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歌
外婆常说我这一声不吭就生气的臭毛病全是从我外公那里遗传来的。
虽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臭毛病,但外婆的后一句话,我却是举双手双脚赞同——外公确实是个脾气不可捉摸的怪老头。
外公很瘦,有些矮,说话声音却粗犷洪亮,且总是发脾气,凶神恶煞如要捕食的鹰,因此,幼小的我心里对他是又恨又怕。
记得年幼时我很挑食,蔬菜不吃,肥肉不吃,但凡沾了点酸味的水果也不吃。嘴巴像是安了一个感知器,能够精确无比地找到外婆藏在饭中,想让我一起吃掉的肥肉,然后眉头一皱吧唧一口吐出来,转身就走——本姑娘我不吃了!每当这时外婆就会捧着饭碗来追我,上演一出你追我赶的“大戏”。
那日我如往常一样,对外婆精心准备的饭菜极尽嫌弃,饭桌对面的外公一声不吭,却在我把筷子一放,扬声道“我不吃了”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到房间里,关门上锁,只听“咔嗒”一声,门便再也打不开了。
我使劲儿摇着把手,门却纹丝不动。彼时正值日暮,太阳悬挂在山头,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从地平线上消失。
我害怕极了,那一刻看的动画片里的妖魔鬼怪纷纷从脑海里跳出来,我仿佛看见它们在我周围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笑。
我不住地拍门,外公却在门外无动于衷,任我在里头又哭又闹又哀求,后来我终于累了,躺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门锁终于有了响动,我欣喜若狂地转头去看,只见外公推门而入,声音低沉有力:“知道自己错了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忙不迭地点头,他又道:“快去吃饭。”这次声音温柔了些。怕他反悔我如脚底抹油,迅速跑出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次被关小黑屋的经历让我改掉了长久以来挑食的坏毛病,营养跟上了,也没再闹过因钙含量不足而膝盖酸痛的毛病。
年岁渐长,我的身量逐渐拔高,外公也一天天“矮”下去,然而他的古怪脾气却是一点儿没有改变。
12岁那年暑假,我回老家,怀里抱着一袋新鲜多汁的水蜜桃。进了屋,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削桃子,外公则在一旁冷眼旁观,边看还边指责:“你削了这么多肉不嫌可惜啊,多大的人了连个桃子都不会削……”
我一边听着一边努力控制手里的力道。外公却并没有因此停止责骂,反而絮絮叨叨:“真不知道你妈怎么惯的你,这么大个人了,什么事都不会做,以后可怎么办啊……”怨气在他伤人的话语中开始一点点堆积,如即将要喷发的火山。
削完皮我拿着没多少肉的桃子递到他手边,他不要,我还要往里送。只见他手一挥,我没拿稳,桃子便顺着力道扔了出去,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这一举动无疑是引爆我积压已久的怒火的导火线。我再也忍不住,伤人的话张口就来:“我好心好意给你削桃子,你嫌弃这嫌弃那也就算了,你凭什么随随便便把我削的桃子打掉啊?你不想吃我还不稀罕给你削呢!”
我气急败坏,转身就要走。转身的瞬间余光瞄到外公的身影似乎愣怔在原地。可我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拔足奔上二楼,把门摔得震天响。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我因生气而发出的急速喘息声。楼下的外公外婆似乎在争吵,片刻,争吵声停了,楼道上响起迟缓的脚步声,“吱呀”,房门开,外婆走了进来。
“还生气呢?”
我扭过头不理她。
外婆在我身边坐下,道:“你外公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怪得很,他一向装冷漠装惯了,你突然跟他示好,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用拒绝来掩饰他的无措,你呀就别跟他计较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大人?我腹诽,要孩子去原谅他。
外婆见我不说话,又道:“他其实很愛你,当年你从楼梯上滚下去,他着急得不行……”
外婆说的这件事,是我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关于年幼时的记忆。
彼时我大概只有五六岁,随外婆去三楼收晒好的玉米。下楼时我刚提醒外婆要注意楼梯,没承想下一秒自己便一脚踏空,咕咚咕咚顺着楼梯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当时伤得实在严重,我意识涣散,只记得外公抱着我急急忙忙跑出去找医生。因为家里没有纱布,破了的额头上搭着红枕巾,枕巾遮住眼,只模模糊糊看到一片红。耳边听到的是外公迅速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家在农村,唯一的卫生所在5公里外,周围鲜少有车路过,外公就这么背着我徒步了5公里,终于走到了卫生所,给伤口缝了针。直到现在我额头上都还有缝针时留下的痕迹。
近几年他的头发开始变得花白,办起了老年卡,可声音却依旧洪亮如钟,还是会时不时吼我两句,可我知道在他古怪脾气下藏着的是一颗比谁都温柔的心——因为不善言辞,他把所有的关心爱护都藏匿于在凶巴巴的语气中。
我的怪老头啊,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爱着我,还好,我也终于懂得他的爱;还好,还未为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