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樱子匆匆忙忙送进培优班之后,张春阳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歇歇脚。教室外的休息室早就人满为患,有的是陪读的家长,有的是刚刚上完课抓紧时间喝水吃饭的学生,就连教室外的铁皮椅子上也乌拉乌拉挤满了人,像春运时的火车站。这还不算,到下课的时候,在教室憋屈整节课的男孩子炮弹一样冲出,像钻进水里的鲶鱼一样,把教室外的人潮冲得七零八散寸步难行,犹如被暴雨浇注过的乡村小道。然后就传出家长焦急的喊声:“XXX,你在哪啊?”还好樱子是女孩,张春阳早就叮嘱她,下课时别着急,慢慢来,不要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妈妈会来教室找你。所以下课后,樱子总是在教室老老实实坐着,把课后习题提前做完,等同学都走得差不多,妈妈一定会闪进来,要么递给她一包盒饭,要么牵着她去外面随便吃点,稍事休息,开始下一轮战斗。
即使是女孩,樱子也有叛逆的苗头。好多次张春阳在教室外叫她,樱子,樱子,出来。她却没听见似的,直到母亲不耐烦了,她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教室。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喜欢新潮时尚,对父母老一套的做派嗤之以鼻,有的甚至敢于挑战权威,这当然“酷毙了”。在休息室里,焦虑的家长们总是就这个话题展开激烈的讨论。话题开始的方式虽然不尽相同,结束时的观点总是惊人的高度的一致———唉,现在的小孩啊———话到这,大家也都沉默了,现在的小孩,都金贵,你能怎么样?一起上课的洋洋,不就是和父亲顶嘴,父亲一怒之下把他的书包扔出门外。谁想到,半夜,洋洋,身高一米七八的12岁男孩,竟然离家出走了。洋洋的爸妈不眠不休一天一夜,又是报警又是发动亲朋好友一起寻找。哪想到这小子带着多年积攒的压岁钱,躲在网吧玩儿得不亦乐乎。洋洋爸瞪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找到洋洋时,正要一巴掌拍过去,洋洋挑衅地说,你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就立马不上学了。吓得洋洋爸一哆嗦,扇出去的巴掌硬生生打在自己脸上,留下久久未能消散的五个手指印。这年头,哪家的孩子不是祖宗一样供着,又是哄又是骗,就差没下跪了,无所不用其极,能为了把孩子乖乖送进培优班,进去了就是胜利。你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你只能顺着他们。当家长,难啊!有人发出了这样一句感叹,大家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
就连这样的议论,也是奢侈的宝贵的。休息室里不断有孩子进进出出,家长们议论这样的事,必须得背着孩子。现在的小孩,早就结成了联盟,和家长形成对峙局面。孩子们善于使用各种通信工具,吐槽自家孩子的话,不出五分钟就能传到当事人耳里。所以,家长们叹的那一口气,也是晃晃悠悠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胆战心惊,一旦休息室的门被推开,那口气马上就能收住,犹如缺少低音区的交响乐。
这样的场合,张春阳大部分时候是不愿意加入的。她自认是一个少时的学霸。自认,是谦虚的说法。在30年前的小县城,张春阳是别人家的小孩,是每次考试,从未掉出前三的著名的小孩。在那个没有扩招的年代,张春阳考上了重点大学,这足以证明学霸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40岁的张春阳,曾经的学霸张春阳,还不是一样要为自己的博士毕业发愁,为自己的职称发愁,为亲生女儿的学业发愁。
在休息室里,大家也会议论一些与孩子无关的话题,比如各自的职业。在得知张春阳是一名光荣的大学老师之后,大多数的人都会由衷地感叹,嚯,你在家教就得啦,干嘛这么费时费力费金钱。对于这个问题,张春阳无法回答。说的也对,小学的课程,再难也难不过高数难不过通信原理,她怎么就不能在家里教了?可是又似乎真的不能在家里教,至于为什么,张春阳这颗理工科的大脑想不出来,也懒得去想。反正,大家干啥我就干啥,学校的老师,张春阳的同事们,没有一个是在家里辅导奥数的,张春阳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在跟风数落了几次当今的教育和孩子的现状之后,张春阳渐渐被休息室里的小圈子排斥了。这种排斥当然是淡淡的,但张春阳神经再大条,也是一个具有强烈第六感的女人。疏离是难免的,你一个站在教育资源顶端的人,去对教育现状挑毛病,这简直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别人觉得你假惺惺也是理所当然———你把你的孩子生拉硬拽也能塞到应试教育的终点,你的抱怨也就成了故作姿态。所以张春阳的尴尬不已也是有苦难言,既然双方都无法理解对方,索性远远躲开,于是张春阳干脆主动不参加休息室的抱怨大会了。她不需要抒发自己内心的焦虑,她早已习惯。
