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
第一章冬至
1
送葬的队伍稀稀落落,从村头到村尾歪成几条曲线,像迷了路的蚂蚁。春花,捧着父亲遗像,走在人群最前头。
冬天是个妖精。春花的脸像被刀割过,细细密密的萝卜丝中挤着稀疏的血线;十根手指头中的四根肿成了胡萝卜,这些冻疮最怕夜晚,那种痒会爬进血管,让她直想把心窝撬开在里头挠一挠。春花盼望三月,她喜欢春天,不只因为她叫春花,还因为变形了的手指在春天的阳光下可以复原。春生会抱着随处采摘的茶花和油菜花,为她装扮。
最初的几片雪掉落在春花的脑袋壳上,她没有在意,以为是漫天散落的纸钱。纸钱没有什么稀奇,鬼用的东西人来造,一把火烧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春花没见过鬼,鬼也许是生造出来吓人的,送鬼驱鬼可以成为人的营生,但是她觉得有些人可以比鬼可怕。
这几天,春花看光了生命中所有的白色,什么都是惨厉的白,不是白的地方也被严丝合缝地裹满了白色,白条、白布、白色的花,白字、白板、白色的钱。所以当白色的雪一点一点落在她头顶和手背的时候,她失去了反应。
送葬的大军中有一支乐队,乐手们一边飘在路上,一边敲锣打鼓,领路的是个歌手,她的卷发上落满了冰晶,这三天,春花听她唱了不差一百次歌。第一次和第一百次并没有什么区别,翻来覆去的那几支曲子疲惫地循环播放,沙哑的喉管好像天生缺水,歌词混着本不清晰的节奏搅成一团水泥。春花觉得她唱得比学校的音乐老师还差。
春城县的习俗,死了人是要请乐队鼓手的,走着唱着送人下葬。当歌手唱到“我们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的时候,这个队伍被人叫下。纷乱中隐约看见了长长的队形。
队伍的尾巴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春花这才慢慢地转过头。她转头的刹那,才认真地看了看地面。原来下雪了,雪花落在父亲的遗像上,相框的方木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春花用手小心地揩拭着,那一刻,她不想让父亲冻着,虽然父亲死了,但是她记得春生说过:人是有灵魂的,灵魂可以不死。
头发上的雪渗进了脖子里,春花一个激灵,才看清晃晃摆摆朝她走来的那个女人。
2
方桂珍腰身一松,在地上摊成一团,行进的队伍因为她的出现停滞了。四散的蚂蚁聚拢在一起,在方桂珍的身边,好像她是他们的猎物。从知道丈夫死了到现在,方桂珍还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说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是什么样的情绪,丈夫没死的时候她百般嫌弃,但从没咒过他死,现在他死了,她也没有一点悲伤,要是有那么一点悲伤,也是由于怨恨。嫁给陆大伟两年,在方桂珍的记忆里,他不是打人就是喝酒,喝得昏天暗地,满屋子里都是飘浮的酒气。
但记忆不一定靠得住,人的记忆都是自私的,有选择性的,可以修改的。得到消息后,方桂珍从县城的工厂回到家里,对她的婆婆,春花的奶奶数落个没完没了,唾沫星不断溅落在奶奶的脸上,让所有来祭奠的人都看足了这场热闹。她的骂声很大,大到自己的喉咙痛,自己的脑壳顶痛,自己的血管痛,骂累了的时候她就呆滞地看着那尊遗像,眼前出现了一颗一颗的火星,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再久一点以后,等到一切都安静停顿的时候,只有她和遗像的时候,那一刻,方桂珍终于相信了命运。她吵得过别人,打得了架,她也能给自己两巴掌让自己该清醒的时候清醒,但是她发现最大的魔鬼是命运。
这是方桂珍第二次出嫁。两年前经人介绍,方桂珍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来到陆大伟家,草率地举办了婚礼。婚礼之前,她和陆大伟见面没有超过五次。方桂珍是隔邻县的,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她的前任婆婆带她算过八字,说方桂珍天生克夫。方桂珍身上却有一股子谁也不怕谁也不敢惹的蛮子劲,谁反她两句,她能笔直地站在人家门口犟上一个上午,口水吐满人家门槛,举起晾衣的竹竿打架她也是可以的,乡里乡亲都知道她的做派。前夫比她大十多岁,刚出嫁的那会儿他家景况不错,但前夫三年前癌症去世,留下孤儿寡母。
前夫不抽烟也不喝酒,是个地道本分的农民,但是方桂珍看不上,特别是结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看不上他,方桂珍恨不得眼里长出一根针来,把她看不顺眼前夫的地方都扎破流脓。她嫌前夫矮,脱了鞋和她身高差不了两厘米,她嫌前夫唯唯诺诺,一天到晚嘴里吐不出两句话,她嫌前夫胆小怕事挣不到大钱。天天家里鸡犬不宁。
方桂珍成年之后都在不断嫌弃身边的人,村里人、小商贩、婆婆、还有自己的丈夫,就连自己的儿子,呆头呆脑地拿着不及格的试卷让她签字的时候,她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晚上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方桂珍喜欢看着星星,或者对着镜子胡思乱想。想来想去,方桂珍也想不透生活的理儿,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际。方桂珍还算是标致的。在村里,也只有她干活的时候还敢涂口红,她的口红起码有五支。方桂珍一年最少要染两次头发,把头发染成稻草的颜色或者闪亮的酒红,她笑其他人土,土得让她不屑一顾。
3
方桂珍出现在春花视线里,春花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她是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生活过的,她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小心地避开她。春花在方桂珍这里不是小孩,也不算大人,方桂珍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春花的继母,也没把春花当作自己的孩子。到底在方桂珍眼里自己算什么,春花不知道。
父亲在世,心情好的时候,春花是自己的女儿,会和她站在一起,帮她说两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父亲会跟着方桂珍一起骂,说春花是街上的“野癫子”。
春城县的癫子这几年少了不少,他们也许被收容了,也许被管教了,也许被运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之,春花这两年看到的野癫子比她五六岁开始认真记事的时候少多了。那些野癫子破布褴褛地站在饭馆、垃圾堆旁,捡拾剩菜残羹,他们的头发扭结成一团,全身上下沾满了灰尘、碎屑、油渍、口水,即使他们还在春城县,也会被人精神隔离。春花不喜欢野癫子,野癫子对于春花来说,是黑暗的衣衫、恐慌的脚步、满身的潲水味。
六岁那年,野癫子曾经跟她走過一段长长的小路,让春花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那条小路很窄,春花自顾自地往前走,后面突然传来橐橐、橐橐没有规则的脚步声。春花知道,有一个野癫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一边扒着墙一边望着自己。春花的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因为已是白昼退去,日夜交接的时刻,无奈小路又要走十多分钟才能拐到有灯的大道上。那一刻,所有的风都在扯着春花的脖子,让她不能呼吸,她害怕,她才六岁。春花不敢往后看,她只顾向前走,她确定后面的是野癫子。还好最后她成功地逃脱了那个窄道,但从此野癫子就像真正的鬼一样,更显得害怕了。十岁之后的春花,除了惧怕,也会同情大街上的野癫子,看见他们像瘟神一样被人嘲弄、被人驱赶、被人忘记,也会暗暗地在心里想,他们的妈妈呢,他们的孩子呢,甚至是他们的前世,他们的前世也是野癫子么?
