茸茸的脸贴着艾达的脸庞,“我们一定能找到安身之地的。我确定。”

这时风向微微有所改变,接着,仿佛是受布兰奇的召唤一般,远远地传来了教堂的钟响:一口钟低鸣了九下,停顿了片刻,然后又是九下。

九下,然后又是九下。布兰奇说道:“钟响九下是为男人送葬,女人的话是七下——”她话音未落,远处的钟声变成了七下、七下、七下——“四岁以上的孩子是三下。”

艾达已经六岁了。“再小一点的呢?”

布兰奇的声音很轻柔。“如果是婴儿的话,钟就敲响一下,提醒人们这是一个早夭的灵魂,同时也是为了抚慰孩子的母亲。”

三下、三下、三下:长久的停顿,然后是孤零零的一声钟鸣。

布兰奇说:“还有人活着,所以才有人能爬上教堂的塔楼,拉绳敲钟。那里还有正常的社会秩序。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会接纳我们吗?”艾达问。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玛杰里未曾接纳过她。

布兰奇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然后凭借她那稳固的脚爪再次站起来。“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她们沿着一条逐渐下沉的小巷往前走着。这小巷年深日久,地面已被踩得有些光滑。最近被无数鸟蜥踩踏过之后,地面显得愈发光滑了。途中,她们躲过了一位从对面走来的瘸脚的年轻人,又躲过了两个面无表情、拖着满满一车东西的男人。她们还躲过了两列扛着棺材默默送葬的僧侣,以及一头因被抓伤而痛苦难当、最后倒在了小巷中央的小野猪。到了下午,艾达把她剩下的最后一点面包分给了布兰奇,并把剩下的黄油连同罐子留给了山毛榉树下的蚂蚁,因为如今连蚂蚁都在饿肚子。

当钟声再次响起时,她俩仍在沿着小巷艰难前行。那钟声响得无比突然,感觉近在咫尺,而且震耳欲聋,因此她们不得不拐道向左,爬上了一座小山丘。然后她们便看见了厄运村。

肆虐过这里的鸟蜥,似乎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或者说更加饥饿。从半山腰望去,那村子似乎只是一堆废墟:房子和茅屋只剩残垣断壁,石墙和烟囱都已倒塌,屋顶也已塌陷。其余设施也被毁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堆堆石头、茅草、木头和柳绳留在原地。栅栏被踏翻了,花园被夷为了平地。原先的青青草地如今只剩下一片杂乱凋零的衰草。只有那座小教堂看上去完好无损,尽管其铅皮屋顶的一角已被折弯。上面的钟已再次沉默下来。

布兰奇沿着通往那村子的小路快跑了几步,但艾达却没有跟上来。见此情景,布兰奇喊道:“快来呀。”以前她带自己家的鸡仔遛弯时,用的就是这种口气。(现他们早已长大,长成了母鸡或公鸡:长大、离家、死去。)

艾达咬住嘴唇:“不。”

母鸡叹息是什么样子的?叹一口气,然后不耐烦地甩一甩鸡冠?布兰奇就是这么做的。“很快就要入夜了,晚上会有恶狼和强盗出没的,或许还有鸟蜥。”

艾达摇着头,不不不,尽管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搖头。“这里没有人。”

然而有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有斧头砍木柴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着橡木的燃烧味和大麦粥的香气。布兰奇又重复了一遍叹息这种复杂的动作,然后连拉带哄地把艾达带到了小路上。艾达脚下踉踉跄跄,嘴唇颤抖不已。但她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她们经过第一排倒塌的栅栏,然后终于看到了人。一个女人从一个残破的村舍中走出,匆匆穿过了草地。

艾达做了件非常勇敢的事。虽然她很害怕,但还是大声喊道:“等一下!”

那女人并未停下脚步,只是从她们旁边跑过时别开了脸,然后消失在教堂围栏的拐角处。布兰奇扑腾着跳进艾达的怀抱,然后她俩紧跟在女人后面,随即看见了其他人:一名女子正把从废墟中抢救出的木头堆叠起来,一名男子在挖墓坑。还有个男人扶着一根笔直地插在地上的篱笆木桩,他一脸阴郁地抬头看了一眼,但也什么都没说。然后他转过身去,骂了句脏话,同时把那根木桩固定好——仿佛那样就能在鸟蜥再度来袭时挡住它们,仿佛那一切努力都有用似的。

艾达犹豫不决地站在被鸟蜥踏平的路中央。“我们怎么办?”她低声说道,尽管她知道布兰奇不会在这些一脸严肃的人面前开口说话。她怀里的布兰奇只是摇了摇头。

“你是谁?”一个离她们很近的声音突然问道。布兰奇立刻扑到地上,咯咯直叫,艾达抬头一看,看见了一个她们先前没注意到的男人。他刚刚正在把附近一个小屋的门重新装回去,手里仍然拿着一把木槌和新锻造的用来固定铰链的钉子。

艾达看着布兰奇,想看看她怎么说,但那只母鸡当然什么也没说。“你们是幽灵吗?”艾达最后只好问道。

那人放下木槌,从那扇门走出来。他个子很高,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黑鞋。“我们看上去是有点像幽灵,”他说,“你呢?”

艾达摇了摇头:“我不是,我是个女孩,这是布兰奇。她是只母鸡,也不是幽灵。”

“只有你一个人吗?”那男人走了过来。

“不!”艾达生气地说道,“我还有布兰奇。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们片刻,然后跪下,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可以留在这儿,跟我和一位男孩一起生活。我叫罗伯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腾出个住的地方。”

我们成年以后,若是经历了大灾难,会竭尽所能地活下去。我们会饥寒交迫,虚弱不堪,遍体鳞伤。我们会尽可能地抢救生命和财物。我们会感到恐惧、失落和悲痛,但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缅怀死者。我们必须考虑当下和明天:比如如何分配手机的电量和手中唯一的一瓶水,如何服用我们最后的七剂治疗心脏病的药物,然后是六剂,然后是五剂。不管有没有卫生棉条,月经还是会到来。即使没有存货,孩子的尿布还是得换。

不过总会有人来帮忙的。我们会听见直升机和卡车的轰鸣,看见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的标志。我们终将平安无事。

但当我们只是一个胆战心惊、无依无靠的孩子时,我们并不知晓这些。

这座厄运村没有收到警告,那位报信的男孩察觉到鸟蜥们迫近时,他还没能挣到便士。罗伯特曾是一名蹄铁匠(但这里的马都死了),曾是一位丈夫(他的妻子也不幸丧生了,当时她卖完了织物,正从伊根顿市场回来),也是一名父亲(他的几个女儿和她们的母亲一起丧生了,他的儿子则身处教堂墓地的第五座新坟里)。罗伯特如今已是一位老人了,尽管一星期前他还不是。

他把自己孩子们曾经共用的阁楼让给了艾达住。“不过不许在里面养鸡。”他说,于是布兰奇只能睡在鸡舍里。鸡舍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鸡都被鸟蜥吃光了,布兰奇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每天晚上,艾达都会偷偷溜出去,和布兰奇依偎着睡在一起,直到罗伯特把她带回阁楼。

阁楼里还住着一个罗伯特先前找到的孩子:一个比艾达稍大一点的男孩。鸟蜥肆虐后的第二天,罗伯特曾出去寻找过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然而他并未发现她们的踪影,只找到了一条疑似从她们身上遗落的丝带,那丝带似乎曾是蓝色的。在回来的路上,他听见一棵倒下的橡树的空心树干中传出一阵无助而模糊的呻吟声,于是用斧头劈开了树干。里面有个男孩,被卡在了他能爬到的最深处。鸟蜥曾试图把他抓出来,他的右脚因此严重受伤。罗伯特把男孩带回了家,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这男孩名叫伍尔夫,不过罗伯特一直都不知道。

于是,他们成了艾达在厄运村中的家人:悲伤的罗伯特代替了刻薄的玛杰里,神志不清的伍尔夫代替了严苛的姐姐们,布兰奇依然在她身边。这里有充足的食物(虽然没有肉),剩下的人也有足够的毯子。罗伯特每天都会出门,试着在没有耕牛协助的情况下把田地整顿好,同时防范强盗,修建围栏——因为厄运村村民们一直在担心下一波鸟蜥的到来。

艾达的任务是看着熬粥的锅和灶火,另外还负责照看那个男孩。罗伯特不在家时,布兰奇会悄悄溜进来和艾达坐在一起。她那些被拔掉的羽毛又长回来了,细嫩的新羽无比精美,她能感受到轻轻抚过羽毛的微风。

照看伍尔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直发着烧,而且总是想把手伸下去抓挠他的伤腿,而伤口处已经溃烂。他嘴里一直咕哝着父亲、母亲、耶稣和玛丽亚;有时也会念叨他的兄弟姊妹、他的狗和他家养的那些牛。

第二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滚烫的手像钳子一样紧抓着艾达的胳膊。“你不属于这里,”他嘶哑地说,“他现在是我的父亲。”

布兰奇张开翅膀,把她的白颈向前伸去,但尚未啄到伍尔夫,他便已经放开了艾达,再次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带着哭腔不停喊道:“好运村,好运村。”

布兰奇趴在艾达的膝盖上,用一只金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那男孩。艾达低声问:“什么是好运村?”