二
走出培优班的大门,阳光如同瀑布一样扑面而来。五月的城市,太阳早已带着一丝毒辣。风吹过,道路两旁的垂柳舞姿摇摆,摇曳生辉,像一团团绿色的雾气。被风吹起的还有女孩的裙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张春阳这才发现自己穿了一身不合时宜的深色长袖长裤,这套在校园里习以为常的装束,此刻在市中心显得格外的特立独行。
像是躲避似的,她拐进了最近的商场。空调早已打开,略微有点凉气。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高脚椅上,望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和光鲜夺目的女人。
“您好,女士。”背后,传来了礼节性的问候声。
不用转身张春阳也知道,一定是柜台的导购小姐。擱在以前,她是无心搭理这些絮叨的客套话。她总是说随便看看,然后借故离开,以此打发那些热情的导购,这岂止是狼狈,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欧阳青经常给她说,你就装作你要买嘛,试试你喜欢的衣服,大不了,在网上代购呗。张春阳却总是做不到,所以她特别佩服欧阳青气定神闲地试衣服,又理直气壮地挑选一个细微的毛病,把衣服放回原处。
并不是她不想买,而是,实在太贵。一件大衣,就抵得上全家一个月的开销,这种价格,简直令人咋舌。既然不打算买,张春阳就不能接受导购小姐的服务,她见不得那些失望的眼神,一看她就心软,像烂塌塌的柿子,就无法对自己曾经接受的服务理所当然,就内疚,就惶恐,就想用自己可怜的工资去弥补,然后就后悔。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看,不看就没有欲望,不看当然也不会买。张春阳不知道商场的衣服都卖给了谁,而她,要么在外贸小店淘货,要么趁着双十一在天猫网购。幸好在高校工作不靠相貌吃饭,大部分的老师都打扮低调,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穿着时尚的反而显得矫揉造作,所以张春阳的着装还算得体。
看见张春阳转过身,导购小姐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殷勤地挨了过来。她大概二十出头,有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张春阳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学生们,几乎同样的年纪,这孩子却要在社会上打拼,这勾起了她的兴趣。
这是一个黄金饰品柜台,导购小姐执着地给她介绍着饰品的质地、做工、款式。她无所事事地拿着金饰在身上比划着。
“您带着这串项链,真好看。”导购小姐甜甜地说。张春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气色不足,在那串金灿灿的项链衬托下,竟有珠光宝气的感觉。
还真是不错呢。张春阳小心翼翼地取下项链,托在手心细细察看。项链造型非常简洁,坠子是一只蝴蝶,栩栩如生,她能想象到蝴蝶在她的颈间优雅飞舞的样子,那是一种久违的少女般的感觉。
曾经的张春阳也很不喜欢金子,她觉得那种黄灿灿的光芒特别俗气。她还记得母亲去世之前,让她把久未开启的大木箱子打开。在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手绢里,藏着一对耳环和一个戒指。那是母亲压箱底的金饰,记忆里,大概在母亲三十多岁时戴过。当时她十岁左右,已经有了审美的萌芽,母亲白皙肥胖的无名指套着这个指环,让她想起了故事里那些肥硕的地主婆,于是她强烈地表达了对母亲穿金戴银的反对。母亲只好难为情地取下金戒指,藏在木箱子里。想不到,这一放,就放了二十多年。当时母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还是用断断续续的语言,让张春阳为她最后一次戴上了首饰。把戒指套在母亲手指上的那一瞬间,母亲的眼睛似乎也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让她卸下,示意她,这是留给她的遗产。
想起母亲,她鼻子酸溜溜的。大概,女人年纪一大,就格外喜欢雍容华贵的颜色和姿态。如今她长到母亲当年的年纪,没来由地,她也对金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何况,和其他珠宝相比,金子还可以保值啊。导购小姐这样说。