人总是讨厌野的东西,癫的东西,但凡说人野、说人癫,那这个人肯定不正常,不正常的人在春城县会被所有人精神隔离。当自己的父亲连同这个在她看来陌生而又生猛的女人同时骂她野癫子的时候,春花还是会忍不住自己的泪花往外淌,她知道自己不脏也不臭,不野也不癫。
4
第一次看到这个粗糙的女孩,方桂珍就确认自己上辈子跟她结过梁子。在她眼里,春花根本不像一朵春花,而是粗糙的树皮,她的脸一年四季都布满了萝卜丝。头发呢,是火烤过的稻草,被太阳吸去了所有营养,唯一能看的就是她那一双眼睛。春花的眼睛很大很透亮,像夜空中的星星,扑闪扑闪,怪可怜见的,但就是这一双眼睛,方桂珍也不喜欢,因为太透太可怜见了,可怜得像是刻意装出来的样子。除了自己七岁的小儿子,对于这个十二岁大的理应当家理事的丑丫头,方桂珍最好的对待方式就是不管不顾,要是碰到来例假的那几天,找她发泄一下,打几下也是顺理成章的。
哪个后娘会顾着前妻的孩子,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儿,再说这个丑丫头十二岁了,每天一个哑巴样,叫谁能喜欢?方桂珍这样想。不仅是哑巴,方桂珍觉得,有的时候,春花简直就是一个傻子,要她洗个锅她会把水溢到灶台上,叫她熬个油她能烫到自己身上几个包,叫她喂个饭她能把弟弟弄哭好一会儿。在方桂珍眼中,春花比自己小儿子顺成都麻烦多了。顺成可是她的亲骨肉,春花呢,什么都不是,在这个家春花是来抢他们衣服饭钱的,长大以后呢,春花能把自己当娘供养着?简直是笑话。想到这些,方桂珍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给足春花面子了。
春花看着方桂珍,雪从方桂珍的头顶落下。方桂珍昨晚说好不来送葬的,这几天,方桂珍对陆大伟失去了最后一点夫妻的情分,满脑子想得都是自己。嫁过来两年几乎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陆大伟可不比前夫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陆大伟可是真正敢打方桂珍的人。特别是喝过酒之后,面对不断撒泼挑衅的方桂珍,陆大伟揪着头发就往墙上撞。方桂珍也不依不挠,指甲嵌进陆大伟的脖子里,然后一阵敲锣打鼓鸡飞狗跳,这个家比以前那个还要热闹,不是脸盆烂了就是瓷碗碎了。
春花是陆大伟的独女,怎么样陆大伟对春花也有养育之恩。在早些年的时候,方桂珍还没有踏进这个家门的时候,陆大伟还在最南方打工的时候,一年到头总有那几天春花心里充满了期盼,这个远在天边的爸爸会在过年前回到家里,把漏水的房顶用瓦片补好,把漏风的窗户用塑料纸封好。春花喜欢远远地看着父亲干活,他头顶的汗珠滚落在腮帮子上,他皴了皮的皮衣褶皱成一团,沾满泥点的裤子露出脚踝,破了洞的红袜子透过鞋缝现了出来。虽然父亲不高不大,但是那一刻春花觉得父亲像极了电影电视中的英雄好汉。英雄好汉就是这个样子,手掌那样粗糙,手臂那样有力,他们寡言而又神秘,可以把所有坏了的东西都恢复原状,这是爸爸的样子。
5
春花奶奶扶了一把方桂珍,送葬的队伍才懒懒散散地恢复了原状,长长的蜈蚣走出了村里。乐队把唱到一半被打断的“走进新时代”唱完,鼓声又开始响起,纸钱随着雪花稀疏下落,村外比村里更冷了,春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头,冷得发麻,麻得发痛。
山间的草木依然,在南方,树叶和青草是不凋谢的,哪怕是最严寒的冬日,也能看到遍地的青色。池塘如初,冬日没有浮动的波纹,好像死寂了一般。可就是村口这弯水塘,要了陆大伟的命。走在水塘边的小路上,不论奶奶、方桂珍还是春花都对它心有余悸。三天前,陆大伟刚刚打捞上来之前,这个水塘是可以洗手洗菜洗衣服的,现在呢,它是杀人的浸没人的害死人的,之前的水塘是保命的,现在的水塘是要命的,要走了她们最亲近的人的命,她们怎么能不害怕呢。
前一次水塘要了人的命,还要追溯到四年前,别村的孩子在这里戏水,戏着戏着就沉底了。再打捞起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像个被泡大的人参果,惨不忍睹,但是村子里的人很快就把这个事给忘了,毕竟不是自己村的人,不是自己的孩子。谁都不曾料想,这个水塘敢要自己人的命,还是在快到冬至的时候,这么大冷的天,谁会下水洗澡呢。想到这里,方桂珍就越发觉得陆大伟该死,该当他死,而且不是水塘害死的他,是他自己把自己害死的。那天晚上,陆大伟独自去县城喝酒。方桂珍踅摸,陆大伟一定又是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回家的路都记不得了,失足踏入了这个水塘,或者是在岸上走偏了滚落了下去,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呢?好端端的出去喝酒,喝完酒歪歪斜斜地都要到家的时候,出了这个事,这也许就是老天给他的教训。但是以后的自己该怎么办,顺成该怎么办?老家里的人又要说自己克夫了。
想到克夫,方桂珍鼻头一酸,眼泪裹挟了眼睑,她哭了,她哭自己不争气,哭自己的命。哭到一半,她一鼓作气地用袖子抹去了鼻涕眼泪,克就克吧,大不了自己以后一个人过,一个人挣钱,一个人养孩子,要个男人做什么,男人他妈的有什么好的。哭了一阵后,方桂珍好像忽然地想开了,参透了,她不能再为自己流眼泪了,送完他这一程,也算仁至义尽了。
春花想赶紧走完挨着水塘的这条路,她再也不敢在岸边捉小鱼捉蝌蚪了,别说这些,就是洗手她也再不会来这里了。水塘把自己唯一的爸爸带走了,水塘没长眼睛也没了感情,不想再看到它,看到它只会让自己更恨它。世界上最怕恨这种东西,恨到极致连皮带筋都充满了恨,恨不得毁掉这一切,而人又最怕恨着却拿它没有丝毫的办法,到头来你只会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春花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
春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父亲,而母亲呢,从记事时起春花就没见过妈妈,谁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家里连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没有,妈妈这个词离春花有十万八千里远。春花问过爸爸,爸爸什么也不对她说,奶奶呢,只说那個女人狠心,抛弃了这个一穷二白的家。自那以后春花父亲就去了最南边打工,一年回来一次。有的时候回来,春花都不敢认这个人是她的爸爸,那种又远又近的感觉,甚至让春花觉得把爸爸这两个字吐出口都会有点儿难为情。但是她确定这个爸爸是自己的爸爸,因为每年春节回家,陆大伟都会给她带一些东西。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春花也有新衣服、新书包、新水彩笔,甚至是布娃娃。这不是爸爸是什么,除了爸爸哪个大人会对自己这么做呢?想到这些,春花的眼泪又鼓囊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她想收一收,她想尽量忘记,不去想。春生说过,一个人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就不会有怨恨和悲伤了。但是她没法不想,那些画面、那些声音自己会找到她的脑壳,住进去,再也不出来。
6
到了埋葬的地点,远远的,春花看见顺成也跑了过来。那个远处的圆点越来越大,最后在她的视线里被扯直了。
快到墓地的时候顺成跌了一跤,口袋中的弹珠洒落一地。顺成没有赶紧爬起来,而是伸开双手去捡陷落在泥地里的弹珠,泥点子沾在了脸上、手上、衣服上、裤脚上,他爬起来,方桂珍上前给了一个巴掌。顺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方桂珍更生气了,揪着顺成的耳朵大声说:死崽,你再哭,我就把你扔了!这倒好,顺成哭得更厉害了。方桂珍一只手扯起领口,另一只手指着顺成的鼻子:不许哭!听到了没!谁叫你这个小畜生来的!
想必方桂珍没想让顺成来,顺成是她和前夫的儿子,就是在家,顺成这小子也从没叫过陆大伟爸爸,他何必来呢。奔丧的这些人里总有几个爱看热闹和笑话的,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方桂珍更是如此,所以她不想来,她即是来了,也不想让顺成来。顺成一来,这些年她身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会被看到的人想起说起,他们奔完丧回到家里,插上门后的插销,热闹地开说她和顺成的事,说着说着就没边没影了。方桂珍知道乡下的新闻不多,但是人们需要消遣的对象,把一颗绿豆最后非说成一个南瓜才肯罢休。除了消遣,方桂珍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至少她看到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总是等着看比自己更好的人的笑话,总是期盼着看到比自己还差的人的热闹。
对于这个弟弟,春花并没有什么偏见。人一旦有了偏见,看那个人就不再是人了,总想看出点什么毛病来,不是生理的就是心理的,看到最后病态或者变态最好。顺成不喜欢春花,他不主动跟这个姐姐说话,春花给他剥鸡蛋,他会把光溜溜的鸡蛋拍到地上,春花给他穿衣服,他会刻意夹紧咯吱窝,但就是顺成这样做,春花也不嫌弃。家里太冷清了,像一块冰冻的石头,顺成在家里,至少能够热闹一点。父亲是这几年才从最南边的城市回到了家里,以前这个小小的家只有她和奶奶,春花在家里没有多少说话的机会,顺成在,起码她能多说两句话,他虽然看她不顺眼,但是他不敢打她,在他的眼里,自己怎么也算一个姐姐———一个不被喜欢的姐姐———那也是姐姐。
7
父亲被埋在了山丘上,鼓乐声终于停止。山丘的野草长在红壤上,年复一年。春花知道,多少年后,父亲会化成土,土上再长出草,但是他的灵魂可以摆脱这个让他潦倒半生的红土地,去到一个神仙似的地方。春花不知道父亲可不可以做神仙,配不配当神仙,但是她希望如此。父亲的脾气虽大,也曾和方桂珍一个鼻孔出气,粗糙的手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但是她从来没有恨过父亲,怨过父亲。她知道,父亲那样对自己,是故意做样子给方桂珍看的,要不这个女人会哭天喊地没完没了。
下了葬之后,开了三天的白色宴席就结束了,来参加葬礼的人会如鸟兽散去,白布白花都会叠好永不出现,再过几天,或许谈论父亲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也许记得这个人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但是春花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十二岁的冬夜,父亲永远地离开了她。
离开不是忘记,春生说,长大,要学会和心爱的东西告别。春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长大了,但是她知道,学得会学不会告别,父亲都将永远回不来这个家了。也许,她再也不会有对新年的那一点期盼。