布兰奇想了想,解释道:“确实有这么个地方。那是一座不会被鸟蜥侵犯的村子。”

“是一座有护城河的镇子吗?”艾达问道。

“不是,”布兰奇说,“那里只是比别的地方更幸运些。”

“它在哪儿?”

“就在附近。”布兰奇从未记过地图,但她一旦知道某个地方是存在的,就一定能找到。

“你的鸡会说话?”男孩突然说道。他时不时会突然清醒过来。

艾达说:“不会。”

“它一定会!虽然我病了,但我不是聋子。”他在床上撑着坐起来。

“你只是在做梦,”艾达激动地说,“你要是敢告诉罗伯特,我就用别针戳你”----她忘了那个奔跑报信的男孩已经把她妈妈给她的别针拿走了。不过等罗伯特在傍晚回来时(布兰奇在院子里,如修女般温顺,仿佛从未进过屋似的),男孩又陷入了惊恐之中,好像完全不记得和艾达之间的谈话了。一条印记开始沿着男孩的腿往上蔓延,就像是脚踝到小腿之间滴了一串栎果色墨水。

“他要死了。”只有她俩的时候,布兰奇轻声说过一次,而艾达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自己父母去世时的那种气味。

但罗伯特不了解那种气味,也可能是他刻意选择了无视。男孩会没事的。他需要时间。他需要草药。他需要的是把护身符挂在床上,画在腿上。他需要保持镇静,需要保暖,需要敷上用荨麻浸渍而成的药膏,需要睡觉,需要别人为他祈祷。那条印记不断往上蔓延。当男孩的啜泣声令艾达无法入眠时,她悄悄走进鸡舍,紧紧和布兰奇依偎在一起,将鼻子埋进她那带着香味和泥土气的绒毛里。

她们在厄运村待到第三天时,有消息传来:一位筋疲力尽的男孩小跑着来到村子,告诉人们昨夜有一群鸟蜥从附近经过,已经去往了北方。“那伍德恩德安全吗?”一个女人问,她的女儿已经嫁到了那里。但是男孩摇了摇头。

“我从伯顿出发,一路跑来,途经蒂伯恩、努特利和查顿。当鸟蜥经过时,我躲到了一棵树上。现在我要回去了。昨晚我经过伍德恩德时,发现那里什么也没剩下,”他回想了一下,“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那妇人顿时哭喊起来,用拳头打那位男孩,直到两个男人把哭叫不已的她拉开;那男孩本想在这里待一晚,但最后还是走了——不过走的时候,他的皮夹里装满了油炸麦片糕和刚摘下来的苹果。皮夹是村里另一个女人塞给他的(不过是偷偷塞的),因为男孩带来的坏消息与她无关,至少暂时如此。

现在,这位男孩也与本故事无关了。他将带着三十二个便士平安地回到伯顿,到铁匠那里去拜师学藝(铁匠失去了他所有的儿子),并最终成了一名铁匠。他将会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时,他会为她哀悼,但不至于悲痛到就此不娶。他不会做噩梦。因为他根本不会做梦。恐怖的灾难对每个人的打击不尽相同。

那天晚上,罗伯特说:“那男孩需要肉。”

他和艾达坐在火炉旁那张歪斜的小桌子旁,吃着熬了一天、已经变黏稠的粥、榛果和在院子被毁时幸免于难的少量莴苣,同时还喝着淡啤酒。伍尔夫什么也不吃。他缩在床角,在睡梦中不住呻吟。

“可惜没有肉。”艾达沮丧地说。一想到炖牛肉、焖得又软又嫩的鸭肉和炸得嗞嗞作响的鳟鱼,艾达不禁流出了口水。她并非没有想象过香喷喷的鸡肉,但这鸡绝不会是布兰奇。

罗伯特指了指外面。“我们有只母鸡。”布兰奇正在门外寻觅昆虫。艾达抬头望去,她那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她体型丰满,两眼明亮,精神矍铄。

艾达摇了摇头。

罗伯特揉了揉眼睛。“我们得理智点。它不会下蛋,也就孵不出小鸡。而这男孩急需吃点东西。喝碗可口的肉汤,吃些炖肉——”

“不行。”

“他病了,姑娘。我们得让他好起来。”

“他不会好起来了,”艾达说。她太过年幼,还不明白什么话不该讲,“反正他就要死了。”

罗伯特一拳砸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炉火和照进门里的阳光隐约勾勒出他的身影。“这孩子会好起来的!”他说道。

艾达哭了起来,布兰奇从门外急匆匆地扑进来,跳上长凳,再跳上桌子,朝罗伯特的脸上扑去。罗伯特抬手护住眼睛,然后扼住了布兰奇的喉咙。她悬在半空中,扑腾着翅膀,咯咯直叫。

“你不能吃她,”艾达哭叫道,“她是只会说话的鸡。”

“老滑头才说谎。”罗伯特严厉地说道。

伍尔夫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了,然后用清醒时才有的那种急促而兴奋的声音说道:“它确实会说话!我昨天听见了的。她还说要是我泄露了这秘密就用别针戳我。”他用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艾达。

“母鸡不可能说话。”罗伯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布兰奇左右打量。布兰奇不再挣扎,而是松松垮垮地吊在罗伯特手中。她突然挣脱了束缚,掉到桌子上,并开口道:

“如果我说了话,你能不吃我吗?”

艾达在厄运村的家庭生活就此结束。

罗伯特对布兰奇的话和艾达的眼泪无动于衷。他把艾达拖着扔进了鸡笼,布兰奇则紧跟在后面想要保护她;罗伯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她俩关在了里面。一只会说话的鸡,这一定是魔鬼耍的花招。它甚至可能会引起鸟蜥的注意,因为母鸡和那种恐怖的生物都有两只脚,脚上长着爪子,脖子像蛇,两样明亮。不管怎样,罗伯特绝不会接纳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略的事物。他会宰了这只母鸡炖汤,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在此之前,要先请神父举行驱魔仪式,以免恶魔们附在男孩身上。他明天一早就会这么办。那女孩会熬过去的。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天晚上,就在艾达紧紧抱着布兰奇时,那母鸡对她说道:“我们必须离开。”

“去哪儿?”艾达问道,“哪里都是一样的。”

后墙的缝隙中透进一道清冷的月光。“这个村子的人只会看见事物不好的一面。好运村的情况一定会大不相同。”

“是吗?”艾达怀疑地说道,“我们难道不该去个有护城河的镇子?”

但即便是一只会说话、明事理的母鸡,也可能会对现实视而不见,反而认定好走的路才是唯一的选择。布兰奇说:“到了好运村就没事了。”

人们搭建鸡舍,是为了把鸡圈养起来,防止狐狸和鼬鼠进去;怀着恐惧的心情,她俩还是设法撬开了鸡舍后墙处的一块木板。她们虽然弄出了很大动静,但厄运村的人(即便是罗伯特)依然紧闭门窗,没人敢出来查看是怎么回事。

艾达从木板缝中挤了出去,布兰奇紧随其后。她们躲进了附近一所损毁的小屋里。天一亮她们便出发了。她们没有食物,没有毯子,只有八枚银币和一条披巾。这条披巾曾属于罗伯特的大女儿,不过他已经送给了艾达。这条披巾柔软得就像鸡仔,蓝得好似八月的天空。

那位神志不清的男孩伍尔夫,将在两天后死去,并在第三天下葬。罗伯特会晚一些去世。不管他会何时死去、为何死去、如何死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使对罗伯特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布兰奇和艾达走了两天。在此期间的那个夜晚,她俩是在一个女人的房子里过的夜。女主人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像十一月的绵绵阴雨般哭个不停。即便在为她俩端来新鲜出炉的燕麦饼和蜂蜜、在火炉旁的小窝里为她俩铺上毯子时,她仍然哭个不停。尽管这座房子够宽敞,墙壁也很坚实,但艾达和布兰奇都没提出要留下。到了早晨,一言不发的女主人把剩下的燕麦饼给了她俩,还给了她们一个用来装水的皮囊。