这样一来,张春阳就为自己的购物找到合适的理由。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打扮,而是为了家庭的投资,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传下去。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电视中的场景,饥荒年代,母亲颤巍巍地取下金耳环,交给当铺,换回一家人的口粮……
无须导购小姐多说,张春阳也知道,在物价飞涨一件大衣动辄上千的今天,三百元一克的金价,实在是太划算了。即使是一条金链子,充其量也就是三千多块钱,只是半个月工资而已嘛!
在以往,张春阳是抗拒冲动的消费的。按照她的消费观,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有所准备精挑细选。然而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她买的是一件金饰,她不光可以自己戴,还是家中的一份投资!所以,她头一次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在pos机上刷了银行卡,换回一条金链子。
张春阳气喘吁吁冲进培优班时,家长和孩子几乎走光了,只有樱子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看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张春阳想看个仔细,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谁料樱子听到动静,一把就把手上的东西藏在桌肚里,抬头瞪了母亲一眼。这下反倒是张春阳不好意思了,她难为情地笑笑,勉强挤出一点微笑,若无其事地说,走吧走吧赶紧回家吧。
樱子磨磨蹭蹭跟在她身后。和樱子各自骑一辆小黄车,张春阳一直在回忆那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纸。想到这里张春阳心里咯噔一下,千防万防,最怕的就是早恋,还是防不胜防。
女孩的叛逆往往从爱情开始。为了爱情,放弃学业。为了爱情,离开父母。这样的事情,教育工作者张春阳见得多了。所以,她的理念是,绝对不能早恋,哪怕是学习不好也不能早恋。恋爱了,孩子的心思不在学习上,也不在父母上。要是仅仅只是学习不好,起码,孩子还是自己的,教训教训还能回心转意。要是早恋了,她的心完全被某个男孩给勾走了,那就完啦,完啦,完啦!
在樱子的成长过程中,张春阳对有可能引起孩子早恋萌芽的书籍、电视严防死守。樱子接触到的每一本书、每一部电视,都经过张春阳的把关。但凡是涉及到男女爱情的,都被纳入禁止之列,就连公主王子这种有爱情端倪的童话,都是能不买就不买,能不看就不看。所以,在女同学们谈论韩剧,讨论时尚时,樱子是插不上话的,也压根提不起任何兴趣。她成天穿着运动服,从不和同学攀比吃穿,喜好科普读物和纪录片。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后,樱子的学习成绩也总是拔尖,像一株朴素的小荷。长期以来,张春阳对樱子的教育是极为自豪的,可是今天樱子的表现,让她对一切产生了怀疑。
张春阳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做着晚饭,一直在思索,樱子手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三
周敏华在通信公司上班。国内好点的通信公司屈指可数,周敏华在每一个公司都待过,这不是恰巧,是宿命。他们这一行,跳槽是家常便饭,跳来跳去,意味着薪水比以前高一截。年轻时候周敏华也很热衷于这样跳来跳去,可是年逾四十,可跳的公司和岗位越来越少,行业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周敏华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个行业,在他看来就是高端民工,进了大公司,不论本科还是硕士抑或是博士,就变成了公司这艘航母上的一顆螺丝钉,做销售的永远做销售,做研发的永远做研发,做产品的永远做产品,和流水线上的拧螺丝帽查品控的工人没有本质区别。每一年,都有更年轻更优秀的应届毕业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抢夺为数不多的就业机会,行业快速发展,知识不断更迭。年轻,就意味着有更先进的知识,更无穷的体力,可以头脑风暴、可以项目加班、可以派驻海外……而他这样的老员工,除了具备稳健的心态和丰富的经验之外,在新员工面前一无是处。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前不久某通信公司中层经理被裁员而跳楼,让周敏华心里一咯噔,兔死狐悲的忧伤油然而生,行业的寒冬真的快要来了吗?