所有人都走了,好像走到了冬天的另一边,而春花独自站在墓碑前,她站在冬天的这一边,她舍不得走,她想好好摸一摸墓碑。一个小小的冰凉的墓碑,是烟灰的颜色。父亲生前最爱烟灰和酒精,他三十七岁的人生,却没有抽过一包好烟,喝过一口好酒,他挣的钱不多,除了买廉价的烟酒就给家里寄了。如果自己长大,长到很大以后,能给自己的爸爸买上一条好烟,几瓶好酒,爸爸也许就会更喜欢自己了,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抱起来打转。但是这个愿望再实现不了了。有的时候,愿望是激励人的兴奋剂,有的时候,愿望是安慰自己的麻醉剂。
雪渐渐停息了,春花用冰凉的双手抚摸着墓碑上父亲小小的黑白照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她希望父亲再给自己说上一句话。他走得太急太突然了,没有任何交代的后事,哪怕父亲给自己提严苛的要求或者谈谈他未了的心愿也好。照片上,父亲淡淡的墨汁染成的脸,浅浅的鬓角,短短的头发,这张熟悉亲切的脸,被水泥永远地封存了,再不能开口说话了。
橐橐、橐橐,恍惚中春花又听到身后有这样的脚步声,橐橐、橐橐,好像和六岁那年尾随自己的野癫子的腳步一样。风咻咻地吹过她的脸,也许是自己太累了,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春花正要起身走掉的时候,那张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8
春花打了个寒噤,要知道,这是一片墓地,除了父亲的坟茔,这座山头大大小小还有至少三十座坟茔。这些坟茔终年被野草、荆棘藤、芭蕉叶环抱,苔藓与露水在墓碑边缘连密成片,一簇一簇的墓碑站立在山丘各处,等待着清明来看望它们的人。
虽是大白天,春花也怕,怕加上冷,身子几乎要抖了起来。她不敢抬头望眼前的这个女人,或者她不确定眼前出现的是不是一个人,明明刚刚的人群都已散尽,怎么会平地又再生出个人来,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要到哪里去?春花没有时间思考这许多。她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尽量使它不能再抖,因为她要赶紧下坡去,她要避开她的眼睛,马上回家。
春花转身,一边转身一边将外套的拉链拉到了下巴颏,然后双手揣入了衣兜死死地拉紧里面的绒布,低着头准备下山。
就是这个时候,她背后,刚刚那个人影传来了一句声音。春花确定她听到了,她听到有人喊她春花。春花没有回头,但是她更害怕了。这个声音自己并不熟悉。春花确定。若是奶奶喊她的名字,或者方桂珍喊她的名字,或者另外的随便村里的哪个女人喊她的名字,她都能立马分辨出是谁在喊她。但是这句“春花”实在陌生,让她断定她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声线。
春花继续往前走,那个脚步又橐橐地响在她的身后。
春花。
那个人第二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春花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血流蹿上蹿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再有一秒,她就能哭出来。
春花,等,等一下。
春花知道后面的脚步越来越急,她的步伐马上要超过自己了。春花鼓起所有的勇气,转回头去看。当她们正面交锋四目交接的时候,春花“啊”的叫出了声来,对面的女人震了一惊。回过神,春花努力抚了抚自己跳动的心脏,让它慢慢平复,呼出几口气之后,春花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个人,是个有手有脚,有眼睛有鼻子的人。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是有几分似曾相識,但她又如此陌生。春花缓过神,仰头看着这个女人,她眼角的那一丝皱纹,亮而大的眼睛像两颗青杏,鼻子扁扁的,塌在了脸庞中央,春花没仔细看下去,那个样子并不好看。春花怕生,即便她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人不是鬼,她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知道自己的名字又能怎样,村子如此小,这里的人这么少,赶集的时候随便被陌生人议论了这家的小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春花再瞥了她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在大白天见鬼之后,准备转身往岭下走去。
春花,我知道你。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春花,我知道你。春花心里默念道,春花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
三天时间里,有不少的街坊乡亲专门跑到灵堂的这一边,他们握住春花的手,向她表达无尽的同情。他们把家里打好的麻糍、煮好的番薯、晒好的鱼干都分了些出来,要春花好好地保存,说这个孩子命太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春花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背后的这个人一定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春花确定。自己没断手没断腿,能干活能做事,不会被饿死,不需要他们的麻糍、番薯和鱼干,不需要他们的同情、眼泪和施舍。
春花没有再顾身后的声音,赶紧地往坡下走了去。
第二章清明
1
清明那天的大火,烧坏了村里人的神经。
中午,祭祖扫墓的人陆陆续续地下了山,但墓碑前还有未灭的纸钱、干花。今年的清明不像往年有细腻雨水的润濯,有摇摇曳曳的春风。今年的清明只有难耐的燥热,特别是过午之后,还在外边的人儿必须把外套和毛衣全部脱掉,才能把这股热畅透地排出去。即便这样,背夹上的汗也能浸湿贴身的衣服。这春天的太阳有点蹊跷,前天还是阴阴冷冷,好像老天爷巧言令色,为了迎合这个清明也变得郁郁寡欢,今天却一秒入了夏,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早,春花跟着奶奶来到父亲的坟前,扫墓烧钱,春花把白酒倒下,围绕着鼓起的土墓绕上三圈,又将准备好的清明粑、辣椒炒肉、韭菜鸡蛋摆置在墓碑前,奶奶燃烛,春花焚香。父亲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这三个多月的每一天,春花都想他,想他的次数超过了前十三年的总合。想父亲的时候,春花不再流泪,而是呆若木鸡,好像被什么捆住了一样,想着想着自己也觉得不能再想了,但是父亲的音容笑貌总是每天不定时地跳入她的脑袋里,明明那么清晰,好像才是一眨眼,父亲就不见了。
祭奠完,等所有的纸钱熄灭之后,春花便挽着奶奶下山去了。到了岭下将近正午,春花把外套脱了下来绑在自己的肩头上,太热了,汗止不住地冒在脑壳上,春花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清明。下到山脚的时候,春花听到有人大喊,而且不止一个人大喊:起火了,后山起火了。春花和奶奶一怔。之后是一些急躁的脚步声,陆陆续续地传来,村里和邻村很多祭祖完的人又从家里冒出头来,他们纷纷走出家门,转到后山,看火势,看浓烟。
春花确认刚刚自己的纸钱已经全部熄灭。看到人群,奶奶有点慌,她用蓝布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倒转了身子握着春花的手,也往后山山脚的方向走去。奶奶怕火势太大,从后山烧到前山,而自己儿子的坟茔就在前山山腰,她希望火势不要太猛太快,不要逼近儿子的坟茔。
还没到后山山脚,她们就看到了褐色的烟,烟不算大,也许阳光太大,把一些颜色浅的烟都给射没了,火苗也不算太大,也许她们站的地方太远了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她们总觉得这火烧得起劲,它吐着火舌,从山腰往上下两边烧,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烧了个焦黑透顶,这火也许不久就会翻过后山。一定是有人没等纸钱熄灭就下了山,风把燃着的纸钱吹到了各处。已经有人在这样议论了,男男女女在山脚站成了一排,但是大家的样子并没有多么着急。后山的坟头不如前山的多。村里人埋人都喜欢埋在前山,后山的呢,兴许是邻村或远村人的坟,邻村的人还没赶到现场,远村的人呢也许都不知道这后山起了大火。看着火势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旺,村里的一些人侥幸中带了那么一点点的欢喜。说不准有人失望着呢,好戏没看到,白费了自己的工夫。
2
赶到现场的村长撸起了袖子,在大家看这场热闹的大火几分钟后,村长不知道从哪砍下了几个大象耳朵大小的松树枝,往身后一抛,他手臂上粗壮的线条立马现了出来,村长对着背后的人群说:这火势不大,我们多几个人一起上山扑火,估计个把钟头也能扑灭,省得火警来了把放火的拉去审。
把放火的拉去审,这似乎不关村里人的事,以大家看火的姿态,拉不去村里的人,但是火继续这么烧也不是个事,真说不好多久烧到自家的坟头上。可村长非要说上山扑火,虽然这火不凶,赤手空拳去扑也总怕是有危险的,如果万一烧伤了怎么办,还要不要插秧种棉花了?这事肯定不能这样冒失地做。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一百几十号人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远方不知道什么的地方。
喂,你们听见没?
村长眉头一皱,有些瞧不起村里的人了:要申请困难户的时候一个个积极地没把自家的门槛踏破,要集资修建祠堂的时候却一个个能拖就拖;要领粮食补贴的时候一个个争先恐后比谁都快,看到火烧眉毛的大火一个个却成缩头乌龟了,还姓不姓陆了,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我来。春生从不远的地方跑了过来,他一把捡起一棵最大的松树枝,人群给他让了个道。
春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春花下意识地叫了一下他。
没事。春生看了春花一眼。这火势不大,我跟村长去扑。
春花看着春生,他方正的脸上朝她挤了个微笑,笔墨描出来的眉毛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前方,现在这双眼睛蓄势待发,它聚焦在着火的山头上。
小心。春花的心揪成了一团,春生才十六岁,本不应该派他上场。
春生,跟在我后面。你们还有谁,大家快一点扑,别烧到自家坟头上了。村长又朝后面吼了一声。
人群里稀稀拉拉地走出来五六个好汉。是得扑。赶紧扑完回家吃饭。走走走。五六个人嘴里细碎地念叨道,对于村长这个决定,他们有一丝的不理解,更有一丝的不满意。但是他们还是准备冲锋陷阵了。
3
春生灰不溜秋地下到了山腳。看热闹的人群早已四散开了。大家对于超过半个小时的热闹总有一些不耐烦的情绪,特别是事情得到了控制之后,这就浪费了大家的期待。春花奶奶也回家去了。火烧了两小时后,森林火警和扑火的几个村民下了山,村长要去公安局做个笔录。这场大火和村子里的人没什么关系,从刚刚大家看热闹的状态中,春花就已经察觉了。
春花,你怎么还傻站在这。春生的手里攥着一条毛巾,毛巾已是乌七八黑了。
你,有没有烧伤?