世道就是这样,既有恐怖的事发生,也有美好的事存在。

艾达一路上谨慎地打听好运村,但是谁都没听说过那种地方,直到一位沧桑的老人用他仅剩的五颗牙齿含糊地说:“那是唔拜菲尔德。”他伸出一根无比弯曲的手指指了指。“往呃那边肘。然呕往东肘到‘悬吊街’路口,债往西肘到‘回见河’,债走个五六英里就到喽。不过他们唔喜欢外来人”——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一道伤疤,那似乎是几十年前留下的。

于是她们又走了五六英里。路上她俩吃了些虫子、蜂蜜蛋糕、马齿苋、蒲公英和灌木丛里没被鸟儿们吃完的浆果,还吃了些甲虫和艾达用一个便士从一位面无表情的男人那儿买来的一条大麦面包。她们越来越饿。她们一路东躲西藏。

最后,她们来到了一条窄巷,巷子里有个路标,艾达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布兰奇却毫不犹豫地说道:“走这边。”她们调转方向,在一片低矮的橡树林中穿行。橡树林位于未曾遭受践踏的田地之间,让人很是惊奇。

她们到了好运村。一条清澈见底、流速较快的小溪环绕着好运村,灰色石砖垒起的教堂前,成群结队的肥羊聚集在草地上——在此多事之秋,把它们聚在一起似乎才是最保险的做法。村里有許多鸡(不过没有一只会说话)和鹅,甚至还有一头即将生产的母猪。村里有一位神父、一个磨坊主、一名铁匠、一位做挽具的手艺人、一位面包师、一位会用草药给人疗伤治病的女人、一个干力气活的壮汉和一个先天痴傻的哑女人——她在村子里有什么用,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有略作猜测)。

好运村从未遭遇过鸟蜥的袭击。他们不清楚是不是此间的地形环境保护了他们免遭侵袭,所以他们只能凭自己的理解来解释此他们为何逃过了一劫,那就是福佑善民——不过他们也因此不得不处处小心:要心地善良,谨言慎行,不轻易改变旧俗,断罪惩罚要迅速而公正。他们随时都提防着陌生人,而当鸟蜥来袭的夏天来临,好运村会禁止生人入内,必要的话还会亮出武器。

艾达和布兰奇被一名在田间收割庄稼的男子拦了下来,他把她们带到教堂的台阶上,站在了神父和铁匠面前。好运村的其他人也纷纷聚在了他们周围。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一位身披蓝色披巾、身揣七个便士、怀抱一只白如珍珠的母鸡的小姑娘,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吗,除了他们可以直接从她身上拿走的那些(他们难道不是好人吗)?她善良吗?她知道如何祷告吗?她尊敬教堂吗?她干活努力吗?

艾达茫然无措,又累又饿的她哭了起来。

好运村的人随即说道,好吧,我们不勉强你了。

艾达在肩膀上蹭干眼泪(因为她用双手抱着布兰奇),然后说道:“我的鸡很神奇。她会变戏法。”布兰奇闻言,不禁吓了一跳。

好运村的人连忙问,什么样的戏法?

布兰奇尽可能以一只鸡的正常姿态,把脑袋歪向一边,用一只金黑色的眼睛谨慎地看着艾达,而艾达只是把布兰奇放到了石阶上。

“布兰奇,数到九。”九是幸运数字。

布兰奇用一只长着象牙般脚趾的爪子轻踏台阶,一共踏了九下。

你这不是骗术吧,好运村的人们说。你一定常常对它说九,要不就是你对它发出了什么暗号。

“三加四等于几,亲爱的布兰奇?”艾达又问。

布兰奇张开翅膀,然后又收拢。算术有点难,不过她想象着甲虫在地上乱窜,然后她将它们啄起来的情景。先啄三个,再啄四个。共计七下。

好运村的人们惊叹不已,然后是一阵掌声。

“而且她还会跳舞、说话和预知天气。不过只有你们让我俩留下,她才愿意这么做。”

善用草药疗伤治病的女子跪到地上。“你们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她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和善。“你可以跟着我和我丈夫一起住。我们没有孩子。”

“没人会吃掉布兰奇?”

没人会吃掉它,好运村的人们承诺道。

一切都和艾达曾经的那个小家很相似:她的新父母很善良,如果非要说他们有什么严苛之处的话,那就是他们会交给艾达很多活计,并且要求她用心祷告。她和自己亲生父母生活时(在他们去世之前),艾达尚未学会在教堂祷告时所用的祷文,只会一点押韵的字句。父母死后,玛杰里才不会关心艾达的灵魂能否永生不朽。不过现在,她的新父亲要求她学习《天主经》和《圣母颂》。如果她学得太慢,他就会打她——不过并不是狠狠地打:只是稍微有些用力,而目的是想让她保持专注。布兰奇总是在附近转来转去,她对这事颇为气恼,但也并没有为此去啄或抓挠艾达的新父母。

即使是在最暖和的下午,艾达也披着蓝色的披巾,随身带着她的七个便士、那把小刀和一些面包——离开厄运村后,她学会了把属于自己的所有东西和能获得的一切食物都收好。她的新母亲专门给了她一只古旧的皮囊来装这些东西,好让她慢慢打消顾虑,直到安顿下来。

小屋里有一张专供她睡的床,但艾达还是选择和布兰奇睡在鸡舍里。“这是不对的。”她的新父亲说道,但她的新母亲却只是说:“别生气,老公。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给她点时间吧。”于是她的这种行为被默许了(暂时如此)。与此同时,艾达学会了祷文,干活也很努力。

村里还有其他鸡。除了布兰奇外,玛杰里养的那群鸡里没有一只会说话,但谁又知道鸡之间是怎么交流的呢?艾达也不清楚。她问过布兰奇,但那母鸡只是轻蔑地表示那些鸡都是一群傻瓜,并没有说些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不过布兰奇明白,这就是待在好运村的代价:能睡个安稳觉,但周围净是些无亲无故的傻瓜。

八月的黄昏,天色暗得很慢,于是好运村的人会从酒馆后面抬出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将其放在草地上,而布兰奇会扑腾着跳到桌上,回答村民的问题。一开始她只是为他们表演加减数字,用一根白色的脚趾敲打破旧的木头桌面来作答。

后来,村民们问艾达,你说它会说话?还会预知天气?

艾达和布兰奇面面相觑。当初仅仅因为布兰奇开口说了话,罗伯特便抛弃了她俩,而布兰奇还没展示自己预知未来的本事呢:好运村的人难道就会有不同的反应吗?艾达并没有撒谎:预知天气确实是布兰奇的本领之一,尽管在鸟蜥来袭之前,她并未提过此事。她无法改变天气,而若是遇上风雨天,她随时可以回自己的鸡舍躲避,所以何必多此一举提这事儿?不过自从鸟蜥来袭过后,她们不得露宿荒郊野外,这项本领就变得十分有用了。

“是的,”布兰奇终于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甜美而急促,穿透了暮色中绵绵不绝的虫鸣和村民们喋喋不休的低语。“明天溪水边会起雾,但不久就会消散,之后天气会变得暖和而阳光明媚。鳟鱼会跑到柳树下的洞穴中消暑纳凉。蜜蜂会聚在黎簇和番红花上。甲虫们会躲藏起来,但小草蛇会躺在阳光明媚的路边,大家很容易就能捉到它们。”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不安地干笑,有人一脸惊讶之色。有人认为,是艾达在耍小聪明,代替布兰奇发的声,尽管她年纪那么小就精于此道确实不可思议。有人抬杠道,在这个季节,谁都能预测那样的天气。还有一两个人表示很好奇,这是不是魔鬼的伎俩。但总的来说,好运村的村民们都挺开心。一方面,能了解未来的天气确实很有用。而另一方面,这只母鸡可能再次证明了一点:好运村之所以好运不断,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运气好,而是他们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又過了几天。在圣亚格门节期间,鸟蜥在南边几英里外的乡间肆虐了一番,而耶稣基督再一次护佑了好运村。

又过了几天,村里跑来了一位报信的男孩。他警告人们,西边又来了一大群鸟蜥,离他们只有半天路程,并且直奔此地。他没有从好运村挣到一分钱,因为村民们认为自己受上帝保佑,因而不欠这男孩任何东西;总而言之,这个男孩十分粗俗,令人讨厌,毫不令人同情。男孩大骂村民们冷酷无情、不识好歹,但在他转身准备离去时,艾达跑过去给了他一便士。现在她只剩六便士了。

这位一路奔跑报信的男孩名叫皮尔斯。他脸上有块兔子形状的胎记。他那双绝望的眼睛中浮现出一种神色,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色。他的脚踝受伤了,是他踩上一块石头时崴伤的,但他仍然可以跑。他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你希望自己的故事有多真实?

