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安(哈尼族)
天气的变化是从天空中的云开始的。哀牢山的天空像湖一样蔚蓝,就仿佛是一位高明的画家为大地涂抹的艺术背景。这样蔚蓝的天空、明丽的天空,云歇在上面是多余的,它们停在空中,只会是一种凌乱。因此它们只能飘飘荡荡,像无根的木棉花絮一样向四方游走。飘呀飘,走啊走,在质感的天空中,云无家可归。云走累了,就停留在群峰上,堆成一座座大大小小的“雪山”。它们看着大地,觊觎着人间的一切。
别以为这种洁白的“雪山”没有阴谋,实际上,云是在等风。风是云的兴奋剂,只要有风,云才会成活。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其实仅是云的一种速度。风不知是来自天堂,还是生于大地深处?它们到来,仅是一小阵子。它们常常不会提前通知山里的人,但那些寨子里通灵的老者,坐在土墙下也能感知到一种穿寨而过的速度,这就是风。还有山上的树木、寨前的神树、河流上的水草、河滩上的沙尘,它们明显感受到了一种速度的微微到来,就像山寨里的撵山狗,瞬然从你的眼前掠过。当然,风也是阴谋家,它们要作乱,不可能开始就势如潮水,它们常常也是偷偷的、潜移默化的、潜滋暗长的,由微到弱、由弱到强、由强到势不可挡,有时强到江岸上的树无法招架,连根拔起,歪斜的身子倒入江中,不久就会被江水淹没。感知到风的到来,几日来坐在山峰上的云开始做蛊了,它们借着风的速度,身躯慢慢开始变形,面积急速扩张,就像泼在桌面上的墨水,不停地洇开,颜色开始一点点变黑,它们就像一只潜伏已久的怪兽,从群峰之巅慢慢向天空中心逼近,最后首尾交接。天空像得了一场顽固不化的皮肤病,终于被黑暗所淹没。
天变了,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但阴霾的天气还是没下雨。原来云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云就像一支大战来临前的部队,它的先头人马虽然占领了阵地,但面对彩云之南500里的哀牢山脉,它还没有足够的信心把它击溃。云很有耐心,它有的是时间和韧性,它必须积攒更厚更多的雨,才能保证500里的山脉长成一座水做的山。
一条红色的河流从第一湾那边绕道过来,浩浩汤汤,等小镇的人看到它的水面,已變成一道红波荡漾的波光。开春以来,哀牢山的红河干热河谷就很少落雨,年前宽阔肥厚的河水,变成了一条缺氧的龙,越走越长,越游越瘦,最后竟只剩江心的重要干流。红河发源于大理巍山县,哀牢山脉之首,它自北向南,一路蜿蜒而来,来到新平的戛洒古镇也不过三四百里,沿岸一层一层的红色沙页岩经年累月冲刷成了河床,从而染红了滔滔而下的红河。河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千百年来,它在山谷中徜徉着,就像瞌睡的龙趴在沙页岩上睡觉。雨季的时候,它睡觉的面积会越来越大,红色的身影摊开来,慢慢占据了整个河床,而等到旱季来到,它睡觉的面积会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河谷傣族的一条细长腰带。
云堆到不能承受之重,它铅块一样的身躯就变成了古镇东面的矿石,厚实地压下大地。半山以上高耸的山峰消失了,仅有河谷中的古镇,和流过古镇的红河,像混沌世界留给大地的一条光鲜裂缝。就在小镇人都似乎压抑到得了抑郁症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开始就像森林中的松毛一样飞落了下来。绵绵密密,来得没有速度,落在干热河谷就像空调里扇出的云絮。但这样淅沥的雨从上午到下晚,一刻也不停,它落下的仅是云絮表面的一部分,等下到深处,雨粒就开始渐渐落大,远山暮雨四合,扑哧扑哧的雨从古镇的房檐上落下来,形成昏暗世界里的一道道瀑布。