我?我好着呢。春生缓缓一笑。
其实你可以不去的。春花上下打量着春生,春生的脸全部花了,胳膊上也是红一块,黑一块。
不去的话,就没人去了。没事,我好着呢。春生重复了一句。
但是春花不知道春生是不是真的好着,春生虽然在笑,但是她有点替春生在疼,好像那些发红的皮肤黑黢黢的灰垢是落在自己身上。
好着就好。春花低下了头。
我想去水塘边洗洗。
水塘,那个淹死父亲的水塘,春花心里一惊,她有点害怕,自己三个多月都没有到池塘边上去了,那里的垂柳、青藤现在是什么样子,春花也不知道了。
你要跟我去吗?春生嘴角上扬。
春花本来是不想去的,那个地方,是她避而不至的地方,可是为何此时要去呢,春花也不知道。
好,好的。春花结巴地说道。
跟在春生的背后,春花闻到了一股樟树的干净味道,这股味道好像能发散出一股神奇的吸引力,春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碰到春生,她的心里就格外爽朗,好像所有的白云都飘到了她的头顶,所有的春风都吹进了她的心间。
春生摘下路旁的两朵山茶花,一朵鲜红,一朵水红。
给你,拿着吧,小伢子。
春生不经意地递给春花。春城县的人叫小孩子不说小孩子,也不喊小娃子,而是小伢子。
春花看到春生灰不溜秋的手,笑了出来。
我才不是小伢子,我十三岁了。
春花知道这是一个春天的年龄,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惊蛰后的草芽和花树在发了疯的长起来,长得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年,她都没想到对着镜子的时候,会看到这样一个自己,那些属于女人才有的曲线已经提前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初潮前的微微疼痛,那些迷惘与遐想,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小伢子了。
好的吧,小伢子。春生突然上前,勾了勾春花的鼻子。碰到鼻尖的那一刹那,春花身上好像突然过了微微的电流。拿着吧,女孩子要配花才好看。
春花木讷地拿起了花束。春花记得,春生最爱茶花,因为茶花花期长,从秋天一直可以开到春天的尽头,让美的东西不至于短暂不至于夭折。茶花从不羞涩,从不遮掩自己的骄傲,一开就是满满一树,一树就是百十来朵,把岭上的这抹青色染得火红。
4
油菜花地,一畦一畦,春花站在那里,像一幅油画。
春花不敢靠近池塘,只是在离池塘最近的油菜花地里等春生,看着春生用清冽的池塘水洗濯自己的胳膊和面庞,一点一点的灰土和黑烟晕染在了水面上。春生鼻梁挺立,嘴唇轻抿,乌黑的眼睛在清水的映照下好像泛起了微微涟漪。和春生在一起的时候,春花是不够自信的,甚至有些自我怀疑,怀疑自己的脸,怀疑自己的五官,怀疑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怀疑自己的成绩和能力。这种自我怀疑让春花只好仰视春生,春花想把视线拉平,但是她知道,春生终不是凡人,至少不是那种和自己一样的人。
春花和春生同村,又同在春城二中念书,村里离县城不过十里路。春花初一,春生高一。春花和春生如果步行去学校,一个钟头可以到达目的地。春花并不喜欢现在的学校———春城二中———同学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学,但是春花觉得他们更像是陌生人。在那里,如果你说自己要做多少农活是会被笑话的,身边的零食和父母的职业都可以成为显摆的资本。县城中学的学生太过外向,他们太爱叽叽喳喳说些没边没际的话,有些话她并不能听懂,春花从未曾料想都是春城县的人,自己居然会听不懂他们口中的一些话。但是春花发现,不管他们说什么,聊什么,讨论什么,最后都会变成自我表扬或者炫耀。春花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他们中没有她,她也不愿意做他们中的那一个。
春生爱读书成绩好,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每个月,他的床头都会摆放一两本图书,做完排山倒海的作业之后,春生会给自己挤出一点时间读课外书。春花不喜欢读书。但是春生说他并不在意。春生不在意,春花便觉得没脸了,他不在意说明什么,也许人家没有把你看作一样的人。春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或者敏感了,但凡遇到春生的事情,她就变得特别敏感。
可春花就是不喜欢读书,更别说课外书了,她骗不了自己。谁说读书一定就能出人头地,父亲小时候成绩并不差,长大了还不是做了农民,自己不喜欢读书,每门功课照样能考个八九十分。春花觉得自己聪明,自己虽然小,但是自己喜欢思考,她不需要看书照样可以思考。春花不喜欢大道理,她早就知道,道理是用来糊弄人安慰人的迷糊药。但是她喜欢听春生说话,也会时不时地想起春生说过的话,也随时准备着期待春生说话,好像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说的话比春生说的更为重要。
5
春花,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春生用水拍了拍脸。
没,没事。春花的视线穿越油菜花田,春生就在池塘边上,花田那端。
春生把毛巾往池塘来回甩了两下,然后干脆地一拧,将脸上和胳膊的水渍擦干。春生确定身上的污垢都付予了水流之后,才上了岸。春花在岸的这一边等他。
春花。春生小跑到春花跟前。
对这一池青水,春花依然心有余悸,她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春生。她回应道。
我们走吧。
好,好的。春花手里依然攥着那两朵茶花。
家里,现在还好吧?春生认真地看着春花的脸。
还好,顺成上二年级了,她妈在县城。
她就把顺成扔给你带?
不是我带,我奶奶带。
她在縣城,我从没看到她来学校看你。
她为什么要来看我,我又为什么要她来看呢。春花停住步伐,看着蜜蜂落在一朵油菜花的花蕊上。春生,你今天好勇敢。春花转移了话题。
春生为难一笑。勇敢,呵呵。
不是么,他们都不去,为什么你要第一个去,他们比你大多了。
上山有危险呗,岭上的火不算小。
你怎么就不怕危险,他们怎么就害怕得成了老鼠。
春花,你害怕吗?春生看着春花。
春花抿了抿嘴,回头想了想那场大火,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害怕。
是啊,为什么害怕呢,因为有危险。我想,人在有危险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自保,如果是极度危险,他们甚至会变样,变成我们和他们自己都不认识的那个人,做出我们和他们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一些错事。所以也不能怪他们,总得有人去,再说,后面不去了好几个吗。
春生,你真是好人,我觉得你是一个眼里心里都顶善良的人。春花想了想春生说的话,她不能特别明白,但是她觉得春生说得在理。她看着春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哪有那么好。春生有点难为情,善良的人总是这样受不住赞美,一有赞美就木成了一根木头。
我觉得,善良的人最迷人。说到迷人的时候,春花两颊绯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春花,你也是好人。春生说,就像陆叔叔一样。
我爸?一句陆叔叔把春花对于父亲所有的回忆都拉到了此刻,那些画面一股脑儿地钻进春花的脑袋里。
但是,说我爸是好人的,并不太多。春花犹豫了片刻回应道,在春花的记忆里确实如此,父亲太爱喝酒了,脾气也不好,而此刻的春生确说父亲是个好人。
也许是陆叔叔在逃避吧,可能是他活得不自在,人活得不自在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会想一些办法逃避,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平衡一点。
不自在。春花想了想,虽然父亲不算落魄潦倒一无所有,但确实活得不自在。他用沉默来注解他的不自在,他用怒吼来传达他的不自在,他用酒精和烟灰来疏泄他的不自在。
我不自在的时候,就喜欢像风一样地跑在田畦旁,跑着跑着烦恼就全部忘记了;有些女孩子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吃很多很多的零食,吃着吃着郁闷就吃进肚子里去了。春生一边鼓起肚皮比划一边继续说,春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些大人不开心的时候,他们就喜欢喝酒、抽烟,让这些东西麻痹自己,忘掉自己的处境,都是为了逃离那一刻,让自己痛快一点。活得不自在,不代表他不好,陆叔叔是好人。春生重复地说道。你知道吗?去年我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就是陆叔叔骑着摩托带我去县城二中领的。
春花从不知道这件事,也许这件事太过微小,经春生这么一说,春花不知道父亲的一生做过多少这么微小的事情,能让别人记住他是一个好人。
是吗?春生这么说,春花便觉得此刻的自己更能理解父亲了,不仅这样,她甚至有点骄傲,因为父亲是个好人,也帮助过别人。
但是爸爸在家的时候说话太少了,和方桂珍在一起,说不到几句话家里就鸡飞蛋打。春花对春生说。
大人们的事情不好懂,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了。
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了。春花心里默念道。念到回报这两个字,春花又想起父亲了,清明就是想念的日子。想念是一张蛛网,这半年来,将春花牢牢地困住。
春花,春花?春生轻轻地晃了晃春花的胳膊,才把春花拉回到现实里。春生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多了,让春花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嗯?
我前些日子看了一本书,叫《简·爱》,我觉得春花你其实有时间可以拿来读读。
剪,爱?既然是爱,为什么要剪去呢。春花心里想。
书里讲了什么?
嗯,我想,也许是说了这么一个道理,人可以没有美丽的容貌和高贵的出身,但必须有自尊的灵魂和健全的人格。
春花还太小,虽然她尽力地去理解春生的每一句话,但是她发现很多时候还是跟不上春生的步伐,而且自己不爱读书,春生是知道的。
我不爱读书。
得闲的时候,还是可以看看书,看着看着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可以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和负担了。
春生,我,我要回家喂鸡了。春花故意转移了话题,她觉得再这样聊下去会聊成一种难为情,她会在心中生长出自卑,与智慧的春生相形见绌。
喂鸡?
嗯,鸡吃饱了才有力气下蛋,下了蛋才可以吃上蛋炒饭,所以喂鸡很重要。
春花撇开春生,往黄澄澄的油菜花深处走去。
6
春花的那只鸡是刚开学的那会儿在路边捡到的。看见鸡的时候鸡已经不是好鸡了,它歪在马路旁,爪子全是血,它的鸡爪也许是被车轮碾过,也许是被人刻意踩过。那时鸡还小,只有巴掌大,春寒料峭,鸡躺在路边发抖,嘴里还冒着白气呢。春花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她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快速地从书包袋里抽出一小块卫生纸,为小鸡擦拭血渍。越擦越心疼,春花对着马路吼道:谁家埋人的踩了鸡就跑!
春花看不惯所有恃强凌弱的人,她想,人要是有本事有能耐应该冲着比你强的人去,乘人之危欺负弱小算什么英雄呢。她是弱者,站在弱者的立场上看这只小鸡,春花的心格外得疼。
春花专门捡来了一个鞋盒子给这只小鸡做屋,下面垫了破布和棉花,一天三次把谷子洒在鞋盒子里。上学之前和放学之后,春花都要抽出床底的鞋盒子确认小鸡还在盒子里。小鸡长大了,鞋盒子装不下,春花就把它锁在自己屋子里。现在鸡好好的,可以任意在她屋子的每一处角落撒野。
每天晚上回家,春花必须扫来煤渣清理鸡屎,看到鸡屎拉得满屋子都是,春花又有点嫌弃这只鸡了。嫌弃归嫌弃,再放到外面去春花始终不放心。这只鸡笨,要是又被人踩到或者被人捉去可怎么是好。春花想好了,对于这只鸡她绝不会宰掉,而是好生侍候着,今后让它生蛋,一个一个地生,生来的蛋奶奶可以吃,顺成可以吃,自己也可以吃,就是不给方桂珍吃。想着想着,春花笑了,它养鸡,鸡生蛋,也不枉费自己对这只鸡的情义。
在外面久了,春花就会想起这只鸡,不知道它在家里好不好,春花想早点回家看鸡,让它好好待着别一天到晚到处乱飞。春花在红土上走着,往家的方向。走着走着,春花又想起春生来,今天春生灰不溜秋的样子,让她觉得滑稽,春生下午又说了一些让她觉得深奥的话,他的脑袋瓜子就是和别人不同。想到春生,春花又顺带想起今天的这场山火,那骇人的山火把半个山岭都给烧没了。爸爸的墓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吧,不会被烟熏得发了黑吧?呀,忘记再上山一趟看看了。春花有点自责,好在夕阳还未下山,春花想赶着晚上来临之前,再到岭上去确认父亲的土坟和墓碑是否完好无损。
7
一个女人立在山岭,在父亲的坟前。她穿着格布大衣,一双黑色靴子,头发用黑色的网兜盘起挂在脑后。背后望去,这个人影有些陌生,春花纳闷,这个点了,谁会在父亲坟前?
春花加快了脚步往父亲坟前走去,走着走着,那个人也朝春花这边移了过来。又是她。春花心里嘀咕着,这不就是送葬那天在父亲坟前出现的那个女人吗?春花,我知道你。春花的耳畔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今天她又来这里做什么?