那天晚祷结束后,在靛蓝色的暮光中,好运村村民们围在了布兰奇周围。最近的夜晚愈渐寒冷,因此他们点燃了篝火,颤抖的火光映现在人群身上。这个村子会没事的,这是自然——尽管有些人认为,应该给那个报信的男孩多一些同情,至少应该给他点面包。

我们自然要相信我们仁慈的主,村民们如是说道。不过,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再做点什么?我们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我只是一只母鸡。如果你们想听布道,去找约翰神父吧。”布兰奇说道,语气有些尖刻,因为她翅膀上新长出的羽毛有点发痒。刚刚把教堂台阶上的第一片落叶扫开的约翰神父闻言停了下来,他并非那圈听众之一,只是刚好能听见而已。他坚信布兰奇是魔鬼的诱惑,而非上帝的奖赏。但他行事很小心。他的信徒们在鸟蜥来临的夏天,信仰总是不够坚定。若他太过鲁莽,他们也许会把他逐出村子。

好歹说点什么吧,村民们说。

布兰奇低低地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声音,她知道他们想寻求安慰,于是念了一段艾达一直在学的祷文:“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①——”

“亵渎之言!”约翰神父啪嗒一声摔掉扫帚,吓得布兰奇跳进了艾达怀里,而艾达正站在桌旁。村民们暗暗惊呼,窃窃私语,不安地在神父和那母鸡之间来回打量。

“她说错什么了?”艾达问道,她不像布兰奇那般善于引用祷文。

“邪恶!”神父咆哮道,村民的低语越来越大声,渐渐变成了抱怨。艾达的新母亲想走过来,但她的新父亲用手按住了她的胳膊:静观其变比较保险。围观人群往两旁分开,神父气冲冲地走到桌子前,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布兰奇。布兰奇盯着那根手指,作势欲啄,她的羽毛在神父咆哮的声浪中竖了起来。“畜生绝不可能讲天使之语!”

“她不是畜生!”艾达抬起头来,愤怒地说道。“她是一只鸡。”

神父居高临下说:“一个没有灵魂的畜生!”

人群中有人惊叫,有人喝彩。

约翰神父环视了一圈四周的村民,大声喊道:“我主赐予了我们这样一块福地!我们聚集在这畜生周围,就像沙漠中的以色列人敬拜背离真神的金牛犊。我们竟然听信异端邪说。主不会原谅我们的。”

艾达的新母亲吓得往后一推,扑进她丈夫的怀中,别过了脸去。

这便是那晚艾达和布兰奇被赶出好运村的经过。她们因此踏上了前往鸟蜥肆虐之地的绝路。

那倚仗周围崎岖的地形和严苛的环境而始终侥幸平安的好运村,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你或许会责怪他们无情地让孩子们孤零零地走向死亡。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无奈。他们必须谨慎;他们必须理智。他们必须做出选择,因此做出了对自家孩子有利的事,而非替那些陌生人着想——当然,有些人确实残忍而又自私,因为自身的恐惧而不愿为他人着想。

他们的上帝似乎并不在意,但对于我们这些小上帝,对于我们这些读者和作者来说:我们介意。你可以想象一下,好运村最终被摧毁了,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或者说,倘若你心地善良,想象一下它吸取了教训,最终获得了丰厚的回报:长长久久,年年好丰收。不过话又说回来,何必让故事里遵循的标准比现实中更严格呢?

暮色渐暗。艾达飞快地跑掉了,因为把他们赶走的村民们仍在那儿挥舞着棍棒,篝火的火光勾勒出的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他们把她吓坏了。布兰奇紧跟在艾达身边,一路郁闷地鸣叫着。她们越过了山丘,然后继续前进,最后来到了树林间的一条小路上。这里一片漆黑,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因为新月尚未升起)。

她们一路奔跑,直到艾达步履蹒跚,跌倒在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她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布兰奇走过来紧紧地靠着她。

“嘘。”布兰奇用安抚自家鸡仔的那种轻柔的声音安慰道,不过她的耳朵始终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艾达号啕大哭起来。她刚才跌倒时磕到了下巴,此刻她的眼前直冒金星,感觉一片光亮,尽管四周漆黑无比。

“嘘。”布兰奇说道,但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轻柔,而是急促中带着警示的意味。

艾达还在哭泣。她毕竟才六岁。

“嘘。”布兰奇说道,这一次她的声音低沉而惊恐。

艾达屏住了呼吸。

除了她们急促的心跳声,她们还听见了远方隐隐传来的暴风骤雨般的尖啸厉鸣和脚爪踏地的隆隆之声。

“别待在树下。不能就这样待在这儿。我们得去开阔的地方。”布兰奇说。

她们步履蹒跚地穿过漆黑的密林,依然能听见那片声音——在背后,在右边。还有其他声音:树干断裂,树枝折断,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根本分不出那到底是人类、野兽还是飞鸟发出来的。她们继续步履蹒跚地前行,直到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闪电。她们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树林,正在满天繁星下奔逃。这条小路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之间,只看得见大致轮廓,但是能闻出来一边是大麦,另一边是割好的干草。周围没有房屋,没有灯火,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便于攀爬的大树;而那声音还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

小路的一侧有一堵参差不齐的石墙,比艾达的脑袋略高一点。“这里。”布蘭奇轻嘶声说道,恐惧促使她们爬上粗糙的石墙。

她们蹲在墙上,这墙比布兰奇的身体宽不了多少。四周依然黑暗。小路和麦田之外传来无数急促而含混的声音,她们在黑暗中竭尽所能地望着那片树林。现在那些声音已经沿着小路传来:雷鸣般的蹄声和警告呼喊之声。上百头黇鹿在疾速狂奔,它们离她俩如此之近,艾达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它们狂奔中带起的风有股腥臭味。

她们起先看不清是什么在追逐鹿群,但她们听得出来:鸟蜥的尖啸声不绝于耳。来者并不是鸟蜥的大部队,而是那些闻到了鹿的气味后,脱离大部队而一路追来的几十只鸟蜥。它们从一旁疾驰而过,艾达和布兰奇一动不动地蹲伏在墙上,大气也不敢出,尽可能在狭窄的墙上伏低身子。

鸟蜥们的脑袋比墙矮,也许它们注意到了艾达和布兰奇,但并不想费心去抓她俩,也可能它们根本没发现她俩。但一只走在最后的半大的鸟蜥在经过时迟疑了一下。它突然停下,蹲坐在原地,侧耳倾听。它的头很长,苍白的眼睛在星光下微微闪烁。艾达如蜡像般一动不动,但它却突然转身,冲向了她们。它在墙面上一阵扒拉,却找不到着力点,于是它张开长嘴,露出满口尖牙,一股腐臭的气息散发出来。它发出一种介于茶隼的尖鸣和母鸡咯咯叫之间的声音,呼唤同伴来共享食物。

“跳到墙的另一边去,”布兰奇说,“然后快跑。”但艾达没有动,她已经吓得浑身僵硬,犹如被蛋壳包裹的小鸡。

过了一会儿,一只体型更大的鸟蜥率先跑了过来。较小的那只退至一旁,蹲坐在地上,把头转向旁边,这种无声之语与鸡的不同,但布兰奇明白其中说明了什么。那只地位更高的鸟蜥扒着墙,竭力往上伸着它那长长的脖子,但它也爬不上来。它抬起头,发出尖利的嘎嘎声。

其他鸟蜥闻声跑了回来,大概有二十来只继续去追鹿群了。布兰奇往下看去,看到了一大群鸟蜥伸长脖子,嘴巴一张一合。艾达仍然一动不动,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下面那一大群乱哄哄的鸟蜥。

它们又抓又跳,试图跳上墙壁。其中一只脖子较长的鸟蜥想以下巴为支点爬上墙来,前腿在石墙上不断抓挠。布兰奇张开翅膀,用她的尖喙啄向它的眼睛。那鸟蜥尖叫着跌入它的同伴之中,在石墙上留下一团黏稠的液体,也在布兰奇舌尖留下了一股鼻涕虫般的味道。鸟蜥们立刻围攻那只跌落的同伴,但它们的首领仍然望着布兰奇,仿佛思索着什么。它的喉咙里陡然发出一阵咔嗒的声音。

