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银

2019-09-09 02:22马笑泉
民族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百灵杨梅奶奶

马笑泉

日光淌进窗口的时候,杨百灵把左手搭在窗沿上。腕上银镯浸在光中。镯上那双凤凰依然眉羽清楚、生动,仿佛将从镯身飞离出来。这是出嫁那天阿娘亲手给她戴上的。那时自家手臂丰润得像剥壳的大春笋,银镯往后推两寸便再不能动,如今却可直推到腋下。然而这并非是让她感到心凉的地方。再美丽的锦鸡也有羽毛黯淡的那一天,再好看的杜鹃也不可能永远娇艳。只是阿娘活了八十个整年头,自家才过六十五,最大的孙儿还在读高中咧。阿娘是看着最小的孙子参加工作的,走的时候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喽,到那边见了你们阿爸,也好告诉他家里齐整兴旺。阿娘得了个圆满,自家也盼着像她那样。若是能见到孙子孙女们都成了亲,那更是要笑着闭眼的。她又把银镯仔仔细细看了一回,镯身明明白白透着层黑气。足银镯子养得好,便有灵气,身子健旺心里快活的时候,又亮又白,但凡身子哪里出了毛病,或者心里哪头堵住了,会变暗变灰,几十年了,哪一遭都没错过。这次暗了半个月,非但没有往亮里转,昨晚就着灯光看,竟然变黑了。疑心是自家花了眼,又不好叫细崽和细媳妇来认,怕他俩担心,一宿都没睡安稳。现在这日光汪在窗口,看得再清楚不过。杨百灵的目光像是冻住了,愈来愈暖的阳光都化解不開。直到廊上飘来歌声,她眼珠才又活过来。

小锦正站在廊边练歌。孙子孙女中她最小,才上小学五年级,是学校歌队的领唱。学校在离寨子三箭远的地方,从老师到学生,全是侗家人。校长年轻,才三十来岁,在外地上了师范后,又回到侗乡。他主事后,第一桩便是组建歌队和芦笙队,并将课间操改成了跳侗舞。这可把小锦乐坏了。侗家的孩子没有不爱唱歌的,小锦更是兴头最足的那一个,四五岁时,便缠着杨百灵学歌。杨百灵年轻时声音清亮像山泉,灵动如蝴蝶,闻名四乡八寨。小锦音色虽不如她,但气息足,节拍找得准。其实她跳舞天赋更高,七八岁时便能在竹竿最急遽的节拍中跳成一团回旋不息的影子。但侗家以歌为尊,“饭养身,歌养心”,唱歌是和吃饭并列的头等大事。侗家的舞并不复杂,除了竹竿舞外,节奏变化也不激烈,但歌路可深得很,尤其是大歌,笨一些的唱上十年也未必能句句合辙。小锦不太在意别人夸她舞跳得好,但若是得了学校请去教唱的歌师的表扬,会美上好几天。清早起来练歌,于她,已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天星期六,她起得略晚,但还是在早饭前站到廊上。空腹不跳舞,饱腹不唱歌,清早起来对着东方唱,最能练气,一天精神都旺。这诀窍,是杨百灵传给她的。小锦正在唱的是首杨梅歌:

要吃杨梅脚踩枝,

要吃红果往上爬。

还有杨梅村寨真热闹,

杨梅一过此处便荒凉。

这类小歌放在以前的杨百灵身上,是用来润嗓子的。在她听来,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稍嫌用力了些。小锦毕竟年幼,该放松的时候还不能松透。但她此时没有指点的心思,思绪飞到了去年夏天。那时她还能随孩子们一起上山摘杨梅。满山的杨梅红里透紫,还是过去的味道,入口清甜。打小时候起,她就没吃厌过。当时看着孙子孙女们爬到树上,想着还能吃很多回杨梅。但今年入春时受了风寒,竟总不见好。侗医也找过,城里的大医院也去过,都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想是人老了,灯油要干了。今年不要说上山采杨梅,能不能等到杨梅由青变紫,都很难料定。想到此处,杨百灵心里一阵发酸,眼角也有些潮。她想抬手去拭,却怕小锦看到,便转过身去。小锦还在唱:

歌在嘴边随便唱,

河边蜥蜴任意行。

伴不唱歌青春过,

我常唱歌青春常在常欢心。

杨百灵低着头,看到一颗泪珠滴落在鞋面上。鞋面青黑,泪珠一沾即没,水晕迅速消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用手背擦了下眼角,才抬起头来,挪到桌边坐下。