春花。女人向前迎上春花。
春花并没有搭理她的叫唤,陌生人的叫唤最好少搭理,春花告诉自己。
春花。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春花越过声音的气流,来到父亲的墓碑前,她仔细地打量着墓碑,她确定墓碑没有受到半点损害。
春花。
你是谁呀?春花耐不住烦,她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额头、她的眼角都有一丝皱纹,她的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塌在脸庞中央,她的腰肢有些臃肿,把格布的衣服都朝外拱了出来。她不好看,春花确定。
我,我。女人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来我爸的墓前做什么?春花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
你,你爸。
对,我爸,这是我爸的坟,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女人刻意地避开了春花的目光,她张口结舌地说,我,我是你爸的,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春花心里想,這可真是笑话,春城县里没几个父亲的朋友,就算有,也没有自己不认识的,村里的就更别说了。再说,除了方桂珍,春花从没看过自己的父亲和其他女人走到过一起,什么时候,平地生出来一个父亲的朋友来,还是女的。
我爸没有朋友。春花干脆断人后路。
春花。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春花烦得慌,神神经经的人她看到过不少,野癫子是神经出了问题才会到处晃荡的,但是这个人神经看上去并没有问题,为什么也喜欢说些怪兮兮的话。
春花,你知道吗?女人欲言又止。
我知道什么?
我,我。
你要说就说,我得回去喂鸡了。
我是,女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是什么?春花再看了她一眼。
我,我是,你妈。
春花好像倏地过了一下电流,她感觉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她仔细地望着眼前这个无比陌生的女人,好像看着一个怪物。看着看着,春花居然颤了起来,这个人是不是疯了,还是说我在这天底下真有一个妈,一个活生生的妈?
可就算有,又能怎么样呢。她抛夫弃女十三年,这样的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妈呢?我要是有个妈,我宁愿她已经死了。她若没死,她还是个人,那她一定比方桂珍还更可恨,春花咬紧牙齿,她不想听眼前的这个女人胡说,她转身,她要下山。
春花,春花,我真是你妈,我叫蒋小梅。看到春花要往山下走去,蒋小梅立马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不是一个假人,不是一个捏造的人,她有名有姓,她是活着的会动的没有残疾的人。蒋,小,梅,春花觉得每个字都离她有千里远,她的心里杂陈着各种滋味,怨、哀、酸、痛,一时间全部蹿入心头,噎得她无法呼吸,没有一种滋味是好的。这些情绪扶摇直上,涌上她的脸颊,涌在她的眼角。
春花。蒋小梅的眼睛好像湿润了,这句春花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
走开!春花没有回头再看这个陌生的女人,兀自跑到岭下了。
8
方桂珍坐在大厅的木桌旁,在“天地国亲师”的牌匾下,翘着个二郎腿,腰上勒着一根正红色的皮带,手里拿着个瓷碗,瓷碗中浓汤正往外冒气。
方桂珍回来了。春花心里纳闷,自从父亲去世后,方桂珍最多一个礼拜踏入这个家门一次,她的儿子顺成呢,扔给了奶奶。有的时候,自己也要做顺成的妈妈,教他作业,哄他睡觉。在春花心里,方桂珍做人媳妇不合格,做人母亲不及格。这会子,她一个人扒在桌子上自顾自地享受美味。
顺成从屋外进来,仰头叫了一声妈。方桂珍看见顺成,用手擦了擦油腻的嘴巴,对顺成说:快来吃鸡。然后利索地从蒸锅里盛出一碗。
顺成听到有鸡吃,两眼放光,连滚带爬地来到母亲身边,这会子,他确定自己是方桂珍的亲生儿子。
吃鸡?春花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房门,依然有鸡屎的味道,可是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看到她养的那只母鸡。春花又风一般地冲到屋外,院子里也没有。春花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过来。她疾步走向桌台,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哐当,蒸锅上下抖了两抖,里面的汤溅在了顺成的脸上。
春花,干什么呀?顺成不明所以。
春花死盯着方桂珍,她看到方桂珍棕色的眼珠,那一双写满了邪恶的眼珠。是不是你把我的鸡给宰了?
陆春花,你是不是有病!方桂珍迅猛地站起来,一副不依不挠的凶煞气,她用涂满褐色指甲油的手指指向春花,赶紧给我滚!
春花再次拍了下桌子。是不是你把我的鸡宰了?
呵呵。方桂珍轻蔑地一笑,宰鸡算什么,就是宰你我也是可以的!
春花的怒气像要爆炸的锅炉一样,她朝方桂珍大吼道:你这个现世鬼!
你说什么?方桂珍上前想给春花一个耳光,幸好春花奶奶及时赶到,挡在了她们两个中间。
奶奶你让开,不关你事。春花冲上前去和方桂珍理论,方桂珍,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你凭什么待在这里吃我的鸡。
呵呵,不是你陆家的人,我告诉你,陆春花,现在你爸死了,你才是外人!方桂珍耸了耸肩,不屑地笑道。
好了。奶奶突然喊出声来,她夹在两个人中间,就要窒息了。她转向方桂珍那边对她说,方桂珍,我求你少说两句话,行不行。然后又拍了拍春花的后背对她说,春花,不就是一只鸡吗?反正早晚要吃,犯不着发那么大的火。
我就要我的那只鸡,我养它一个多月了,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想到那只大笨鸡,春花的心口又开始疼了,而现在那只鸡被她最讨厌的这个女人吃进了肚子里,再也不能上蹿下跳了,自己再也等不到它下蛋的那一天了,想着想着,春花的眼眶都要湿了。这一个月来,她从没舍得把鸡放到屋外去,而这会子,鸡变成了一锅鸡汤,让她怎么能接受得了,而且吃鸡的不是奶奶,是这个最让她讨厌的女人。之前方桂珍在春花这里只是讨厌,今天呢,春花终于确定,方桂珍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春花,听话,也都十三岁了,改天我给你抓一只来行了吧。
我不要。春花摇了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9
我不但不认识蒋小梅,我还从没听过这三个字。奶奶说。
奶奶这么一说,春花更觉得哪里出了问题。要么是蒋小梅有问题,她在骗人,但是她为什么要骗我呢,骗到一个女儿有什么用,何况这个女儿这么丑?要么就是奶奶有问题,奶奶失忆了,真不记得蒋小梅是谁,还是她在刻意回避呢?
她说她是我妈。春花试探地说。
春花,你没有妈。奶奶没有面对春花的目光。
我没有妈,春花心里默念道,但是奶奶以前不是说我妈狠心吗,她抛弃了这个家吗?怎么自己又没有妈了,难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哪会有人没有妈,奶奶,这话哄不了我。
我哪有心情哄你,这个家,每天能安生一点我就谢天谢地给菩萨烧高香了。说完,奶奶就离开了春花的屋子。
這是一句怨言,奶奶其实也在怨她,春花心里想。既然奶奶不想谈,自己也没必要不知趣地纠缠不休。再说,蒋小梅不管是不是我妈又能怎么样呢,十三年都过去了,多一个妈少一个妈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就活不成陆春花了么。在春花这里,妈没有那么重要,没妈倒好,她就不会有恨,要是真的来一个妈,春花不知道会怎么的恨她,这么多年她去了哪,她在干什么?况且,依这两次碰到蒋小梅来看,这个女人离自己的距离并不遥远,那这十三年的时间就更没法解释。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过来瞅瞅自己的丈夫,瞧瞧自己的女儿吧,就算不是一个妈,即便是一个路人,也能进来瞅瞅啊。有再宽阔的心胸,春花也接受不了这个妈和她嘴里的辩解、理由。春花想,倒不如这个妈死了,蒋小梅如果是她妈,那她十三年前就死了。
我是我爸和奶奶带大的,虽然带得不好,但也活成了个人样,没缺胳膊没断腿,好着呢。春花想到好着,又自己为自己伤心起来,想着想着,鼻子发酸,不管自己是真好假好,自己也熬到十三岁了,自己不信日子会一直这样熬下去,说不定等过了几年自己念上了大学,就飞黄腾达了。
清明夜晚,满屋子的鸡屎把她拉回了现实,自己辛苦养了一个多月的母鸡就这样地死掉了。春花微微啜泣,觉得自己没用,是真没用。母亲不要自己,一出生就把自己给抛弃了;父亲也不要自己,从三岁开始,一年只能和他见上一次,好不容易前两年回了家,去年又被浸死了;就连一只小鸡仔,自己也留不住。春花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哀怜,她哀怜自己,自己不是尘埃,自己比尘埃还低,自己不是空气,自己比空气还轻。
第三章芒种
1
梅雨前的春城县,已经被连绵的细雨三天两头地光顾。春城县一年四季最不缺水,这里一处,那里一汪,要是水闹了脾气,冲冲农田发发洪水也是随其自然。亏了这连绵不绝的雨水,把春城县的人养得水灵透亮。水也像极了春城人的心窍,弯弯曲曲,缠缠绕绕。当然春城县的太阳也不少。有雨有阳光,日子才会显得慵懒、闲散。这里的春夏潮潮湿湿,最适合白色的霉菌钻入衣物。每逢太阳,挨家挨户便刨地三尺地把自家的棉被、衣物、发了霉的鞋子晒出来,晾在天台、广场、院子各处。发霉的东西最怕太阳晒。
这天清晨,春花照例早早起来,她得把顺成送到村小,然后再徒步去到县城中学。父亲死后,春花做了顺成全部的爸,一半的妈。
走在浸着雨水的砖红色土壤上,顺成特别调皮,刻意地一步一个重重的脚印,让土地记住他的行走轨迹,一个脚印翻来覆去地踩上许多遍才肯往前迈上第二步。他一调皮,春花就急了,春花一急,便把不开心全部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顺成,你给我带快点!你不上学,我还要上呢,你可也为我想想。春花催促道。
顺成不以为然,还是一步一个沉重的脚印。
你听见没!春花突然挡在了顺成前面。我学校可不比你的就在村头,你就不能懂点事!
