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哉风
室友玥玥失去了一年的记忆,我问她是哪一年。
三年前吧。玥玥这句话带着不标准的方言口音,末尾语气助词的音节微微扬起,带着一点惺忪。
她现在大三,那三年前就是高三了。
如果是那一年,倒也不奇怪。
高三那年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海水倒灌进城市,那年后来被称为“涨潮年”,从此地球生态改变,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因此而改变了。
人们说,记忆也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也许室友不是失忆,只是不想想起。于是我立刻缄默不言,生怕一不小心勾起她什么伤心往事。
……“我和你讲哦,其实我还记得一点儿。”室友似乎没有感受到我的苦心,反而含着牙刷,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要和我讲。
我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拧干了毛巾,走出了卫生间。室友失望地“嘁~”了一声。我一挑眉毛,“咔嚓”一声吃掉了她桌上半块饼干。“行行行,我可想听了,说吧。”
……那我就说了啊。
其实自从大一以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波浪滔天,应该就是我们镇子海水倒灌的那一天。梦里天空好蓝好蓝,连吹过来的风也像是蓝色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了蓝色。
我很冷,很怕。但是忽然有一双暖和的手过来牵住我。他带着我往教室外面跑,走廊里到处都是杂乱的声音,可是只有他的声音特别清晰,他一直拉着我,一直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当时特别慌张,我问他:“这是怎么了,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学校的占地面积特别大,绿化条件特别好。这一刻我却觉得自己待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天空压得特别矮,空气里是海水的咸腥气,乱哄哄的走廊里,原本重要的事物一下子全部远离。
那一天是月考成绩出来的日子,墙上贴的排名表被打得烂湿,那是我第一次地理考得那么好,拿了班里第二名。我还能记起自己听到老师说了一句:“有些人的成绩啊,昙花一现。”
可是海水倒灌的那一刻,好像地球被翻了一个面。有些东西露出了水面,有些东西却永远沉下水底。
之前沿海地区也有几个城镇被淹没,新闻上的嚎哭声揪紧过我的心,我掉了几滴眼泪。我也想象过直面海水的那一刻,我想象过痛苦,可是我那一刻只感受到了麻木。
水面仍然在继续上涨。
一个地名从此成为历史。我生命的源头成了无人可分享的一行新闻。
没有过去的人,该怎么说自己的“以后”。
他拉着我跑的动作一顿,忽然转过来说:“以后嘛,当然是高考,大学,工作。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
“时间无法抹去一切痛苦,所以也不会抹去你想留住的美好。”
“什么都不要想,会好的。”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跑到了二楼的大窗户前,救援队的工作人员正在那里接学生。一个女生无论如何不敢往下跳,旁边的老师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训斥着,说着说着,不小心从她上次抄作业一直说到这次作弊。
女生终于往下一跳。
水面离窗户还有一点儿距离,一个浪头打过来,撞在教学楼墙面上,一下子把皮划艇冲远,正在往下跳的那个女生于是一下子落到了水里。现场顿时响起一片惊呼,等被救上来的时候,那个女生嘴唇都白了。
冷风一吹,九死一生的女孩儿哭着说自己冷得没有了知觉,我顿时也感到手脚都没有了知觉。
天地飘摇,一个人出生的地名从此在地图上被抹去,永远沉在海底。
该怎么说呢?从此我活着,是异乡人。我死的那一刻,我记忆里的城市也随着我消亡。
直到耳旁传来“嘶——”的一声。原来我忘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竟然无意识地掐疼了他。他见我注意到了他,立刻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是那种可以写进故事,画成油画的俊秀。大约是因为此刻我和他靠得很近,我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眨巴眨巴,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早饭吃了没?”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还不想吃。但是他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三明治递给我。
“快吃,不许浪费。”他的语气很严厉,只有疲惫的眼里还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推辞不过,终于还是吃了下去。
整个城市成了海上飘零的船只。短缺的物资迅速蔓延成一种恐慌。那时候风很大,船只有限,有些人只能趴在破碎的家具上,再把家具和还勉强残存的墙体绑在一起固定。
到处都是人,你要找的那一个却总是找不到。我只能紧紧跟着他。第一天我们还能吃上干净的面包,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小块馒头已经要卖50元,我和他身上现金不多,一共只买得起3个。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他真像个叮当猫啊,一次次从背包里拿出急需品。
我们在的那只皮划艇上男生比较多,救援队员就嘱咐几个高大的男生照顾好整船人。
可是飘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扒住船沿,皮划艇吃水越来越深,忽然有一个男生抓住拉着船沿的那双手用力掰开。
被掰开手的是一个低年级的男孩子,极瘦弱,此时水面已经有3层楼高了,一旦他松开手,他撑不了多久。
我僵在位置上,脑子一片空白。我身旁坐着的他忽然站起来,皮划艇一阵摇晃。整个船的人警惕地看着他。
“我比较重,我和他换。”
后来,他已经在水里泡得皮肤发皱,他过分白皙的肤色更是几乎变得透明。我开始严重地打嗝,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打嗝是一件这么累的事,胸腔和嗓子酸痛得我一直流眼泪。他问我怎么哭了。“生、生理……嗝、泪水。”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隔着眼里一层泪,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他示意我打开他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试卷,卷了一个纸筒,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话。
他说:“我有点难受。”泡在水里這么久,他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很担心。
他摇了摇头,继续压低了声音:“我想要倾诉一下可不可以?”
“可是我这些话只能讲给我的女朋友听。你能不能先成为我的女友?”
我一个嗝噎在嗓子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得意地笑了:“你看,不打嗝了吧?”