这种压力是要命的,周敏华在公司愈发小心翼翼,也愈发不敢在张春阳面前表露出自己的胆战心惊。
周敏华和张春阳的家庭模式中有着明确的分工,周敏华挣钱,张春阳顾家。纵使张春阳勤俭持家,纵使周敏华享受过行业繁荣期的红利,他们这个家庭也离财务自由相差十万八千里。张春阳总是发出像那首歌的感叹,钱,都去哪里了?
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命题。在别的家庭,可能是吃了花了完了,在他们这个小家庭里,钱,都是给周敏华父母了。他父母在农村居住,年近八十,父亲双目失明,由患有各种老年病的母亲伺候着。老周家四个孩子,周敏华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老小,是唯一念过大学的,也是最能挣钱的。于是姐姐哥哥们异口同声,你是最小的,爸妈当年供你读大学多么不容易,你不出钱谁出钱。周敏华心一横,出就出!堂堂一个大男人,村里孩子学习奋斗的榜样,还能在背后被人追着戳脊梁骨?
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次就有三次,无论是平时感冒发烧还是腰酸腿疼,哥哥姐姐们从一开始的偶尔照顾,到因为各种琐事无法照顾,周敏华没辙,只好既出医药费又出护理费,连护工的开支也只好自己承担了。
张春阳当然不服,都是同一个妈生同一个爹养的,凭什么供了四年大学就要承担二三十年的赡养费用,凭什么其他子女就可以轻飘飘地撇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几次三番想去找周敏华哥姐理论理论,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出口。她毕竟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要脸的呢!你拿赡养父母人人有责的法律说事,人家就能以当地老小照顾父母的风俗推脱。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是双方的三观不同,难以界定谁对谁错。何况,哥姐没上学,一直依靠土地讨生活,要他们出一分钱,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张春阳不能撕破脸,撕破脸也捞不到半点好处啊,还不如顺顺从从服服帖帖博一个好名声。这口气,她只能朝周敏华撒,少不了嘟嘟囔囔,但是一看到那张疲惫的脸,心一下子就软了。算了算了,认了吧。还好两个老人住在农村,吃穿用度简单,也花不了几个钱。
张春阳也没有资格向周敏华撒气。谈恋爱时,张春阳的母亲林天秀患了宫颈癌,手术、放疗、化疗,张春阳束手无策,在医院走廊上放声痛哭。只有周敏华,像一棵大树一样给她遮风挡雨,鞍前马后伺候。在林天秀癌细胞转移最后一些日子里,周敏华辞了工作,没日没夜守着,自己瘦了整整十斤。临终时,母亲握着张春阳的手说,敏华这孩子,靠谱,你跟着他,没错。不用母亲说,冲着这份责任感,张春阳就早已把自己的内心许配给了周敏华。
张春阳的父亲张大奇是一个很有头脑的生意人,不幸的是,他一生想赚钱,可永远赚不到钱。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而来时,不甘平庸的张大奇没有半点犹豫就辞掉工厂的工作,贷款一百万开办了砖瓦厂水泥厂,一时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张大奇顺势扩大再生产,投资规模不断扩大,投资项目也不断增加,小三小四小五也纷至沓来。然而资金链就如紧绷的琴弦一样突如其来地断掉了,噩运如多米诺骨牌席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张春阳十五岁时,父亲酗酒身亡,三四五们树倒猢狲散,只留孤儿寡母对月空长叹。
那些金耳环和金戒指,就是张春阳原生家庭辉煌时期的见证。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林天秀都不曾想过变卖。
张春阳二十出头的时候,积劳成疾的母亲终于倒下。父亲的民间欠贷太多,家里亲戚恨不得把母女俩生吞活剖。对于患癌的母亲,人们不光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恶语相向。人情冷暖,张春阳早就见识过了,她把母亲接到城市,独自一个人承担起照料的责任。
有张大奇这样一个反面教材,张春阳在择偶时,既不看长相也不看财富,她看重的就是周敏华的责任感,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父亲张大奇曾经既帅又有钱,可没有责任心,又有何用?