顺成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这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又不会迟到,不迟到,老师就不敢让他罚站。顺成这么想。
春花看到顺成的傻笑,看到顺成还是没有丝毫改过的意思,她两手一撇,丢下了他,准备自己上学去。这条路他也走过百遍了,他不再是三四岁的娃娃了,依我看,以后都不送了,他懂个什么你对他好,他只知道自己开心就好,自己开心比什么都重要。想着想着,春花觉得顺成倒有一点点像方桂珍了,何止一点点,是很多点。
就在春花抽身要走的时候,她听到了背后传来的怪异声音,之所以怪异,是声音的腔调,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一股魂儿。
顺成顺成,听说你妈在县城做小姐,是不是呀。
顺成,你可有福气了,你妈挣的钱够你花一辈子了,还读什么书呀,哈哈哈哈。
然后是龇牙咧嘴的笑,张扬狂野。春花回头,看到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绕在顺成身边,一个个涎皮赖脸的样子让春花觉得恶心。
春花跑到顺成边上,用力把那两个死崽子推到一边,其中的一个重心不稳,跌了一跤。
你,你干什么,陆春花。
嘴巴烂了的现世鬼,滚开。春花大声呵斥道,再敢给我胡说八道一次!
我,我又没瞎说。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地说道。
死崽子,再说一次!春花冲上前去,用手揪起他腋下的肉打转,那一小搓立马发了青。
嗷嗷。那崽子差点哭了出来。
滚!春花的眼睛里放出凶光,那两孩儿吓得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他们跑掉后,春花却发了懵。他们嘴里说的是什么,春花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春花的脑袋里一直回响刚刚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巨大的锣声,敲得她不得安宁。想到他们的话,就不得不想到这半年多来她亲眼所见的方桂珍———那越来越扭曲的脸,满身刺鼻的香水味,越来越高的靴子和越来越短的裙子……方桂珍的画面好像立马出现在了春花眼前,回忆里的方桂珍从头到脚写满了不争气。春花牵住顺成的手,用力地咬着嘴唇。
春花,什么是小姐啊?顺成头一仰,傻乎乎地望着春花。
别听他们胡说。春花蹲下身子,一脸认真地对顺成说,他们要是再乱说,你就告诉我,啊。
虽然从未开口叫过自己姐姐,但是春花确定,顺成的姐姐就是她陆春花,谁敢欺负他,她就可以变成一个鬼吃了他。
2
在学校的这一天,春花是稀里糊涂度过的。她原以为她所有神经都会打起架来,撕扯着自己不得安生,但是她发现脑袋里面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这还得从中午说起。
一早方桂珍和顺成就把春花的心给搅坏了,好好到了学校春花就想着赶紧忘掉方桂珍,上学路上这个名字在她的身体里到处乱窜,她恨不得在心里筑起一道围墙,关于方桂珍的人和事都不能进入。
正午过后,春花才发现什么方桂珍不方桂珍的事情,其实根本算不上事情。
春城二中的学生中午都呆在学校,学校有食堂,廉价的饭菜足以饱肚。大家中的一些来自各个乡镇,离得远的甭想回去,近的回去一趟也算折腾,根本不划算。
中午鈴声一响,学生们老鼠一样蹿入食堂。春花不喜欢鼠窜,每次都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干净之后她才会去吃饭,就在她准备出去的时候,被迎面来的一个人叫住了。
春花抬头一看,又是蒋小梅,两个多月没见,她的样子更丑了,发髻扎歪了,脸好像也变大了,在春花心里,蒋小梅和漂亮搭不上半分钱的关系。
蒋小梅杵在门边,春花觉得她像鬼一样地看着自己。春花讨厌她看自己的眼神,她的目光是一个没有围栏的笼子,恨不得把自己锁在里面。
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春花是没有感情的,不管她是谁,春花都不在乎,关于是不是她妈的事情,春花也不想计较了,人的心房是有限的,不能全部用来装恨的苦水。
春花,我想跟你谈谈。门口的空间很小,蒋小梅立在那里,把春花的路给挡住了。
你想谈什么。春花出不去,只能跟她搭话。
这样,春花,我们到外面吃个饭吧,边吃饭边聊。蒋小梅恳切地看着春花。
我没钱。春花对蒋小梅说,我去食堂。
哪能让你花钱呀,傻孩子。蒋小梅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蒋小梅一笑,春花更觉得别扭,什么傻孩子不傻孩子这种亲近的话,也是她蒋小梅能随便说出口的,不管蒋小梅怎样套话,都别想让自己上钩。春花这样想。
春花,就吃个饭,你看成吗?
你拦着路,我怎么去吃。春花嫌弃地吐出这几个字。
蒋小梅这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全部挡在了教室门口,她笑自己傻,蒋小梅屁颠颠了两下,赶紧移开一条道。
哟,瞧我木的。在春花面前,蒋小梅的一切言谈举止都不自然,这不是客气,而是刻意,这种刻意让春花觉得只会离这个陌生的女人更远。
一切的不安,也许就是从这顿饭开始的。
3
生活处处是诅咒。
当这些事情从蒋小梅口中说出的时候,春花的脑袋从满变成了空,最后空得什么也没有了,只差一点成了植物人。
蒋小梅是春花的妈,但春花并非蒋小梅的亲生女儿。陆大伟不能生育。陆大伟和蒋小梅结婚两年没有孕育一儿半女。这事奶奶知道、蒋小梅知道、陆大伟自己也清楚。那春花是从哪里来的呢?蒋小梅说,春花是弃婴。
九十年代初,农村遗弃女婴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农村,儿子才是全家的保障,女伢子是多余的,白养个二十来年就随人家去了,俗话不是说的好,养儿才能防老,女儿算什么呢,她的用处也许被降到了生殖繁衍。在一些人眼里,真不能算个什么。所以,春城这带的农村,女孩叫招娣、招兰的大有人在,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有的意义和价值都在招这个弟上,招那个男上。
遗弃女婴的人家,有的是为了再要个男孩放弃了这个女孩,有的是为了躲计生办的罚款放弃了这个女孩,有的是生了个女儿怎么想怎么不划算放弃了这个女孩。蒋小梅不知道春花属于哪一种,但春花却是百分之百的弃婴。十三年前,春花被不知道哪个地方的人遗弃在了村子里。蒋小梅清楚的记得,那是正月初三的夜,寒风里裹着锋利的刀,吹到脸上刮开一条条槽。蒋小梅听到了还是婴儿的陆春花的啼哭声,那会子天寒地冻,一个小娃娃怎么禁得住这样的折磨。蒋小梅赶紧抱起这个被裹成一团的婴儿,把她带到了屋子里。蒋小梅抱着春花轻轻抖动,用煤炭火给她取暖,为她吱呦吱呦地哼唱着儿歌。这是蒋小梅第一次怀抱婴儿,那一刻,有个声音好像在告诉她,你值得做一个母亲。
抱着抱着,蒋小梅突然凑上前亲了一下春花,这不亲倒好,一亲,刚刚还在哇哇大哭的春花马上破涕为笑。刹那,蒋小梅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一股想做母亲的冲动,这不是上天安排的么?蒋小梅给自己这样的暗示。蒋小梅望着襁褓中的婴儿,粉嫩的脸蛋,小小的眼睛,点点的鼻子,越看越觉得可爱,越看越是舍不得,越舍不得就把春花抱得越紧。回到家里,蒋小梅同陆大伟、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陆大伟和婆婆终于同意了。这个家缺一个孩子,陆大伟是注定生不出孩子的,那何妨这样呢,这也许本就是上天注定了的,等到这个小伢子长大,良心好的话也可以给陆大伟养老送终,不至于自己对儿子的后半生牵肠挂肚。陆大伟母亲这样想。
也许症结在于这个家太苦了,苦得让两年之后的蒋小梅终于清醒了过来,善良和坚持终拗不过粗砺的现实。苦还只是其一,蒋小梅小时候就没少过过苦日子,一家四姊妹,自己是大姐,书没念几句就被迫辍了学,弟弟妹妹的事什么不得自己操心,家里的农活外面挣血汗钱的工作自己做得难道少吗?蒋小梅不怕穷不怕苦,但她怕生活把她推向绝境。苦没关系,蒋小梅受过苦,但是这么能吃苦的蒋小梅却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珍惜她的人。陆大伟不仅挣不了钱,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刚结婚那会儿他是不沾烟酒的,过了三年,他每天烟酒都不能离手。这可好,单此一项的花费就占了这个家支出的一半,到后来,这个家的饭钱都要去借了。蒋小梅忍受不了陆大伟这样的不争气,活得没有个人样,每天只会卖弄酒疯。此外呢,陆大伟开始三天两头地打自己老婆,一有不开心不顺眼就找蒋小梅发泄。
蒋小梅终于看清楚了,在陆大偉这里,自己就是一个牲口,一个用来做爱、受虐的牲口。这样一个家,这样一个丈夫,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下去呢?人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没有原则地抛弃自己的尊严,蒋小梅想找回自己还是个人的那半点尊严。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一走,再也不需要忍受疼痛、折磨,贫困、苦难了,这一走,再也不会有满村飘着的关于这个家的闲言碎语了。她不仅要走,还要走得潇潇洒洒,永不回头。
4
说完了所有,蒋小梅的眼睛微闭了一下,下巴前倾,望着春花。蒋小梅身上那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全部卸载下来了,那个包袱卸在哪儿呢,统统压在了春花肩上。
春花愣在了那里,本来她以为只是出来吃一顿午饭,和其他三百六十四天的午饭没什么两样,但是这顿饭把春花噎住了,现在的她用尽力气嘴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不知道要对眼前的这个蒋小梅说什么,之前的她全可以对蒋小梅以及蒋小梅身上的事置之不理,甚至她以为她可以恨她,恨她入骨。现在呢,非但不能恨蒋小梅,该恨谁该不该恨春花都不知道了,她的心被铅球拽住了一样,铅球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坠落过程中不断地摇摆打转,春花的心不能更沉更重更疼了。春花原以为自己是有主见之人,原以为自己是洒脱的人,但就在这半小时后,一切对自己的认知都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自己像是一堆废了的骨架,溃散一地。
我不知道你能否原谅我。蒋小梅咽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
弥补?春花想,蒋小梅凭什么要弥补自己,她又要弥补自己什么呢。伤害,从小到大自己没受过什么伤害,如果有,也不算她蒋小梅造成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春花晃了晃脑袋,她使劲地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只是想告诉你,春花,现在我的日子好过多了。蒋小梅难得自信地微笑。我在省城做装修生意,盘了几家店,我现在的丈夫和我一起做,生意做得不错,日子真的好过多了。