布兰奇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那不再是召唤同伴共享食物的声音,而是和一只母鸡发现自家的鸡群中混入了陌生母鸡后发出的挑衅声相似。当初她成为玛杰里后院那群鸡的老大并非无缘无故。她发出一声鸡的咆哮,自从下蛋以后,她再也没有发出过这种愤怒的咯咯声。“退后,”她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鸟蜥们陷入沉默,往后退了一些,撇下了从墙上摔下的那个倒霉蛋,它的尸骸支离破碎地堆在墙脚。每一张长脸都转向了布兰奇,它们的脸上沾满污血,在漆黑无月的夜空下看起来一片乌黑;每一只苍白的眼睛里都闪着幽光,就像黑暗的角落中重见天日的银币。鸟蜥首领的脑袋左右摆动,从喉咙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挑衅的意味明确无误。

布兰奇再次怒吼,声音更加响亮,这次只有一个字:“滚。”她张开翅膀,高高地站在墙上,身姿犹如一只雄鸡。鸟蜥首领也毫不示弱,张开血口,嘶鸣不已。

暴怒的布兰奇面对下面这些怪物,她会感到害怕吗?鸟蜥比她高大,长着利齿,嗜血凶恶,它们的尖爪比公鸡的都锋利得多,它们的前腿比鸡翅更加灵活自如。此外,那个鸟蜥首领的眼中还透着一丝狡黠。不过布兰奇也很聪明——而且她非常愤怒,这份怒火令她心中的恐惧几不可闻。

“滚。”布兰奇咆哮道。她用尖喙向前猛啄,不过鸟蜥首领距离太远,她未能啄到它。其他鸟蜥们咕哝着往后退缩了一下。那首领将重心稍稍往后放在它的臀部上,依然抬头望着她们。它的姿势虽然不常见,但还是能够理解:迷惑,谨慎,怀疑。

布兰奇低头看着它们,她身材虽小,却结实而强壮,如同一位手握出鞘宝剑的女王;鸟蜥们低伏着身子,回望着它。布兰奇用言语、用母鸡的声音和王者的风范说道: “调头吧。掉头,然后快跑。一直奔跑,直到摔倒,直到死亡。不许回头。快滚。”

那首领后退几步,然后转过身去,如离弦之箭般朝麦田对面奔去。其他鸟蜥则三五成群地跟在它后面,也消失在了树林中。没过一会儿,它们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只余下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一阵夜风吹来。

艾达依旧一动不动。布兰奇靠在她的手上时,发现她的手冰冷得犹如尸体。“没事了,亲爱的,”布兰奇柔声道,“它们走了。”

二十三只鸟蜥在一种奇异力量的驱使下跑掉了。它们一路向前,毫不转向,经过了一座座的农舍和村庄;它们抵达了温德尔浅滩——那里的河水大约能没至母马的膝盖——然后跑入水中,站立不稳,最后被水流冲走。如布兰奇所言,它们迎来了死亡的命运。

至于艾达,布兰奇不会告诉她那些鸟蜥已经死了。她只是个孩子,不必去想象它们是如何在温德尔河中挣扎不已,它们的肺里如何被水草和泡沫填滿,以及巨大恐惧如何笼罩在它们心头。

“嘿,怎么回事?” 艾达和布兰奇听到有个声音说道。

他告诉她们,他名叫帕尔,是个孤儿。他和几个同伴一起在树上搭了许多平台,因此他们能够在上面安稳地睡觉。他们一共有七个人,靠搜捡食物和其他物品为生。“哎呀,我们可富有了!”他向艾达吹嘘道。艾达被他的大嗓门一惊,不禁哭了起来。啜泣不已的艾达跟着他穿过堆满干草的田地,怀里抱着脚有些跛的布兰奇。“我有一个银烛台、三个先令、一件精致的女式长袍、一块刻着外国狮子头像的金锭、一副马缰绳,还有——”

他说了很长一串,长到足以让他们回到树林的起点。帕尔在一棵树下停住了脚步。“——我要去觐见国王,他会封我为贵族,我会变得非常富有——从这儿上去。”

他指着一条系在粗树枝上的绳子。

“我不行。”她又啜泣起来。艾达是个勇敢的女孩,可是她才经历了可怕的事情,而且现在又累又饿——无论如何,她此刻都没法爬上去:她毕竟太小,只有六岁。

“我们的规矩是,你得爬上去,才能成为我们‘死亡松鼠’的一员。”他说道,“不过,你那只母鸡……”他低声吹了声口哨,一根结了圈的绳子从高处落了下来。“把你的胳膊套进去,然后抓紧。我帮你抱着那只母鸡。”

“不。”艾达说道,同时把布兰奇搂得更紧了,勒得布兰奇不禁叫了一声。

“我能照顾好自己。”布兰奇说。男孩应该已经听过她开口说话了,所以假装不会说话也没什么必要。

于是她们就这样被拉到了树上。布兰奇紧紧抓着艾达的肩膀(尽力不把爪子抠进艾达的肌肤)。上升的过程中,艾达身体旋转着左碰右撞,直到她学会用脚蹬着树干向上行走。帕尔已经从另一根绳子飞快地爬到了她们上方。他将艾达拉到一个粗糙的平台上。这平台比艾达以前睡的小床大不了多少,而那时她还有父母和家。一个号角状的灯笼里有根蜡烛,昏暗的烛光照亮了男孩们的脸庞和双手。他们有的坐在树枝与树干的交叉处,有的倚靠在粗树枝上。年纪最大的约莫十二岁,最小的只比艾达大一点。

“为什么把她们带上来?”年纪最大的男孩开口道。“她们在树下时我们也可以对话。”年纪最小的男孩皱起脸蛋,补充道:“她们不是松鼠!”

“附近还有鸟蜥在游荡,”帕尔说。“这么做才最保险。她们有神奇的本领,伙计们。你们在这儿都看见了的。她用某种方法把那些鸟蜥打发走了,就是那只母鸡。”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名“松鼠”问道,另一名也同时开口道:“在哪儿做的?”而年纪最小的也说道:“把它们都赶走吧!”

“我并没有把它们赶走,”布兰奇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是赶走了它们的首领,然后它们就都跟着那首领离开了。我认为那是它们的习惯——和鸡相似,只不过没鸡聪明。”她有点得意。

大家听见她那急促而柔和的声音,都感到很惊讶。“你会说话?”其中一个男孩问道。不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那位也说道:“你当时究竟做了什么呢?”年纪最小的男孩兴奋地摇着他的树枝,将树叶摇落进下方的黑暗里,他得意扬扬地说道:“我看见了!你站得很高,拍打翅膀,大声地叫喊,就把它们都吓跑了。”

“那只母鸡,”帕尔对其他人说,“她有神奇的本领,明白吗。”

年纪最大的“死亡松鼠”俯视着她们:艾达紧紧蜷缩在平台正中央,仍在低声啜泣,身材矮小而健壮的布兰奇站在她身边,偏着头,好用一只眼睛打量那个男孩。

“你能把它们赶走吗?”年纪最大的男孩问道。

“能。”布兰奇说。

“那好吧,”他说,“你们可以留下来。不过前提是那女孩儿不能这么一直哭个不停。”

随后,他们将艾达松松地绑在了平台上(这样她就不会在睡梦中掉下去)。每个“死亡松鼠”成员都钻进了自己在附近的树枝上搭筑的各种小窝中,并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财物。最年长的男孩吹熄了蜡烛,因为他们很缺蜡烛(鸟蜥会吃掉动物油脂和蜡)。“死亡松鼠”们在黑暗中互相交谈着。他们有的用的以前的名字,有的给自己新取了名字:帕尔,红保罗,司提拜,狐狸雷纳德,维兰德,蓝趾埃德蒙,宝贝儿杰克。艾达昏昏欲睡,布兰奇并不关心这些事,不过那些名字还是留在了她们的脑海里,没有被忘记。