“我不会说山盟海誓,只是想在你每一个生日,第一个和你说生日快乐。”说完他就开始笑,船上其他人都昏昏欲睡,他泡在水里倒还精神抖擞。
我有点恼羞成怒,抢过纸筒,也凑在他耳边说:“我觉得如果下次你在作文里也这么花心思,语文成绩一定会提高的。”
风一吹,试卷上鲜红的批改分数一抖一抖,我笑得趴在他肩头,看着他的脖颈也红了。
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吗?我追问她。
玥玥耸了耸肩,将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后来呀,我就失忆了呀,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呀,长多高呢,梦里我的额头刚到他肩头,那他一定很高哦。”
什么呀,我气得想挠她。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记了呢?
“这不是重要的事。”她忽然严肃地回答。
为什么?我想问她,但是看着她眼里的神色,我终于没有问出口。这个男生一定是她心底珍藏的美好,是旁人无法触及的回忆。
她看着我绷紧的脸,忽然一拍水面,溅了我一身水:“专心划水啦,不要借机偷懒,万一我划船划出麒麟臂了,就都是你的错哎。”
教学楼旁标志性的测水位的杆子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将船停靠好,玥玥起身一步跨上教学楼,她映在水里的身姿高挑而纤细,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随着水波悠悠晃荡。忽然有一支橹伸过来,拨乱了水面:“嘿,早上好啊!你们上午有课吗?”
是5号楼的男生,大约是玥玥的朋友。
玥玥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头发,她最近刚剪了个眉上刘海儿,一阵风吹过来,刘海儿就会翘起来:“我们上午满课呢,足足四节近现代文学史,你们呢?”
船上的四个男生也是一个宿舍的室友,来打招呼的那个男孩子是机械工程专业的,自从“涨潮事件”后,日常出行靠船,这个专业一下子就变得热门起来。
“我们也是满课,我们要在KA104上一整天呢。”
“那我们在隔壁诶。”于是男孩子立刻趁机提出要帮我们抢占中午食堂的位子。
双方人马在教室门前各自道别离开后,我一扯室友袖子:“额头到人家肩头了吗?我怎么觉得他和你差不多高呀,睫毛特别长?他黑得我都看不清他睫毛。不找那个梦中人了?”
“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些落寞。顿了顿,玥玥拿过教材挡住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再说,再说我对他也没有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呀?”
“没有意思。”
结果半个月后“没有意思”的男生追到了我们宿舍的女神玥玥。
“我长高了嘛。以我的身高,要是我额头到他肩头,那他得多高呀。黑吗,还好吧,也不是很黑啦。”玥玥向我们这样辩解。
啧啧啧。
“玥玥,你会忘了我吗?”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三年前我和那个男生的结局,因为我也忘了。
但是梦境的最后,他问我:“你会忘了我吗?”
我在梦里和他道歉,对不起啊,我真的忘记了你呢,怎么办呀。要不,你也把我忘了吧。
然后他笑了:“要是有一天,我们彼此相忘,我也一定会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你。”
再后来我答应了5号楼那个男生的追求,他陪我上课的时候忽然递过来一张纸条:“你在遇到我之前,心里想象的男孩子是什么样的?”
他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和梦里的男孩子一点也不像,但是我喜欢他。他会在实习的时候给我做玻璃钥匙扣,玻璃中心印着我写的他的名字;他会皱着眉头陪我在操场慢慢散步,看着旁边的人风驰电掣超过我们。
想到这,我故意迤迤然回答他:“当然是高个子,白皮肤,和你哪哪儿都相反的。”
男友失望地转过头,表达他的不开心。
但是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准备先不哄他,看看他怎么反应。如果他能第一个和我说生日快乐,我就勉为其难和他说其实我现在喜欢的是黑一点儿的男孩子。
当晚他果然好声好气地来哄我,约我大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余,递过来一支口红。果然是直男,套路老得不忍直视。但我很开心,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准备去学校新建的水上篮球场打个篮球。
我走上5楼回头看他,他摇着橹慢腾腾地离开,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身影也黑乎乎一团看不分明。
后来他问我生气了没,我问他生什么气。生气我生日他还要去打篮球吗?
“我明明答应你送你回宿舍就去打篮球,可是我居然没去。”
遇见他之初,我到理发店里剪了一个眉上刘海儿,后来我开始学着自己修刘海儿。
早上我对着镜子剪刘海儿的时候,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瞪着头发看久了,眼眶有些酸涩,眼里倏然落下一滴泪来。
洪水滔天之中,英雄踩着祥云而来。柴米油盐里,有些人终会离开。
我和他分手了,理由很平淡,他说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他需要时间来思考。我问他要多久,他沉默了。我盯着微信,不敢相信这一切可以发生得这么轻易。
我觉得我不难过,我告诉所有的室友我很好,只是回到宿舍,忽然觉得时间变得过分富余。我不断不断做梦,梦里乱糟糟的,水浪滔天,却再也没有一个男孩子,拉住我,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告白。
“你还好吗?”室友问我。
我不解地回答她:“我挺好的呀。”
室友皱紧了眉头,终于没有说什么。
她递过来一封信:“刚刚去学校收发室的时候看到的,给你顺路带回来了。”
我一愣,觉得信封上的字迹很眼熟,熟悉得像是梦里见过。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下意识加快了拆信的速度,像赶赴一场迟到很久了的约会,信上只有一句话:
“路上想起你。”
要是有一天,我们彼此相忘,我也一定会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你。
每个姑娘诞生的那一刻,都会有一场席卷世界的洪水,洗刷掉你命中注定的爱恋,但是忽然有一天,你真正等待的他就会吃下記忆面包,跋山涉水,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