晚上九点,周敏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来。樱子还在书桌前写作业,怕打扰她,周敏华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坐在沙发上的张春阳听见开锁声,走进厨房,用微波炉把专门给周敏华留下的晚餐热了热。周敏华在玄关处换了拖鞋,无力地坐在餐桌旁。一个红色小纸袋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啥东西?”周敏华砰地打开厨房门,他哆嗦着朝张春阳大吼。
“什么啥东西?”张春阳懵懵懂懂,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这个!”周敏华举起了手上的金项链。
“嚯,你说这个啊。”张春阳恍然大悟,丈夫一定是产生了误会,吃醋了。四十岁还能让丈夫打翻醋坛子,她略微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本想卖个关子或者开个玩笑,看到丈夫涨红的脸,她只好老老实实交代:“金子啊,我自己买的啊。”
“你自己买的,你没事自己买金子干啥?”周敏华咄咄逼人地追问。
“我高兴,不信,你看我的刷卡记录呗。”眼见一场家庭大战蓄势待发,张春阳拿起手机,翻到银行发来的消费短信提醒,递给周敏华:“喏,你看,这不就是。”
周敏华疑惑地接过手机,他的脸色由猪肝般的红色转为菠菜般的青色再转为大地般的黄色:“3529,花这么多钱,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三千多,樱子可以上一学期培优班。你,你,你……”话还没说完,周敏华就摔开卧室门,饭都没吃就扑到在床上。
四
张春阳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解周敏华,又有点不理解周敏华。的确,她没有和周敏华商量就刷了三千多块钱,这笔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又称不上巨款。不就是自己半个月的工资,又不是半年的工資!在以往,她确实没有给私下给自己添置过任何首饰,但不代表她就该灰头土脸一辈子吧。事物是发展的持续前进的,人的观念也是不断改变的。虽然,对她这样的不在择偶期的女性而言,在美貌上花太多时间和金钱意味着浪费。可是,这是金子哎,是投资哎,给自己买一件首饰,还是最俗气的金子。她张春阳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公婆养育孩子,给自己买一件首饰又碍着谁了?就只许她艰苦朴素不许她自娱自乐?周敏华不该理解她的心思吗?
想到这些张春阳甚至有些恼怒,老黄牛还要喂点夜草呢,何况她!她决定不理会周敏华,也不原谅周敏华对她的抱怨。好在早已是老夫老妻啦,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了,还能为这么一点小事闹离婚?