他们都有各自的故事:司提拜在他庆祝过的倒数第二个米迦勒节上,曾见过一只来自神圣之地的猴子(也可能他在说谎);有人提到了听见招呼就会跑过来的小猪和冬天会像家猫一样睡在磨坊水池底的燕子,(“我亲眼见过,是真的。”红保罗说);有人提及他如何在春天时挖出了一群獾(那时他的姐妹们和父母都还活着),如何找到了一块古老的瓷砖,上面画着一只半闭半睁的眼睛,就像在使眼色似的。“松鼠”们渐渐睡着了,他们讲的故事也变成了低声呢喃和憧憬之语。家庭;故乡。没有人谈论安全。因为他们知道,这世道已经不存在安全这回事了。至于最小的那个男孩,他什么故事也没讲,也没说什么愿望,只是默默地哭泣着,毕竟在黑暗之中,没人看得见他。

很快大家都睡着了,除了布兰奇。她很疲惫,时间也很晚了。

她似乎有能力保护艾达不受鸟蜥的侵害。知道了这一点,她的胸口仿佛洒满了十一月的阳光。帕尔是对的:她或许也能保护这些男孩。母鸡或许可以在树上栖身,但树上并不适合人类居住。或早或晚,他们都得回到地面。而在地上,他们结实的双脚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等他们回到地上后,她也可以保护他们不受鸟蜥的侵害。

艾达将会很安全。“松鼠”们将会很安全。

那其他人呢?那些为了挣几个便士而四处奔走、最后丢了性命的男孩;那些孤独地留在人世的孩子——他们当初与家人挤在临时的避难所里,最后看着竭力保护自己的父母死在自己眼前;还有那些寿命很长、余生都没再见过鸟蜥的孩子,但他们日日夜夜都会在噩梦里被鸟蜥追逐(而不是那些已经长眠于地下,成了虫子的盘中餐的孩子;对他们而言,一切已经太迟了)。

保护他们所有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大家齐心协力,除掉鸟蜥。不过这可能吗?

在她赶走的那些鸟蜥中,有一只是它们的首领。布兰奇对等级制度有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敏感。姑且把那位鸟蜥首领称为阿尔法吧。假如那群将它们困在墙上的鸟蜥是由一位阿尔法领导的,那任何一群鸟蜥都会有这样一位阿尔法。若是把两群鸟蜥合并在一起,其中仍然只会有一位阿尔法,较弱的那只会自动让位。也就是说:若是把所有鸟蜥聚在一起,就会出现一位凌驾于所有首领之上的首领,一位凌驾于所有阿尔法之上的阿尔法。如果把这位阿尔法赶走,其他所有鸟蜥自然都会随之离去。

这样一位鸟蜥之王会在哪儿呢?而一旦布兰奇想到了这个问题,答案便会自动浮现于她心中,就像她能感知天气一样。她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就像铁屑能感知到磁铁一样:那是一位很老的女王,布兰奇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狡猾气息,就像教堂墓园里的紫杉气味一样浓烈。通往这位女王所在之处的路线十分清楚,如同六月的鲑鱼洄游的路线一样明了,西南方偏南有许多鸟蜥。她的统治之所位于一个阴凉潮湿的石灰岩洞穴中,里面散发着一股腥咸的味道,那是一种海洋生物死去后留下的气息。早在母鸡、鸟蜥或任何飞禽出现之前,这种海洋生物就灭绝了。她的廷臣们围绕在她四周,都是些会下蛋的雌性鸟蜥,同样也都很老了;除了它们之外,洞穴里还有一批孵化不久的鸟蜥,它们太过年轻,还无法一起外出肆虐世间。

伴随着这些感受涌向布兰奇脑海之中的,还有这位鸟蜥女王向其臣民下达的命令:成长/前进/找到洞穴,繁衍生息/不许回头。虽然很难理解,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游客,可以通过各种标志的形状和位置判断其意思一样。布兰奇感受着这一切,那感觉就像跳动的脉搏,就像拍击海滩的浪花。

她能阻止这位鸟蜥女王吗?布兰奇能感知到一些事实,但并非全部;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还有什么选择吗?

新月升起,夜空渐渐亮了起来。月光穿过树叶,洒在艾达身上。她猛然坐起来,慌乱地左顾右盼。

“嘘,”布兰奇用其最温柔的、安抚小鸡般的声音说道,“我们在树上呢。”

艾达点了点头:“我们安全吗?”她小声问道。

“我们从来没安全过,”布兰奇说,“但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鸟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艾达不愿留下来和“松鼠”们一起生活,尽管她十分害怕。自从母亲去世(连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后,她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中。那时距她父亲死在田地里(他几乎被犁耙劈成了两半)已经过去了五个月。你所爱的人总会让你失望,尤其是当你正在做他们交给你的活时,比如往篮子里拾核桃,在花园里清理杂草,他们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死去。经历过如此种种教训之后,谁还会让自己如今的所爱远离自己的视线呢?因此艾达不会留下来——她再也不想生活在恐惧之中了。

“死亡松鼠”们不想让她俩离开,但布兰奇坚定的语气让他们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最后,他们将布兰奇和艾达从树上放了下去,还送了些礼物给她们:包括一块不太新鲜的蜂蜜蛋糕,那是他们自己节省下来的;还有一个皮水袋,如果艾达只往里面灌半袋水,便勉强能够提着它上路。

那些“松鼠”之中:有三人会死去,一位死于瀑布,一人死于熔岩,还有一位将被人杀害,凶手是一位被这个世界逼疯的男人。谁会活着?谁会死去?你们或许有自己偏爱的人选。也许是帕尔,因为他有名字,并且表现出了善良的一面。也许是宝贝儿杰克,因为他的绰号很可爱,而且我们往往会同情年幼的孩子,尽管这个世界并不会同情他们。也许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尽管你都不知道他是哪位“松鼠”,可能是维兰德、狐狸雷纳德或者蓝趾埃德蒙。要是你知道了司提拜曾经打过他的妹妹们、偷走过她们的食物,而埃德蒙曾经把石头扔向一只小猫、直到将猫砸死,你们会改变主意吗?

余下四人会暂时活下来,然后死去,就像所有人一样。

你有没有数过这个故事里死了多少條生命?列一份名单吧,统计下分数。与《绿野仙踪》相比,是多还是少?其实,这个故事里死去的生命,比我告诉你们的要多得多。

意外总是接连而至。

布兰奇和艾达沿着鸟蜥走过的路往回走去,途经圣吉尔斯、帕斯特峡谷和残存的拉夫福德。被鲜血浸透过的土地上,一切都长得郁郁葱葱。苍蝇成群结队,如黑云般笼罩着枝繁叶茂的地方。布兰奇可以自己啄取食物,但艾达需要的东西更多,至少需要些面包(这里找不到肉或牛奶)。另外当她后脚跟踩到尖刺,而自己又够不着时,还需要有人帮她把尖刺拔出来。她又花掉了一些硬币,很快手里就只剩下两个了。

到了第六天下午,东南方飘来一片雨云,天色渐渐变暗,她们爬上了一座岩石遍布的小山丘,看见下方树林的空地间有一片废墟:那些灰白斑驳、破烂不堪的墙壁,曾经属于一座古罗马时期的宅邸。它不是被鸟蜥摧毁的,而是毁于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以及人们盗走这里的石头用来加固自家的烟囱和篱笆——不过这里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到来。

布兰奇开始发抖了。由于距离越来越近,布兰奇感觉鸟蜥女王的力量更强大了。她的一道道命令在布兰奇内心四处抓挠,就像羽毛生长时,毛孔感到的阵阵刺痛:成长,前进/进食/不许回头/不许停步,直到找到新的土地/尽你所能。在这种高压状态下行走,好似艰难地涉水而行,但是布兰奇依然不停地往前走,艾达则紧随在她身旁。

她们沿着斜坡朝那曾经的宅邸走去。除了几堆布满灰尘的灌木,这里什么植物也没有,因为任何稍小的植物都被奔腾而过鸟蜥踏平了。没有活物的动静,连只苍蝇也没有。不过当隆隆的雷声引得她们抬头仰望时,她们看见了两只飞鸟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中盘旋。布兰奇用一只那金黑色的眼睛盯着它们,随即明白那是寻觅腐肉的乌鸦。而艾达只是有些好奇,想知道它们有没有雏鸟,以及它们是如何藏匿雏鸟的。

一只独行的鸟蜥突然从一堵坍塌的墙后走了出来,呆呆地望着她俩,然后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很像一只母鸡召唤自己的鸡仔时发出的那种嘟咯嘟咯的声音,只不过鸟蜥的声音更刺耳些。第二只鸟蜥从一个覆盖着树叶的小洞里跳了出来。然后是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鸟蜥从各个角落和洞穴里涌出,朝布兰奇和艾达聚拢过来,嘴里发出嘟咯嘟咯的声音。

“我真希望没有带上你。”布兰奇说,艾达却把手放在了布兰奇宽阔的后背上,然后说道:“我有别的地儿可去吗?”