她的日子好过多了。费了这么大劲跑到春城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她的日子好过多了,这又与自己何干呢。在春花的眼里,所有人的日子都好过着呢,只有自己的日子,剪不断理还乱,自己还刚十三岁,哪来那么大能耐把日子理顺,都是日子推着她走,她对一切的时间,一切的空间,一切时间一切空间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我知道陆大伟不在了,你的日子可能会受到影响。看到春花依然不发一语,蒋小梅感到了迎面的冷漠,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春花看。春花,我想说,毕竟,你奶奶她没有收入,你那个继母,应该不会把你养得很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舍得给你吃,给你用。
日子有影响,但不是陆大伟不在了的影响,他在与不在,春花知道自己都是那个样子。
春花每天只有一块钱零用,在春城二中,不是最少的那一个也算最少的那一批。在家呢,园子里有蔬菜,一年四季的蔬菜还是能有供给的。吃不吃得上肉就要看造化了,好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不知道会在哪里割来一两二两碎肉给她做个肉饼汤;不好的时候呢,大半年兴许春花都吃不上一次肉。街坊领居送菜的多,给肉的少。春花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施舍,除了春生。春生会把一些饼干、糖果、卤蛋分给春花,他们坐在一起把这些零食吃完,然后谈天说地,把人事和人世中的烦恼通通抛到九霄云外。
春花,如果家里呆不惯,你就跟我去省城吧,要是你愿意,九月就可以去那上学,我会把所有事情安排好。蒋小梅认真地看着春花的眼睛。
春花吃了一惊,省城,长这么大春花还从没出过县城,省城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什么要到那里上学,春花不知道,自己从没想过与那个地方建立联系。春花继续沉默,虽然春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一直给她沉默的权利。
让妈为你做些事吧。
这一个妈,让春花错愕、发懵、天旋地转。春花突然下意识地起身,她飞快地跑出了那个饭馆,她必须离开,春花觉得此时的自己是一个气球,被人无端地塞满了各种气体,她就要爆炸了,她必须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才能回复成一个人,一个自己认识的陆春花。
5
直到放学,春花才回了点魂来。春花发觉人世的事不能深想,越想就越陷在里面出不来,人是怎么来的,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人要往哪里去……春花晃了晃脑袋,她定住自己的神,能过好一天算一天吧,其他的事情自己左右不了,就别再枉费神思。春花只能这样了。
春花努力把蒋小梅扔到一边,把她扔给自己的包袱扔出去,让那些事离开自己。春花独自走在县城的马路上,以后每天的自己只要顾着吃饭、上学、回家、睡觉就好,其他的事情自己顾不来,也没能力顾。
春花知道这是在麻痹自己,别说自己的身世,就是顺成的事,自己也放不下。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心要操,这么多的事要想。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过得这么累吗,春花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想着他们面对生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歇斯底里,也会自欺欺人,人喜欢自欺欺人,因为人微不足道,所以对自己撒谎是最不要本钱的,谎言有的时候是最好的自我安慰。
路上,春花看到了许多小伢子,他们和顺成差不多大,放学回家,有爸妈接送,他们拉着爸妈的手,开心地往家里奔去。每一个小伢子好像都是顺成,每一个小伢子又都不是,他们比顺成可爱,比顺成漂亮,比顺成会说话,比顺成会听话。春花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无数个顺成。但是春花细想,顺成不可爱能怪他顺成吗?一个这样的家庭,一个那样的妈,换作自己不上房揭瓦就算对得起大家了。方桂珍的事情她是不怀疑的,说不准方桂珍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做什么,儿子在学校是不是遭人欺负,她都不会在意。春花也很少看见方桂珍给顺成买什么,积木、魔方、玩具汽车,这些顺成好像都没有过,至少这两年在陆大伟家春花没见过,但是春花知道,这不代表顺成不需要。
走着走着,春花看到路尾垃圾桶旁有辆破旧的小摩托车,小孩儿骑的那种,大概六七十公分长,小车上落满了尘灰,车灯被一根绳子牵住,绳子掉落在地面上,大概是哪家小孩儿玩腻了,把这个小车给丢弃了吧。春花又想到自己的弟弟顺成,顺成最喜欢坐在摩托上的感觉,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最爱父亲把自己环抱在摩托车上,等待父亲“突突突”地将摩托车发动,开到县城去兜风。这是顺成和父亲最亲密的时刻。父亲去世后,顺成就没有坐过父亲的摩托车了,其他小孩儿的玩具小车他只能巴巴地望着。
春花有意识地走到垃圾桶旁,牵住了落在地面的绳子,她要把这辆小破摩托车牵回家里,给自己的弟弟骑,让他开心。
6
一小时后,当顺成欢快地骑着不能发动的小摩托在院子里来回打转的时候,当春花看着顺成像一条小鱼儿自由地在院子里游来游去的时候,一个破门而入的声音把这难得的欢乐气氛给搅得一塌糊涂。
迎面而来的男人腰身有肥膘,脸上有凶煞,满脑袋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下来,滚落在脸颊上,滚落在胡茬子上。看到这个彪形大汉,顺成吓得从摩托车上跳了起来,退缩在春花身后。
原来是你,死崽,偷了我们家的小摩托!男人毫不客气地盯着顺成。
顺成反应过来,他哆哆嗦嗦地对彪形大汉说,我,我没有,不是我。
哼,小小年纪还敢狡辩,真没教养,偷了就是偷了,认了的话兴许我不会怪罪你!
顺成望着眼前这个五官揪作一团脸庞肥大的男人。从地面仰望他,他的样子不好看。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顺成小声地说。
春花望了望男人,又看了看顺成。顺成摆明了要撇清关系。她又回想了一下这辆靠近垃圾桶旁落满灰尘的小车,擦都不擦一下顺成就疯了似的坐上去乱蹿的小车,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人家暂时停靠在垃圾堆旁还要用的小车。
不是你,那是谁?
是她。
顺成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的姐姐。本来春花是要接话的,这会子她愣住了。你顺成玩得时候比谁都享受像是齐天大圣附体,这会儿碰到了问题就躲得像个狗熊了。虽然顺成小,顺成不懂事,但是这一刻,她是那么的看不起他,看他哪哪都像方桂珍,简直和方桂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是我,怎么了?春花不卑不亢。
原来是你,我看你也不算个小伢子了,怎么能做得出偷人东西的事?对方双手交拢在胸前,语调怪异。
谁说我偷了?春花不肯了,她向前迈开一步。我是在垃圾堆边捡到的,我从不干偷东西的事儿!
一家子都这么爱撒谎呢!男人不屑的语气。我家门口是有个垃圾桶,我搁在那晒会儿太阳,就被你偷来了?
春花这才意识到也许自己真是错了,只得自认倒霉。这十三年自己没少倒过霉,这次,就算再倒一次霉吧。
我没偷你家东西,鬼知道这个小车你们还要用,我也没撒谎。春花咬着嘴唇看著地面,坚硬地吐出这几个字。
哼,撒谎就撒谎,骗人就骗人,偷东西就偷东西,让我瞧不起。
我没偷!
吵什么吵?方桂珍的高跟鞋比她自己还早出现在院子里。她甩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又变了一个颜色,从发根到发梢都是大大小小的卷子。
你,你是这个女伢子的妈吧,诶,她,她偷了我家伢子的小摩托。看到这样一个标致的女人,大汉突然降了个声调,话都说不囫囵了。
别乱讲,我可不敢做她妈。方桂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找到了吗,找到了就回去吧,别在屋里吵吵嚷嚷。
这个女伢子要多管教管教了,偷人东西还这么横,长大了没人敢讨啊!
谁偷了?偷你屋里埋人吧!春花紧盯着彪形大汉,大声叫了出来,把自己心中的困顿、不满、愤懑一股脑儿地疏泄在了这震动的声音里。
偷就偷了,还骂起人来了!大汉一边看着春花,一边看着方桂珍。
春花差点没把嘴唇咬破,她忍住气,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难堪的场面,她恨不得地面上生出一条缝,能把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塞进缝里去。
我没偷。春花重复地喊道。
她爱偷偷,爱抢抢,我可管不了,我不是她什么人。说着,方桂珍就自顾自地走到里屋去了。
时间好像停顿了几下,清醒过来的春花才发现,世界是黑的,黑得一团模糊,世上的人都是一个色气,一样恶心的,在黑色世界里,所有人包括自己可不都是睁着眼苟且为生的瞎子么。
7
夜里的雨,将田野中的稻谷打湿,受惊扰的水塘泛起涟漪。瓦片上的野草和青苔随风雨晃动,没了青绿的精神。连绵的梅雨就要来了。
嘭,春花关上房门,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她要忘了今天,日历上写着芒种的日子。
春花躺在床上,今晚不做作业了。让老师批评去吧,不做就是不做,说什么也不写字了,现在的脑袋有两个大,看不进去那些个英语字母和几何图案了。
春花以为她躺下就能睡着,睡着一觉到天亮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她分明听到了惊扰声,而且那些声音好像又在与自己扯上关系。
我在这个家图个什么,我是自己瞎了眼赔钱倒贴的货,行了吧。方桂珍的声音不算小。
哪需要这样讲呢。这是奶奶。
我给你说,就算赔钱倒贴我也得有个度数,你说呢,不可能你们家从上到下相不相关的人都张开嘴巴伸出手朝我要,我可没那本事。
你要这样讲,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哼,吃饭的时候我看你们都明白得很呢。
你又乱讲了,我还没到靠你吃饭的时候。
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什么亮话?
别说其他的,陆春花可是读初中了,再过几个月,她可得缴学费了,你拿什么去缴?