她端着牛奶走进樱子的房间,她又看到了樱子鬼鬼祟祟的小动作。和丈夫相比,樱子的思想动态才是最让她揪心的。
她不动声色,把牛奶放在樱子的书桌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离去。
就算樱子个头再高,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当妈的总是有办法。
她打开电脑,继续编写未完成的教材。从开学时就开始编写的教材,快期末了还是没有结束,每天忙忙碌碌,只有在一学期快结束时,才感叹一声,又是一个学期过去了。时光就这样一学期一学期地向前滚动着,蓦然回首,职称也没有,论文也没有,学位也没有。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对孩子的教育和无穷无尽的家务上了。
高校老师的命根子就是职称,而职称的关键就是论文,每一位老师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学术期刊编辑手中。
张春阳从一开始就比别人起步晚,刚工作时,母亲重病,哪有心思考虑什么形而上的学术问题。后来,结婚、生子,一把屎一把尿。周敏华的工作压力比她大得多,早出晚归,起早贪黑,她也不忍心使唤他。家庭的责任只好自己扛着。哪有什么事业家庭双丰收,那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没有人把张春阳从柴米油盐中解救出来,她就永远没时间去研究什么波束赋形信道均衡polar码。
就在张春阳好不容易凑足两篇EI准备在职称战场上大显身手时,去年,学校出台新的职称评审文件。张春阳这个年龄段的老师,必须具有博士学位,还要发两篇SCI。对化学和生物两个学科来说,SCI算是最基礎的要求,可是张春阳是通信啊,两篇SCI,简直要人老命啦,这两篇EI都是熬出了多少脑细胞求了多少情才发出来的啊,何况她的博士学位还在天上晃晃悠悠呢。手握两篇EI的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却没有长使英雄泪满襟。她先是仰天大笑,嘲讽可恶可悲又可笑的命运,却又如释重负,这下好啦,死心啦,彻底与副高无缘啦,终于不用苦苦做仿真建模造论文写综述啦。从此,她心安理得地放弃科研,全身心投入教学和家庭。
这一点上,她特别羡慕欧阳青。欧阳青是教广告学的老师,文科。和她同时进校,俩人曾经在单身公寓住隔壁。和张春阳一样,欧阳青也曾为论文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文科博士名额少,欧阳青连博士的门槛都没有踏进去。好在欧阳青有婆婆给她带孩子,虽然小矛盾不断,但,总归把欧阳青从繁琐冗长的家务中解放出来。那两年,欧阳青紧跟潮流追踪热点,写出了三篇CSSCI,靠三篇论文为基础,终于在39岁高中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她像范进中举一样,慷慨解囊,请张春阳在王品牛排大“撮”一顿。可能是精致昂贵的牛排赋予的力量,欧阳清果然“牛”起来,恰巧在旧职称文件执行的最后一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上岸。
评职称就是这样,一步落后处处落后,机会稍纵即逝,就像手中的沙,一个不小心,就随风飘走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对于张春阳来说,最重要的是女儿樱子。曾经的学霸张春阳,在与更强劲的学霸竞争未果之后,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就是樱子,她盼望樱子平安顺遂,甚至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实现光耀门楣的崇高理想。张春阳固执地认为,她后半生的失败,不在于平庸的智商,而在于狼狈的命运。
第二天下午没课,张春阳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回到了家。家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她走进樱子粉红色的卧室,书桌摆放整洁,看得出,这是一个具有良好学习和生活习惯的女孩。
