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望
即将出发去大学的最后一天,许知回了一趟学校。每年的这个时候,长廊宣传栏已经挂满了众多高三学子的照片。这个学校不成文的规定,高考全校前两百名的学生才有资格进这个大红榜单。这些照片即将在这个最显眼的位置待上一年,直到明年被新的面孔替代。
她看见自己在最角落笑着,拍照的时候因为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面对摄像头而显得无所适从。然后一抬头看见纪年,站在最顶端的位置,一脸明媚。
明明是清楚的,却还是执拗地选择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第198的时候才数到自己。到最后我也只能和你在最近的位置隔着最远的距离。
所有人都想看学渣逆袭成学霸的戏码,而真实事件往往是即便是费劲全力,即便是背水一战,她也只能从800名上升到200,而这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传奇。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多看了他一眼,是不是她就会就此心安理得颓下去。
许知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尽管父母当初找各种算命的说这个名字好有福气,可自己显然是半点没有寄托到父母的期望。即便是进来了一个算是不错的学校,也是当年狗屎运气好教育局改革就近入学进的重点高中。
但是父母显然不这么认为,初中的心碎在高中后又死灰复燃,对她给予了新的厚望。直到接二连三的月考成绩把他们打击得体无完肤,他们才重新凉了半截子的心。
“我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料,您二位别幻想了。”她一边把嘴里的糖嚼得“咔咔”响一边安慰自家两位尊上。
“扯,我和你妈读书的时候脑子个顶个地好,你怎么就会差!”爸爸怒不可遏,“肯定是隐性基因,需要什么激发。”
她翻着白眼,把嘴里的糖换个位置嚼得更响了。
如果,如果沒有遇见那个人,或许她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以一个中庸的成绩走出这所尖子扎堆的学校,然后去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读一所普通的大学,学自己喜欢的专业。不起眼儿的,但是开心满足的,一个平凡普通的,在高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女生。
如果她没有见到纪年的话,一切本该是这样发展的。
教室倒数第三排的位置靠着窗,那个位置是顶好的,往外头看刚好可以看见楼下已经长高刚刚探出头的树冒了黄。前两天还是一片绿,今天就冒了黄尖,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许知背靠着后面的桌子,傻愣愣看着窗外悠悠飘过去的云发呆。
是被敲击的玻璃声惊动的,她顶着一张刚转过神的茫然的脸看向那个走过来遮挡了外头秋光的男生。他站在窗户外非常有礼貌地冲她笑了笑,把一沓试卷递进去给她:“这是你们班月考的物理卷。”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冒着傻气盯着对方的眼睛好几秒:“啊,好的。”然后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纪年好笑地再次轻微摇了摇手上的试卷,才彻底回神慌张接过来道谢。
要死不死,第一张试卷就是她的,分数一如既往地难看,丝毫没有作为门面担当的自觉。她几乎是瞬间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面色狰狞起来。
纪年看见她的脸色变化和试卷,然后又看见她桌子上为了宣誓主权写的名字,走之前忍不住带了点笑意留下一句:“你多做题多背公式,就算不能理解也会好很多的。不仅仅是物理,所有的科目都是这样的。啊,第三题应该是选C哦。”
她低头看见刚刚拿出才写了几道题的试卷第三道题上面写着的那个嚣张的大写B,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抄答案的,你错了吧?”男生笑:“不可能,我不会错的。”
还想争辩什么,男生已经走远了,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从转角处走过去。
“那小子是谁啊?”她翻着答案查看,然后看见自己把答案抄错了位置,那道题应该选C,她看着那个嚣张的B,人生第一次觉得丢脸丢到家门口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许知突然开始发愤图强,连许知自己都不知道。
“你是抽风了吗?”同桌两次在美术课睡着醒过来看见她还在写物理时关切地问道。
她喝了口水侧头看见外面前段时间还冒着黄色的树叶已经开始渐渐零落了,最顶上的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这个学校每年的秋冬季都会举办一个高三动员大会,说是动员大会不如说是过渡压力。高三学长学姐那边的低气压隔着半个操场都能够感受到,导致即便是刚升入高二的他们也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不敢动。
许知坐在队伍的最后排和同桌在偷偷玩翻花绳。旁边有两个女生在八卦:“你猜今年上场的是谁?”
“纪年吧?”
“我也觉得。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啊,他一直保持第一不累吗?”
许知问同桌:“纪年是谁?”
“说你物理、化学课在睡觉,结果你还真的在睡觉啊?纪年,咱们物理化学老师的心肝宝贝。”她朝台上示意,“喏,上台了。”
然后她随意地一瞥,看见那个在窗口挡住秋光的男生站在台上,声音清冽。他说,我们有无限可能。
她曾经不以为然,现在看见他站在最高处显眼的位置却终究无法忽略。人总是会被什么东西触动的,就像是现在。
她张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坐在位置上瞪着那个人头顶上的那片天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看看自己的周围,大家都在昏昏欲睡,看起来懒散而颓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了,但是其实没有忘记,你多做题多背公式,就算不能理解也会好很多的。不仅仅是物理,所有的科目都是这样的。
那是她无意中瞥见的一窗的秋光啊。
动员大会只是耽误了很多学生的睡眠时间,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很少有人会因为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受到触动。
许知脑海里却盘旋着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呢?为什么我好像就该仰望他呢?又或许,自己也可以去试试看,走得更好一点。就像是他说的一样,只要是多背多写几遍,就是再不理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她原本就是站在最低端,仰望着高峰偶尔也会想要攀爬其上。
她曾经以为大家都是中庸,所以敢大声反驳。现在看见自己仿佛蝼蚁,毫无反抗的底气,所有说过的话在对方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笑话。
她曾经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底气说出“绝对不可能,我不会错”这样的话?