丢歌不唱枉坐夜,

丢马不骑枉配鞍。

丢工不做荒田地,

田活要做歌要唱。

田活要做歌要记,

何时转回年十三。

十三欢乐十三少,

过了十三十四忧愁渐多歌也忘。

小锦越唱越欢,气息转换比开初流畅得多。这首歌,杨百灵做姑娘时最爱唱。她把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何止是十三欢乐十三少,自家唱了大半辈子,都是欢乐多忧愁少。若有什么烦恼,站在廊上或者鼓楼里唱上几首,心里顿时会变得开阔,怎么临老了还掉眼泪,羞不羞?杨百灵抬起头来,心想,这么敞亮的日子,只要还没倒,就得支撑着好好过下去。愁眉苦脸,不是侗家人的活法。她跟着轻哼了几句,还是觉得有点气虚,便停下来继续听小锦唱。不多时,厨房里漾出油茶的香气。

吃过早饭,杨百灵坐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便起身往外走。细崽有些着急,问她去哪,她头也不回,说是去下面转转。细崽说,你病着呢,还是在屋里歇着吧。杨百灵说,这病就是在屋里窝出来的。细崽要陪她去,杨百灵不许,见他眉头上担着心,便说,小锦陪我就行了。小锦梨涡含笑,跳着便过来了。出了走廊,小锦双手搀着她下台阶。侗家房子均依山脚而建,坡地上前屋挨后屋,密密麻麻,挤得行人道弯弯绕绕。杨百灵家离寨门近,越二十来级台阶便至寨前溪边。上了小风雨桥,杨百灵便要坐下,靠着栏杆歇一歇。小锦坐不落,双臂搭在栏杆上,探出头,目光搭在溪边右侧早已废弃不用的水车上。

“奶奶,这水车放在这里是不是有几百年了?”

“我嫁过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不过那时是新的。”

“水车是不是也跟人一样,会变老?”

“是啊,什么东西都会变老。”

“那也不是。我看寨子里有些树,去年冬天变黄,现在长出新叶来,又显年轻了。”

怔了一怔,杨百灵侧头瞅着小锦粉嫩的脸,笑着说:“小锦讲得对,是奶奶讲错了。”

“奶奶,你什么时候又变得年轻?”

“奶奶已经老了,变不回去了。”

“不准你这样讲。奶奶,你可要永远陪着我。”

杨百灵心里又是一酸,但这酸中透着欣慰,还有像这溪水一样绵长无尽的怜爱。她半转过身子,伸手去抚摸小锦的脸颊。嫩得像栗子豆腐一样,水色又好,白里透红,比她娘强许多,看来是替了自家。十几年前,自家皮肤仍然光滑白皙,皱纹很少,没有任何褐斑,让同辈的女人见一回羡慕一回。但丈夫得病去世后,心里空了半截,人也迅速见老了。儿子们虽然孝顺,但有些暖有些乐,那是丈夫才能给的。杨百灵微微叹了口气。

“奶奶,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没有。奶奶有你这样的好孙女,哪会不高兴呢?”

“你要是不高兴,我也会不高兴的。”

“高兴,高兴,奶奶看到你就高兴。”

小锦凑过来在她脸上吧嗒了一口。眉梢溢出笑,杨百灵瞥见她搭在自家肩头上的胳膊,露着的小半截手臂像藕一样,心里突然一动,遂取下银镯。

“奶奶。”

“莫动。”

银镯戴上去,竟不显大。拉着她的手,杨百灵又细看了一回,才松开。

“喜不喜欢?”

“喜欢。可是,奶奶,这是你的镯子。”

“这是奶奶的阿娘,也就是你的曾外婆给奶奶的,现在奶奶把它送给你了。”

“可是,万一娘不准,要我退给你,怎么办?”

“我准了,她不会不准。你记着,以后呀,奶奶要是不在你身边,你想奶奶了,就看看这个镯子,当奶奶陪在你身边一样。”

“可是,奶奶,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

“傻孩子,小鸟也有长大高飞的那一天。等你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读书了,奶奶总不可能跟着你去。”

“那我不考大学,就在我们学校一直读,一直读。”

见她嘟起嘴,杨百灵心想:奶奶也想一直陪着你哦,但怎么能够呢?她怕跟小锦扯不清,遂说:“你唱首歌给奶奶听。”

小锦立刻站直了,清了清嗓子,对着桥外溪水和溪边风车唱起来:

老人养育我们各人要思量,

看到羊儿想到人。

羊知跪母来吃奶,

咱当儿女要孝顺。

要是人都不如羊,

谁都说他蠢过牛。

用手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待她唱完,杨百灵说:“腰不要绷得太紧了,松一点。”

小锦嗯了一声。杨百灵探手摸住她的腰,动作轻快得连她自家都意识不到。

“这样刚好,再松腰就塌了。”

待她放开手后,小锦又唱起来:

抬脚进堂来多耶,

上村下寨喜洋洋。

年头月初来祭萨,

男女老少歌声高。

盯着小锦微微起伏的身形,杨百灵仿佛能看到她体内气息的流转。刚唱完,便有鼓掌声从桥那头飙过来。杨百灵一看,几个外地人踏上了风雨桥,有男有女,男的胸前都挂着短炮筒一样的照相机,女的皆戴着黑色或褐色眼镜,还围着大红大绿的披风。晓得他们是游客,可能就住在寨子的客栈里,要不然也来不了这么早。虽然觉得这几个游客身上透着粗俗的气息,杨百灵还是向他们眯眯笑。

对这笑,他们却没回应,只顾朝着小锦说:“小姑娘,再唱一个!”