雨不停歇地下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的时候,强势的雨才小了些。河谷上空洞开一白茫茫亮光。古镇的人在屋里再也憋不住气了,不论是集镇上的居民,还是机关学校厂矿的职工干部,大家纷纷撑着伞,来到堤岸上观河。
河堤上吹着江风,人们的下半身很快就飘湿了。好在河谷夏季闷热,大多数人都是穿着拖鞋和半截裤,因此并不会被雨弄得很狼狈,从北飘来的雨浸润地落在脚踝上,人心感觉到从里到外的清凉。
宽阔的江岸是由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白色的沙石构成的,借着雨水的滋润,我看到几只江鹭在河对岸的木棉树下起落,它们来回蹁跹,就像天堂里放飞的仙鹤。红河水并未明显长高,在偌大宽阔的河床,它要吞没两岸的石头和细沙,还要经过漫长的雨季。但这会儿,红河的颜色更深了,在洞开的一条亮光的反衬下,红河从硬寨上方奔腾而来,在一道转角的滩口,波光粼粼,如一条欢唱的龙。它拐过急口,走过险滩,慢慢地又进入了下方平缓迂回的河床,它首尾相接,摇摆着身姿,不停地蠕动。它要冲破河床的险阻,一路向南,奔向南方的那一片蔚蓝。
河床上的沙粒,全带着深颜色的湿意。不过却很难看到脚印的痕迹。却有不少车轮碾压留下的轮印。河床如此空旷,摩托车和采砂车在这里来来回回,打上一个个ⅹ。有人在沙地里圈出一片地,在上面种上青苞谷,茁壮的棵秆上已背上青色的玉米。还有打塘的辣椒,小棵小棵地栽在塘中,恹恹地才开始成活。一只废弃的轮胎,安静地歪倒在杂草丛生的岸上,它的一小部分已经牢牢地嵌入砂石之中,雨水顺着胶皮不断滑落,最后像一行行眼泪落到岁月深处。顺着风雨飘摇的视线,我渐渐看清一个黑点,他在一潭河水中挪动,他头戴笠帽,下身拖着一条套到胸部的水裤。这是江畔人的作业,他们常常穿着水裤入水,从鞋子开始,连裤带裆一直到胸,人可以把自己下半身全部装在里面,穿上它之后,人就可以不湿身地走入水中,甚至带电走进水中。人到了水里,电却不会上身。电会在水里找到鱼。鱼没有办法,它们有的是水涨时从上游冲下来,来到这个水塘里面,有的是自小就住在这个水塘里,吃着江流里的蔗渣长大,但这会儿,这个带电的水裤很快就会把它们捉到,然后带上摩托车,一路飞向古镇的那个交易市场。古镇的农贸市场是连着红河的,这会儿,市场里大大小小的池里已放满了各地带来的鱼,有的活蹦乱跳,而有的却已奄奄一息,它们像来这里集会,却不知已陷在危险的包围中。
古镇因这场雨开始进入时光的另一个季节。这是一个充满着南国异乡情调的古镇。它就建在河流冲积的沙滩上,车来人往的街子,就是河岸上流动的风景。一栋挨一栋的高楼,是古镇繁华的标志。而那些雕于门宇上金翅闪闪的孔雀,记录着傣乡妙曼横生的时光。这就是哀牢山主峰脚下的古镇戛洒。戛洒,意为沙滩上的街子。历史上,就是哀牢山闻名遐迩的大街,茶盐古道中转站,一条贯穿南北的茶盐古道蜿蜒在密林深处,每天有800多匹骡马、1000多商人要从这里通过。商客、马帮在古道上去去来来,晚上常常要在戛洒歇息,次日翻越哀牢山原始森林北上,或渡过波涛汹涌的红河入城。时光如能倒退百年,我们便能看到悠悠马帮长队非常壮观,畅销山内外的布匹、丝绸、烟丝和小手工制品各种百货向西南而去,驮回来的是洋烟、盐巴、茶叶、野生动物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