张春阳欣慰地笑笑,一个人带孩子虽然辛苦,但是值得的。老人宠溺出来的孩子,往往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自私,懒惰,自理能力差。她向来对樱子要求严格,但又不乏温柔,从樱子的学习成绩和班级表现来看,这种教育还是很成功的。
只是,那么聪明乖巧的樱子,在青春期,也有叛逆的苗头了。樱子偷偷塞进抽屉的东西,始终让她寝食难安。
她坐在书桌前,轻轻地拉开书桌抽屉,仔细察看抽屉里物品摆放规律,然后把抽屉里的书本、作业、钢笔一样一样掏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都是樱子的学习用品,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把手伸进桌肚深处继续摸索,触及到一个光滑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拉开,把那个东西掏出来,那是一张大约A4纸尺寸的照片。照片是黑色的背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着黑色帽子,左手压着帽檐,右手握成拳头,很酷的感觉。
早恋了!张春阳的心像跌入了冰窖。
这个小伙子是谁?她迅速拿出手机,对着照片按下快门,然后凭借记忆,按照原来的摆放顺序一个一个放回原位。
这是谁呢?印象里,樱子班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啊。
五
在学校附近的红红川菜馆,张春阳和欧阳青坐在她们的老地方,一个靠窗的角落。在学校附近,总有这样一些不起眼但又历史悠久的小餐馆,物美价廉,量大实惠,不得不说是托了学生的福、沾了学生的光。住单身宿舍的日子里,她们常在这个餐厅打牙祭。今天上午,刚好两人都有课,下课就在熟悉的餐馆碰头,吃完饭再回家。
许久没见欧阳青,张春阳有些惊讶。以前的欧阳青不修边幅甚至衣着寒碜,恨不得不眠不休24小时看文献写论文,自从越过职称的围栏,欧阳青好像重返青春,她画了淡妆,染黑了头发,烫了大波浪,穿着浅蓝色的真丝大摆裙,还真是有点女教授的知性优雅味道。
甫一坐定,欧阳青就把手放在离脸不远的地方扇着风,一边抱怨道,这个小饭店,还是原来那个老空调,一点制冷效果都没有。
张春阳的视线落在欧阳青的真丝裙上,在五月阳光的映衬下,连衣裙显示出高贵雍容又低调的光芒。
欧阳青察觉到她的视线,说,我这裙子是在淘宝买的,不贵,就是不好打理,我还是喜欢穿你身上这种棉麻裙,轻松,随意。
张春阳何尝不想买一条真丝裙,和商场四位数的价格相比,网上的价格非常良心。可是正如欧阳青所说,真丝的问题就是不好打理,得天天熨。张春阳哪有这个时间,白天,她要备课编教材参加各种教学竞赛和评估,还得写论文申请项目,虽然职称之梦差不多成了一个梦,可是还得时刻准备着,万一梦想成真了呢。再者,不写论文不申请课题,就连年终考核也是不好意思的。晚上,她要做家务辅导作业。高校老师的确不用坐班,可是也没有下班啊。
欧阳青评上了副高,意味着一切就和张春阳拉开了差距。不光是工资涨的两三千,还可以名正言顺去外校做讲座,可以得到学术圈的认可,无论是继续写论文还是申请基金,有了副教授这个金字招牌,欧阳青都可以得到很大程度的青睐和便利。更重要的是,欧阳青可以招硕士了,那些耗时间的琐事能让学生去跑腿,学生毕业需要产出论文,这些论文顺理成章地也成为了导师的成果,评上教授便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以说,评上副教授,一切才进入了良性循环。
张春阳絮絮叨叨地和欧阳青寒暄。欧阳青却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条金项链。她托起链子仔细端详,末了点评道,不错,成色足,做工精细,款式简洁,不过,春阳,你怎么不买一个玉坠呢,咱们都四十多岁了,玉,才符合我们的年龄和身份啊。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从领口掏出了自己的吊坠,那是一只小小的平安扣,清亮似水,冰清玉莹,和张春阳往日见过的玉大不相同。
欧阳青说道,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只有玉,才能显出我们中年女性洗净铅华的成熟魅力嘛。
张春阳脱口而出,平时我见的玉都是白色或者绿色,你这个怎么是透明的?
欧阳青解释道,这是玉的一种,就是翡翠,我这只是冰种,顾名思义,是像冰一样剔透。
张春阳不由得问道,欧阳,你这个玉扣,多少钱买的?