现在才知道,原来该是这样的人啊!
原来是这样的。
再一次碰到时还是在那个位置,班上的座位每半个月换一次,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地换,距离上次的位置已经过了两个月。
已经彻底是冬天了,外头的树早就已经秃了,即便是坐在窗户边也看不到什么景色。
再次被敲开窗户看见的还是那张脸,纪年显然不记得她了,把物理卷递进去:“你们班的物理试卷。”
她接过盯着对方的眼睛,是侵略十足的眼神,纪年显然有些不适,点了下头就匆匆离开了。
她回头看看自己桌子上的作业,第三题写着B。犹豫了一下她翻出答案看,然后松了一口气,这次对了。至少证明之前那些努力不是白费的。
“我没有什么学蜗牛攀爬到顶端的想法,只是无意瞥见天光想要去看一看。”她这样回复同桌。
她只是在台下看着他热热闹闹的模样突然心生嫉妒,也想站在那个位置看看他看到的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开始摸索着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大概是像爸爸說的那样,身体里有遗传的。
熬过了最初的那段时间,将学校买的原本空白的辅导书写完,仔细分析错题难题,下课去找老师问问题,上课的时候不再无聊发呆开小差。一个月后,她看着自己做满笔记的笔记本和书有些愣。桌子上的漫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练习册取代了,桌子上的草稿纸已经用完了一沓。
你不逼自己一把自己都不知道还能走到这一步。
初期一个月她跟不上步骤,熬夜到两三点,要睡觉了就用冰敷敷眼睛。秋天了,夜里已经有些凉,温热的体温接触到冰凉的触感让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只是父母却开始心疼了,在深夜万籁寂静只有月亮还在陪她的时候,母亲敲了门,在她桌子放了一杯刚热好的牛奶,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没说什么,摸摸她的头出去了。而她都懂。
第三次月考,她从当初的800名达到了前500名。物理老师看着她已经快要及格的成绩好像是看一个浪子回头,眼里都是笑意。
“你隐藏得挺深啊!”后桌语重心长说,她一个刀眼扫过去。
她从来都不是天赋型她很清楚,所以用的是最笨的方法:把所有的东西背下来,用最愚笨的方式在前进。
她偶尔去办公室问问题也会看见纪年,即便是学生们闻风丧胆的教导主任看着他也是眉开眼笑的。她在那之后始终观望着他,突然就想到那个女生的话,他在高处站了这么多年了不会累吗?有时候学到深夜疲惫不堪的时候,甚至会在心里恶毒地希望他能考差一些,想看物理老师他们失望的样子。她的祈祷并没有什么用,纪年依旧站在最高处,不知疲惫地让人仰望。
如果你没有见过天光,或许你就可以忍受永远被高山遮挡。她仰着脖子看见那个人站在她永远不可能忽视的位置,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谁会记得呢?而她仅仅因为那一次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完全不能等同的记忆。她觉得不公平,所以,她在攀爬高山,一步一步走到他不能忽视的位置上去。
她讨厌他,讨厌他礼貌谦逊但其实冷漠冷淡的微笑,讨厌他进退得宜的举止。离他近一些吧,看清他的真面目。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她像一只背着巨大的房子的蜗牛,一步一步往上挪,留在背后的是她清晰的脚步。
站在底下的人永远只能用仰望的态度张望站在山上的人,想让他看见你,你就只能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
高中很快,不只是高中,是所有的日子都是很快的。初中怀念小学,高中怀念初中,日子就是在不断的回忆中度过,好像现在永远是被人忽视的。
知道高考成绩的时候,她还在老家陪奶奶摘草莓。
老师给她打电话很兴奋,她说你考得很好。
她重重点下头,所有人都以为她开心,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再也无能为力迈过沟壑的坦然接受。
最后一天聚会,有人问她:“你是不是喜欢纪年啊?”她以一个白眼回应对方。
有人曾看见许知跟在纪年的背后一步一步踩在余晖里,高昂着头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
她在各个场合盯着他,眼里像是有火在烧,灼热了她的整个高三。这是嫉妒,是艳羡,是被他闪耀的光灼到的不甘。她压着那股气一路走到现在,所有人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她自己。
我还可以更好一些,她想。
两个班很巧地把毕业酒安置在了同一家酒店,迎面遇见纪年的时候她还有些愣,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纪年?”
“啊,你好,我认识你,你是许知吧?物理老师和我说起过你,说你进步神速。”男生背靠着墙壁歪着头笑,手上拿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在微微晃动。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纪年就被人拉进去逼着喝一口酒了。她站在门外看见他难堪地摇着头,被啤酒的味道冲得皱眉头,笑声却依旧爽朗得体。
她突然想到当初有人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乌龟可以赛过兔,其实只是各走各的路。说到底她也只是好好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是坐标,是方向,却不该是目标。
笑了笑她转过身进入对面房间,关上门隔离开外面的喧闹,就像是和前一段时间的自己说再见。
她依然会有拼劲全力也做不到的事,她依然必须高昂着头看一些天光。
可是1个人也好,2个人也好,中间的198个人也好,起初我以为我触摸不到的天光如今却已经看见了方向。而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