这,远着呢,这事,现在还犯不着你操心。
要不要我操心你现在也别把话说得太满,我当然犯不着为你们陆家操这个心……
这学期都还没结束,方桂珍就开始操心下学期的事了,春花莫名其妙,去年九月,是父亲缴的学费,今年的学费,她还没想过。爱缴不缴呢,春花跟自己斗气,你不缴,我就出去挣钱,我一样可以过活,不需要跟你方桂珍扯上关系。春花躺在床上,她从没想过花方桂珍一分钱,她有金山银山也跟自己没关系。
吧嗒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春花坐了起来。是奶奶。
春花靠在床头,奶奶坐在床尾。
刚刚,你都听到了吧?奶奶不想多解释。
听到了,我不用她的钱,她不用瞎担心。
哎。奶奶叹出一口气,皱纹爬满了整张脸,这张脸苍白萎缩,像干瘪的荷叶。
奶奶,你也别操心,我也不用你的钱。春花知道,奶奶没钱。
看你这傻伢子的话说的。
真的。
有钱不是说着就能有钱的,没钱也不是说着就没钱的,有没有钱断不了人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照样得过活。
奶奶,你别操心。
我要是能省心我早省了。奶奶摇了摇头。
春花不明白奶奶话里的意思。聊天的时候,春花又想起那个人来。
春花对奶奶说,我今天在学校又见到她了。
谁呀?
蒋小梅。
奶奶一怔,她找你做什么?
奶奶,你认识她对不?
别胡说。奶奶欲言又止。
奶奶刻意回避而又不解释,让春花知道,蒋小梅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骗人,自己就是那个被抱养的女孩。
她今天给我说,想把我送去省城读书。春花望着奶奶。
什么?奶奶好像没有听清。
她说她想把我带到省城读书。
噢。奶奶这一声噢细细长长。
没过多久,奶奶对春花说,你要是同意她的话,就别来问我。奶奶埋怨似地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她刻意回避春花的目光。
这会儿春花又呆了一下,春花并没有同意蒋小梅,她也不是来寻求奶奶的意见,她只是把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给奶奶这么一说而已。什么叫我同意她的话呢,什么又叫就别来问我呢,春花呆了几秒钟,她觉得不能细想,她乱成一团麻……
蛙声鼓鼓作响,惊扰了初夏。外面是嘈杂,是纷乱,细雨敲打着小窗。
春花的梦,时断时续,短短长长。在这样一个不安的夜晚,她梦到了茶花、山岗,芦苇、水塘,然后是一片虚无的天地,空空的自己,以及白雾茫茫。
第四章白露
1
入秋以后,春城的雾气便多了起来,它们先是聚在起伏的山峦,接着下到山脚,进到村落,把黛色村子吞进肚里,又磨磨蹭蹭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然后春城就剩下两种颜色,被雾气笼罩的白和缝隙里透出来的那点儿青。
再过两天就要入学,漫长的假期会随之结束。两个月了,春花没有听到奶奶和方桂珍因为自己的入学再有争吵。不说争吵,就是入学的话题都没有人端起过,这事好像被白色的水雾罩了起来,再看不见。春花心里的那点灰长了出来,扑满周身。
她沒有想过父亲的去世会是一个信号,自己在这个家里被挤占到虚无的信号。父亲虽然陌生,但终究还是自己的保护伞,现在呢,方桂珍陌生,奶奶也变得陌生了,原本熟悉的村落变得没有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春花是形单影只的这一个,这一个与那些个好像本能地脱离了关系。
春花来到水塘,雾气弥漫的水塘。不起波澜的水塘,内里汹涌可怕。但是春花已经没有惧怕了。在水塘边上,春花照不出自己的影子,看不到的,也许确是最真切的。
春花。
熟悉的声音叫醒了春花,让她不至于把自己当成一池死水。
春生。春花回头,抚动着自己的发尾。
春花,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春生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瓷碗,瓷片上釉着拙劣的水仙。
蹲坐在池塘边的春花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你看。春生露出笑容,在春花这里,春生的笑容不仅洁净,还近乎神圣。
瓷碗外露出调羹,是一小碗汤。
什么?春花看着瓷碗,瓷碗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昨天我打了个斑鸠,今天熬成了汤,给你喝两口,补补身子。
春生的笑像一汪清水,让春花害怕。她怕他的笑搅乱自己的心神,怕这上下一股子的真诚乱了自己的阵脚。在春城,春花极少得到别人的笑容款待。爸爸不爱笑,奶奶不会笑,方桂珍就别提了,顺成呢,在自己面前最会来事,经常没来由的嚎啕大哭。在学校,春花的成绩只能排进前二十,老师很少对她笑。村子里的人呢,那种皮笑肉不笑,酸溜溜的笑,看热闹的笑,嫉妒的笑,奉承的笑,堆砌的笑,春花还是分辨得出的。但是唯有春生的笑,她招架不了,因为春生的笑不马虎,不阿谀,不刻意,那是轻盈的质朴的温柔的笑。
拿着啊,傻站着干嘛。
春花这才回过神来,抚了抚刘海,双手木讷地接住了瓷碗。
吃吧。春生望着春花的脸。都要凉了,没多少。
嗯,嗯嗯。
春花把调羹摆到一边,用嘴唇包裹着小碗的侧边。太浓太香了,春花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春花好像从没尝过这般醇香的浓汤。
就喝完了?把碗给我吧。春生瞪大了眼睛。
春花双手举着瓷碗,把瓷碗举到了春生胸前。给你,春生,好喝。
呵呵,好喝还这么严肃。春生看着春花不自然的表情,发出了笑声。
春花的脸上立马显露出笑容,她晃了晃脑袋对春生说,不严肃,不严肃。
除了会读书,春生还能打斑鸠。春花没想到。这斑鸠熬的汤,不是其他人随随便便可以喝到的,春生给了自己。春花笑靥生花,春天好像又来到了这弯水塘。
你在做什么呢,我想和你聊会儿。
好啊,好啊。春花立马坐好,她端正地坐在水塘边的草甸上,像听到了上课铃声一样。
嗯,我们聊聊。春生也坐在了一旁。
2
春花,你晓得不。春生望着水塘。
嗯?
我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上学期插到我们班上来的。
你的同学?
嗯,她叫夏晓。春生颔首,微微一笑。
夏晓?春花的心里打出一个问号。
呵呵。春生面露羞涩,你说多么巧,我叫春生,她叫夏晓。
春花膈了一下。春生、夏晓,多么的巧,这几个字落在自己心里,不能消化。
巧的事也多,你叫春生,我叫春花。过了几秒,春花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春花在心里默念道,不一样。
我们同村,姓名相近正常着呢。春生耸了耸肩。
姓名相近正常着呢,春花跟随着春生的话,在自己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
她入学第一天,就被老师安排了和我同桌。
入学第一天,就被老师安排了和我同桌。春花再次默念道。那,他们天天都能在一起学习吧,一起学习,一起游戏,一起谈天说地,他欣赏她,她读得懂他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春花,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春花好像已经知道春生要说什么。
春花,我遇到了她,好像每天都有了一股子精神,一股子期待,一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干劲。
春花的心里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疼得厉害,她望着春生,那棱角分明的脸廓,那温暖如春的声音,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她好像就是最大的光明。
她好像就是最大的光明。
让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让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春花想打断春生的美好回忆,虽然她不能明白他们之间生长的情愫,可她心中有一股冲动,她想对春生说,春生,那我呢,但是,她分明感觉这句话丧了志气。她望着春生,呆呆地望着春生呆呆的样子。她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春花仰头,朝着春生,鼓起了好大的勇气对他说,春生,那,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什么?原本陷入美好画面中的春生,被春花打破了梦境。
春花不想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你问我怎么看你的呀?春生记起了春花的问题。
春花木然地望着春生。
春花,他们都说你可怜,但我不这么想,我只想对你好。
他们都说你可怜,但,我只想对你好。春花心中不断玩味这句话,春花看着春生,看到了春生眼里的怜悯。
春花,你值得同情,值得大家对你好,你真不容易。春生自顾自地说着。
一刹那,春花好像明白了什么,越明白就越觉得自己掉入了泥潭,浑身上下都是腌臜的泥点。春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春花如梦初醒,不是初醒,而是惊醒。原来,春生也和那无数些个好人一样,是同情自己的。甚至自己是等待着被他们救赎的那一个,是他们无限的多余的爱关照的那一个。
多少的日子,春花把春生看作自己唯一的信任,唯一的真。可就在刚才,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傻子,傻到一塌糊涂,难堪到不可思议。春花的心凉到了彻底,她原本以为春生是自己了解的,熟悉的,明心见性的。这会子,别说春生,就是自己,春花也看不清了。起伏的雾渐渐散开,但春花更觉得天地一团模糊了。春花起身,她要离开这里,必须离开这里。
3
春花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她在下意识地寻找,她已经找了好久,地面、窗台、床头,翻箱倒柜地找,屋里的每一条缝隙都没有错过。刚刚疾跑在田间的时候,那句俗语就一直在春花脑袋里晃动,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春花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过度敏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态发展真的能够注解这句俗话,但两个月来,春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困兽,一只无能为力的困兽,一只被抛弃的困兽。春花不想再这样了,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路,春花不能确定也没有信心,但就在刚才,飞快地跑在红土上的刚才,她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名字,蒋小梅,蒋,小,梅。
这许多年来,蒋小梅不知道悄悄地跟随过自己多少次,甚至,蒋小梅从没能和自己正经说过一句话,甚至,自己将她看作避之不及的野癫子,但是她依然把自己当成一个牵挂。春花原以为,在这个世上,恐怕没人真正牵挂自己了,但是就在刚才,风一样跑在红壤上的刚才,她想到了蒋小梅。不管自己怎样刻意躲避、逃离蒋小梅,不管自己怎样揶揄、奚落蒋小梅,蒋小梅依旧是那个蒋小梅,微笑得过了头的蒋小梅,客气得过了头的蒋小梅,亲切得过了头的蒋小梅。
大过年的被人扔了,是蒋小梅将自己抱起来的,是蒋小梅给自己喂的奶,是蒋小梅把自己拉扯到两岁,自己的命是蒋小梅捡过来的。蒋小梅小时候受过穷受过苦,跟陆大伟一起的时候不曾被温柔对待,但是她心底子里有一股坦荡荡的正气,有一股软绵绵的善意。她是陌生的,但是世上的人,哪个不是陌生的呢。春花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不是糊涂,是怎么这么糊涂。
脑袋发麻的时候,春花找到它了,被揉成一团的纸条,差点被扔掉的纸条,三个月前的那顿午饭蒋小梅留给自己的纸条,从未被打开的纸条。春花慌忙地打开了,上面工整地写着蒋小梅家的地址,哪个市,哪个区,哪个街道,哪个牌号,哪个楼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春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