欧阳青拧开自带的虎牌保温杯,抿了一口,眼睛瞄向窗外,似乎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而后又輕轻一笑,做了决定似的,神神秘秘地说,老朋友,你可要替我保密,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这个玉,五位数呢。
张春阳简直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老朋友的消费水准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惊奇,欧阳青略微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没办法,经常去外面开会、讲座、出差、做项目,不置办点好行头,自己都觉得低人一等,这不,咬牙切齿买了个玉坠,其实我真是不想戴,总是惴惴不安,外人靠近点都胆战心惊,生怕被抢被拽,唉,戴着这个玉坠子,就是自己给自己徒增烦恼,找事呢。她苦笑着说。
张春阳只好点了点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金字塔,她昔日的朋友欧阳青,已经即将接近顶层,而她,则被甩在了身后。永远的。她已经错失了机会,更加无力与年轻的新来的精力旺盛的博士们竞争,从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青和那些年轻人们越爬越高,而她,恐怕永远只能像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像阿Q一样自我安慰罢了。
寒暄几句之后,张春阳托盘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她把手机递给欧阳青,喏,就是这个男孩。
欧阳青接过手机,哎,春阳,这个小伙子,挺帅的,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欧阳青把图片传到了自己的手机里。她在网上搜索片刻,把链接发给了张春阳,你看,就是这个人。
张春阳狐疑地滑动手指,网络上的介绍非常详细,著名选秀嘻哈歌手玉成。嗬,樱子追星了。张春阳总算松了一口气。
然而随着她的手往上滑动,一行黑色小字映入她的眼帘,那是歌手的自我介绍———初中辍学后,我在家无所事事,是音乐让我得到了救赎……旁边的视频里,这名歌手驼着背弯着腿,在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中念经似的说着听不清楚的语言。
什么东西,樱子怎么能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张春阳回想起樱子着迷的模样,内心的焦虑如丝络般将她包裹。
六
趁给樱子端牛奶时,张春阳若无其事地和樱子聊起了学习,一开始的话题是和谐的,樱子还给她讲述了最近校园发生的趣事。瞅准时机,张春阳说,樱子啊,学习,一定要专心,有一些不该关注的东西,你就不要关注,比如说那个唱歌的,叫做什么玉成,初中辍学,妈妈觉得,他不是一个优质偶像啊。
樱子的脸,由晴转阴,她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这位母亲。那几秒钟,时间仿佛停滞了,而后樱子腾地站起来,妈,你竟然翻我的抽屉。
张春阳连忙安抚女儿的情绪,她把右手轻轻地拍在女儿的肩上,温柔地说,宝贝,宝贝,妈妈是无意中打开的。
樱子的脸涨得通红,不管怎么样,妈,那是我的个人隐私。
张春阳没想到女儿会把翻抽屉这个行为上升到个人隐私的高度,在她的心里,樱子还是以前那个缠着她讲故事请求她擦屁股的小姑娘。樱子的鼻头变成了红色,说话也瓮声瓮气,我就是喜欢玉成,他酷,我们班女孩都喜欢他,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自由自在,享受别人的崇拜,而不是每天做题,上什么破培优班!
可是樱子,妈是真怕他教坏你啊。
我烦透了,我不想穿着老土的运动服,不想只看动画片纪录片,你根本不懂年轻人的想法。樱子红肿的眼睛瞄了瞄母亲,比如你这根金项链,特别土,特别俗,现在谁还带这么low的玩意,我们班女孩,都喜欢什么施华洛世奇,什么潘多拉,那才叫高贵,那才叫有设计感。
张春阳惊呆了,她不知道如何回应樱子的诘难。她恍恍惚惚地走回客厅,突然意识到,原来在她面前的那个乖巧聪明的樱子,只是女儿的伪装,真实的樱子是那么的陌生。女儿长大了,像风筝一样向往远方,想要挣脱她的约束,而她的慈母心,就像风筝线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春阳坐在沙发上,吸顶灯无力地发出迟钝的白光。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母亲熟悉的脸庞。她想起了儿时,面对她尖锐的语言,母亲无奈地洗净铅华,为爱人、为工作、为爱人、为生活、为孩子操持一生,而她最心爱的首饰,则被压入箱底,直到死亡。张春阳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心因为疼痛而麻木。她悲哀地想,也许,她的这条怀才不遇的金子,也会如母亲那条一样,再也没有佩戴的机会了……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王小嘉,真名王佳,曾用笔名梵狮子,1985年生,四川绵阳人,201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出版《秦岭神脉》《大宋朝的妙人们》系列(均为畅销书,非自费出版),在《延河》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同时也给国内各自媒体供稿,现就职于西安长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