第一只鸟蜥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样子十分谨慎,不停地转着脖子,用两只眼睛轮流打量她们。嘟咯嘟咯嘟咯。其他鸟蜥从它身旁涌过,直到——

“站住。”布兰奇怒吼道。

跑在最前面的鸟蜥骤然止步,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因为过于突然,紧随其后的鸟蜥纷纷尖啸着撞到它们身上,顿时乱作一团。布兰奇扑腾着翅膀往前走去,艾达紧随在旁。那群鸟蜥无法触及她们,但四周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鸟蜥。布兰奇和艾达从它们中间穿过,与它们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

这是一群尚未长大的鸟蜥,个头都差不多,比布兰奇高一点,大概和艾达的腰部一样高。在艾达粗浅的阅历中,只有一件事与此相似,那就是清早当她走进玛杰里的厨房后园时,会有一群饥肠辘辘、嘁嘁喳喳的母鸡朝她涌来。不过眼下的情况更糟:她能嗅到它们呼出的温热气息,一种混合了甜香和臭肉的味道,像是用烟熏制之前挂在烟囱里的腌猪肉布满了蝇卵。它们的爪子不住敲打着坚硬的土地。艾达觉得那些爪子似乎碰到了自己的脚跟。虽然她想表现得勇敢些,但还是情不自禁低声尖叫了一声。

布兰奇说道:“退后。”

那些鸟蜥跌跌撞撞地退开了,但依然在她们不远处跟着。布兰奇扑腾着跳进了艾达的怀里。

她们来到山丘下,进入那座摇摇欲倒的宅邸中。布兰奇紧盯着那些鸟蜥,艾达则看着脚下,以免自己绊倒。尘土上突然出现一个完美的圆点:那是一滴雨,接着又是一滴。她脚下的地面随着她的前进不断变化,从被爪子踩过的尘土,到溅满雨水的泥土,再到石板路,最后是一片枯树叶下隐约可见、残破不堪的马赛克地板,图案是一条金绿色的鱼儿在蓝色的波浪中游荡。被雨水润湿后,那图案显得十分漂亮。

艾达捏紧了拳头。“我们找到了!”她低声说,“有护城河的小镇!”布兰奇只是翘了翘羽毛,那是母鸡皱眉的意思。

她们穿过步道,来到两堵破墙的交汇处。“这里。”布兰奇说着从艾达怀里跳了下去。

鸟蜥们停了下来,它们交头接耳,在周围围成紧密的一圈,把所有方向的路都堵住了,除了向下的路:艾达脚边有个三角形的洞,上面有一块裂了一半的石板,故而留下了一道缺口。

一只鸟蜥突然从洞中冒出脑袋,然后飞快地冲了出来。

“滚。”布兰奇说道,那只鸟蜥如遭雷击一般连忙往后退去。

艾达不喜欢洞:地窖,洞穴,她都不喜欢,即便是那些安全而热闹、挤满了小兔子和兔妈妈的兔子洞。眼前的这个洞,和那些洞都不一样,只是一道裂口,边缘是肮脏、残破的马赛克地板那参差不齐的断裂面,看上去就像一颗颗牙齿。(她心里没有想,就像怪物们的牙齿。她知道怪物的牙齿是什么样子)。她从这个洞口望下去,能够看见下面一层的地板,距离这一层有几英尺。地板上堆满了枯枝败叶和掉落的石板。那石板呈倾斜之势,看起来就像一条湿嗒嗒的、苍白的舌头。

那群年轻的鸟蜥互相推搡越靠越近,它們的长颈似蛇,喙嘴尖锐,窄窄的脑袋左摇右摆,明亮的利爪一卷一张。它们的眼睛里透着饥饿和好奇。

“退后。”布兰奇吼道,它们不禁退缩了一下。

艾达看着洞里。

布兰奇说:“我明白。但我们必须下去。

艾达知道现实总是很残酷,她就是在残酷的现实中长大的。于是她们一起跳了下去。

在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中,她们没有来到这座残破的宅邸,而是找到了带有护城河的小镇。艾达被一个有三位女儿的家庭收养了,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宽慈、友善和耐心。他们送给了布兰奇一个金项圈,后来她活了很久。

她们下落的时间并不长。洞下面有一大堆被鸟蜥扒拉下来的垃圾,此时这些垃圾成了她们的缓冲垫。艾达狼狈地掉在那堆垃圾上,布兰奇则张开白色的翅膀,扑腾着落了下来。当艾达从枯枝败叶中爬出来时,布兰奇已经在她旁边守着了。她们来到了一处宽阔低矮的空间,这里和上方的房间差不多大,高度刚好够艾达站直。一堆堆不规则的石头就像柱子一样,支撑着上面的……地板。她们刚才在上面行走时,那就是地板,现在则成了屋顶。阳光和银白的雨丝透过坍塌的屋顶(之前是地板)渗透了下来。

若是回到一千年前,燃烧的火炉会让这里很暖和,而这座宅邸的主人会在他的房间里踱步,他的心里会很得意,脚下会感觉暖洋洋的。但无论是艾达还是布兰奇,都绝不会想到这里曾是古罗马时期用于供暖的火坑。这座宅邸的主人(他名叫法布里修斯,死于癌症。临终之时,他用一条红色的围巾遮住自己喉部的肿瘤:他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只是喜欢干净整洁罢了)也绝不会想到世间会出现鸟蜥这种生物。因为等他去世很久之后,鸟蜥才从深山中现身。

昏暗的光线和林立的石柱让她们看不清远处。鸟蜥们纷纷从那些洞口跳了下来,然后聚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

“退后。”布兰奇吼道。

一臂之外,鸟蜥再次包围了她们。鸟蜥女王的命令在布兰奇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根羽毛中震颤,仿佛令人抓狂的瘙痒:/成长/前进/沿途扫荡/找到巢穴/不许回头。

一只年轻的雌性鸟蜥被推进了包围圈:它聪明而又自信,是目前在这群鸟蜥中的阿尔法。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布兰奇,用两只眼睛轮流打量她。布兰奇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挑衅意图。为了占据有利高地,她跳上了坍塌的石板,尽管上方的洞口有几个鸟蜥在张望。现在她可以更清楚地观察这处供暖用的火炕了。艾达依然如石头般呆立在原地,披着一条脏兮兮的、曾经蓝如天空的披巾。那位眼中充满挑衅意味的年轻阿尔法,将目光转向了艾达,它的前爪不自觉地抓紧了。在透着雨水湿气的黑暗里和上方照下的一道道光线中,鸟蜥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远处的石墙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裂口,通往下方更深的黑暗。那就是她们必须要去的地方。

布兰奇张开她白如珍珠的翅膀,伸长脖子咆哮道:“要么离开。要么受死。快滚!”

她的命令与鸟蜥女王的旨意发生了冲突。对这群年轻的鸟蜥而言,就像是听见了两声巨大的钟鸣,而两者相差不过半拍:它们的牙齿、眼中的泪水和心头的思绪在嗡嗡震颤,它们在这错乱的节奏里拼命挣扎。有的鸟蜥蹲伏下来,颤抖着抓挠自己,但大多数则立刻朝自己周边的事物发起了攻击,无论是石柱还是自己的同伴——但谁都没去攻击布兰奇和艾达。有的鸟蜥朝各个洞口奔去,它们经过那些互相厮杀的同伴,逃进了雨中。还有一些心志坚定的鸟蜥似乎没受什么影响,那位年轻的阿尔法便是其中之一,它们仍然包围着艾达和布兰奇。

“滚开。”布兰奇说着,张开翅膀,咆哮着朝它们猛啄。最后,那位阿尔法虽然作势欲咬,但还是让到了一旁,其他鸟蜥也跟着退开了。布兰奇和艾达走到火炕地面的破口处。一股阴冷腐臭的空气扑面吹来。然后她们爬了过去。

在艾达和布兰奇出生的一千年前,当这座宅邸的建造者选中此处时,工人们发现了一个洞。没人知道下面是否会有洞穴或是暗河,然后在将来对府邸的地基造成损害。这个洞太小,成年人无法通过,于是他们派了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名孤儿)下去查探。那孩子再也没有回来。但他们还是在这里修建了宅邸,并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封住了洞口。

那孩子早已尸骨无存,我该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吗?

