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在满窑成功完好的件头中,我是谁?我只愿意是那只瑕疵明显的歪碗啊!只因残陋,所以甘心守着旧窑和故主,看每一个同伴找到买主,让每一种功能满足每一种市场;而我是眷眷然留下来的那一只,因为不值得标价,而成为无价。
小时候,听人说“烧窑的用破碗”,懵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渐渐长大才知道世间竟真是如此,用破碗的,还不只是窑户哩!完美的瓷,我是看过的。宋瓷的雅拙安详、明瓷的华丽明艳,都是今人难得一见的绝色,然而导游小姐冷静地转过头来说:“这样一件精品,一窑里也难得出一个,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被打烂了!”
大概因为是官窑吧,所以惯于在美的要求上大胆过分,才敢如此狂妄地要求十全十美,才敢和造化争功而不忌讳天谴。
宫里的瓷器原来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我每隔着冷冷的玻璃,看那百分之百的无憾无瑕,不免微微惊怖起来——每一件精品背后,都隐隐堆着小冢一般尖锐而悲伤的碎片啊!而民间的陶瓷不会如此,民间的容器不是案头清供,它们总有一定的用途。一只花色不匀称的碗,一把烧出小疙瘩的酒壶都仍有生存权,只因能用。凡能用的就可以卖,凡能卖的就可以运到市场上去。每次窑门打开,一时间七手八脚,窑顷刻间被搬空了。窑大约是世上最懂得炎凉滋味的一位了,从极热闹、极炽烈到极寂寞、极空无——成器的成器,成形的成形,剩下来的是陶匠和空窑相对而立,仿佛散戏后的戏子和舞台,彼此都亦真亦幻起来。
设想此时正在套车准备离去的陶瓷贩子眼尖,忽然叫了一声:“哎!老王呀,这只碗歪得厉害呀,你自己留下吧!拿去可怎么賣呀,除非找个歪嘴的买主!”
那个叫老王的陶匠接过碗来,果真是个歪碗哩!是拉坯的时候心里惦着老母的病而分了神吗?还是进窑的时候幺儿在一边吵着要上学而失手碰撞了呢?反正是只无可挽回的坏碗了。
不会有买主的,留下来自己用吧!不用怎么办?难不成打破吗?好碗自有好碗的造化,只是歪碗也得有人用啊!
捏着一只歪碗的陶匠,面对空空的冷窑,终于有了一点落实的证据——具体而留有微温,仿佛昨日的烈焰仍未退尽。在满窑成功完好的件头中,我是谁?我只愿意是那只瑕疵明显的歪碗啊!只因残陋,所以甘心守着旧窑和故主,看每一个同伴找到买主,让每一种功能满足每一种市场;而我是眷眷然留下来的那一只,因为不值得标价,而成为无价。
世事多半如此吗?守着年老父母的每每是那个憨愚老实的儿子。对于那个把一窑的碗盘都卖掉的陶匠,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或饮水,或饮粥,或注酒,或服药,我是他造次颠沛中的相依。
他或者知道,或者并不知道,或者感激,或者物我归一——也并不甚感激,我却因而庄严端贵如唐三藏大漠行脚时手捧的御赐紫金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