布兰奇和艾达就站在那块坍塌的石板上。他们位于一个石灰岩洞穴的最高点。这里地势狭长,地面倾斜,只有少数雨点能从两个地方渗漏进来,一处是她们身后的那个洞,另一处则是高处的一条裂缝。

艾达只能看到一些闪光和晃动的物体,黯淡的光线勾勒出的弧线似乎是一枚蛋,还有一只突然亮起的眼睛。她听见了无数爪子的啪嗒声,听见一块石头被移开的声音,以及那些年轻的鸟蜥的呼吸声——它们就聚集在她们后方的门口。她闻到了水、泥土和盐的气味。还有鸟蜥的气味。

布兰奇看到的比艾达还要少,但明白的事情更多。鸟蜥女王和她的廷臣们经年累月地在此下蛋,直到一股力量涌过那些蛋,就像蛰伏七年后破茧而出的蝉。那些蛋孵化后,年幼的鸟蜥逐渐长大,然后成群地离开,寻找能够满足苛刻的繁殖条件的新洞穴。这个鸟蜥肆虐世间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只剩下几百枚蛋尚未孵化,它们就堆聚在这个洞穴的深处。受鸟蜥女王旨意的影响——成长/前进/找到洞穴/繁衍生息/——布兰奇能感觉到那些尚未孵化的鸟蜥发出的微弱的生命律动,它们紧紧地贴着包裹着它们的蛋壳。

几十只雌性鸟蜥站在布兰奇和那些未孵化的蛋之间。它们正是鸟蜥女王的廷臣。布兰奇同样也能感知到它们的思维:恐惧,愤怒,对自己和自己下的蛋满怀期待。不过凌驾于这些情绪之上的,是每一只鸟蜥都不可回避、无法中止的巨大渴望:繁衍生息。它们往前走来,默不作声,伸着蛇一般的颈子。而在那些蛋之中,站着那位鸟蜥女王,所有阿尔法之上的阿尔法:她已经垂垂老矣,浑身的褶皱好似潮湿的亚麻布,皮肤正在剥落。她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她的使命即将完成。

她没有走上前来:没有这个必要。她那道至高的旨意并没有改变,只不过她现在多了一个命令。这个命令不值一提(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改变过旨意了),也很具体:杀死这个家伙/不要让她得逞。

“去死吧。”布蘭奇对鸟蜥女王说道,尽管她很清楚,打败鸟蜥女王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她是对的。鸟蜥女王只是颤抖了一下,仿佛只是抖掉了身上的蜘蛛网;但其他鸟蜥的心智却陷入了混乱——包括女王的廷臣,那些蛋中即将苏醒的幼仔,在上方的火坑中互相厮杀的年轻鸟蜥,在灰蒙蒙的雨中四散而逃的鸟蜥:即便是远在数里格之外奔腾的那些鸟蜥也不例外。

鸟蜥女王站在她的蛋之中,伸长脖子,双足分开,不住甩动高高翘着的尾巴——杀死她/杀死这个异类/杀死这个不怀好意的异族。那群年轻的鸟蜥中,即便是力量最强大的也无法违抗布兰奇下达的那道古老的命令,退下,但鸟蜥女王的廷臣们要更加聪明,更强大。它们渐渐逼上前来。

艾达喉咙中不禁发出一种声音,就像是幼鼠发出的那种吱吱声。

“滚开。”布兰奇怒吼道。有两位鸟蜥女王的廷臣顿时抵抗不住,从布兰奇和艾达旁边兜了一个大圈,朝洞口奔去,但那里已经被互相厮杀的年轻鸟蜥们堵住了。不过艾达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到了尖啸声和脚爪的奔跑声,而后闻到了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布兰奇继续道:“去死吧。毁掉你们的蛋。杀了你们的女王。然后了结你们自己的性命。”

逐渐逼近的廷臣们彻底陷入了混乱。它们开始互相厮杀,尖叫着冲下长长的斜坡,奔向那些尚未孵化的蛋。它们所经过之处,其他鸟蜥也互相厮杀起来,或者抽搐着倒在了地上。鸟蜥们一个个死去,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那位女王站在这片混乱场面的正中央,浑身溅满鲜血,那些血来自她的子民,她的蛋,以及她自己:她坚挺在原地,没有倒下,但她无法对抗布兰奇的指令。

你/把它们都杀了/鸟蜥女王说——/谁来杀我?/它们已经无法替你下手

“好吧,”布兰奇说道。接着,她对艾达说:“闭上眼睛,亲爱的。”

但艾达没有照做。

鸟蜥女王死了。如今,在剩余的那些鸟蜥的狭窄的脑袋里,回荡的是布兰奇的声音:死吧。毀掉那些蛋。了结自己的性命。

最后一批蛋,是被鸟蜥女王的最后一位宫廷成员——也就是油尽灯枯的女王自己——劈开的。在毁掉那些蛋之前,她已经虚弱得无法自尽;浑身都是蛋黄的鸟蜥幼雏滑出蛋壳,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不已,直到她咬破它们的喉咙。对她而言,死亡的降临是上天的仁慈。

死去,毁灭。

鸟蜥们纷纷随之死去。它们从悬崖上纵身跃下。它们沉入了湖水。它们用头猛撞石墙,就算颌骨震碎也不停止。它们互相将对方撕成碎片,口含同胞的鲜血不住狂啸。

有些鸟蜥部落,是由比普通鸟蜥的意志更为坚定的阿尔法率领的,但即便是它们的力量,也无法与布兰奇抗衡。有些部落设法回避了布兰奇的指令,那些阿尔法们带领自己的手下远走高飞,去往了布兰奇的影响力不那么强烈的地方。那处地下供暖火炕和鸟蜥用来孵蛋的洞穴已不复存在;不过它们的任务始终是寻找新的洞穴,然后产足够多的蛋,孵化新的后代。

一位年轻的、意志坚定的雌性鸟蜥确实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洞穴,尽管那洞穴是白垩岩,而非石灰岩。既然旧王已死,如今她便自动成了新的鸟蜥女王。她带领自己能够拯救出的同胞,一起逃往远方躲了起来。它们的处境不够好;在白垩岩洞中下的蛋比在石灰岩洞中下的蛋的蛋壳要软一些。成长,变强,她下令道,不过布兰奇那挥之不去的声音依然渗入了那些蛋黄的蛋白质之中。

多年以后,那里终于又有了新的鸟蜥幼雏,但还有许多未能孵化出来。其中一些幼雏在离开巢穴之前自杀了,或是杀死了自己的同胞。有一些幸存了下来,于是开始在世间肆虐。下一批孵化的鸟蜥幼雏数量更少了。后来人们又经历了五个鸟蜥出没的夏天,时间跨度长达一个世纪。最后它们终于灭绝,成为了历史。记录它们暴行的档案渐渐散佚,腐坏,或是被当成了打磨剃刀的革砥,被老鼠撕下来垫成了窝,被后人用作了引火绒。

在最后的一个世纪里,在它们最后一代存在于世的日子里……数量越来越少的宫廷成员和它们日渐衰弱的女王,都会对数量渐少的蛋和幼崽们讲述当年的恐怖往事。羽毛白如珍珠的布兰奇张开翅膀时,对所有鸟蜥都是一场噩梦,这种恐惧削弱了它们的基因,甚至比皮肤腐坏或是洪水来袭更为恐怖。布兰奇的名字太过可怕,逐渐成了一项禁忌: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她的名字,除非用大量鲜血冲走她的名字带来的晦气。她是一个恶魔,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是“世界的毁灭者”,是鸟蜥的克星。

谁会将此事称为种族屠杀?反正动手的那一方是不会这么说的。布兰奇究竟是恶魔还是救世主,这取决于你问的是谁。

如果你想要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们就到此打住吧——不管是对布兰奇还是艾达来说。如今,布兰奇和艾达都还活着。她们春风得意,因为她们打败了鸟蜥。

如果我们继续讲述,事情又会变得复杂起来。布兰奇已经老了,她是一只不再下蛋的母鸡。艾达也终将死去:要么死于瘟疫,要么死于难产,要么切羊肉时不小心割伤自己、最后因为创口感染而死,要么死于痢疾,要么在悲痛中死去。即使她活到了九十岁高龄,躺在铺满鹅绒的床上,膝下儿孙满堂,她也终将化为尘土。

我们也可以回到第一页,再读一遍她们的故事。那时她们还活着,但是生活在黑暗和恐惧中。一个幸福的结局,取决于何时写下“结局”,取决于由谁而写,为谁而写。就此而言,这个故事当于此时结束。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原文为拉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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