小锦像只小猫样靠在杨百灵怀中,偏着头瞅着这几个游客。

“小姑娘,唱一个,唱完阿姨给你奖励。”有个女游客从包里掏出把糖,对着小锦晃了晃。

小锦转过头去。

“走,陪奶奶去鼓楼。”

起身后,杨百灵根本不看面前这几个人,任小锦搀着她,往桥那头行去。望着她俩的背影,那个拿糖果做饵的女游客撇了撇嘴,以不屑掩饰她的尴尬,却不料小锦边走边唱起來:

今天吉日我忌寨,

今天吉日我忌门。

忌寨忌门不许新人进,

让您进寨村寨不太平。

她唱的是拦路歌,游客们听不懂侗语,却听出了她声音中轻快的揶揄。那个女游客脸上的不屑全跑光了,只剩下尴尬。

鼓楼离桥头只有十几步远。这楼,跟风雨桥一样,不用一根钉子,却能稳稳地站几十年,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保险能撑到百岁之后,只是面容已显沧桑,梁柱黄中透黑,木头的芳香早已消失,瓦色也趋于黯淡。亭中间四条又长又宽的凳子围住火塘,亭边栏杆处亦可靠坐。任何一处凳面均被屁股磨出了包浆,泛着幽光。有人正在火塘边闲坐,嘴里吧嗒着一根竹身铜嘴烟管,望着悬挂在对面的村寨防火公约出神。小锦喊了声二牯公公,他扭头一看,哎呀了一声,倒转过来坐了,说:“百灵嫂子,好久没见你浮头了。”

“这一向身子骨不好,老闷在屋里。”杨百灵靠在栏杆边坐下。

“老闷在屋里可不行,得出来走走,见见日头,病才好得快。”

“理是这个理,就是懒得动。今天见日色好,才出来走一走。你身子还好?”

“好着咧,我这身子,是硬木打的,经事得很。”

“那就好,那就好。”杨百灵边说边点头,心里却在暗叹,“从前武高武大的汉子,现在也单瘦了好多。”

“小锦越长越水灵,简直是跟你一个模子出来的。”

“二牯公公,奶奶年轻时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好看得很。你奶奶啊,可是四乡八寨有名的百灵鸟,每年三月上大戊梁摆歌堂、六月六在独坡办歌会,只要她一出场,大家都围着她转,抢着跟她对歌。有些从贵州、广西过来赶歌会的儿郎,见到她都不肯打转身咧。”

“二牯,你跟小孩子胡嚼些什么?”杨百灵嗔道,但眉眼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哪里胡嚼了,都是亲眼见到的。”

小锦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回,问:“那二牯公公,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奶奶呀?”

听闻此言,二牯顿时手脚不知往哪里摆,嘴上那支烟管险些掉下来。

杨百灵拍打了一下小锦的背,说:“小孩子,别胡说,没大没小。”

小锦吐了吐舌头,跑开了。二牯盯着地面,使劲地抽烟,吐出一朵朵烟雾,但遮掩不了那张还残留着尴尬的老脸。过了一会,没听到杨百灵有什么动静,便偷瞟了一眼,见她正望着侧上方出神,遂扭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梁上左边悬着块老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楼容夺冠。

“月生哥当年和他师傅起这座楼的时候,你还没嫁过来呢。当时四乡八寨的大木匠都过来看,都讲造得妙,集体送了这块匾。”

“他跟我讲过,这块匾还是你和他放上去的。”

“正是。这块匾是楠木做的,压手得很。我只要坐在这里,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月生哥喜欢清早跑到这里吹芦笙,我的芦笙有一半是他教的。他芦笙吹得好,手又巧,我们这一辈人,就数他最灵醒。”

杨百灵脸上泛出温润的笑,像春水流过干枯的河道,一瞬间仿佛年轻了十岁。二牯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说:“当年行歌走寨,我们都以为你会看上春生,他的歌不是唱得最好吗?”

“春生歌是唱得好,但声音像女人,长得也太秀气了。月生才是个男子汉,又样样都会,最中我的意。”

“你也最中她的意。他从小喜欢琢磨事,眉头好像上了把锁,跟你好上后,眉头才打开了。”

杨百灵又望向那块牌匾,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你也莫多想,有空就出来走走。把身子养好了,月生哥在那边也放心。”

杨百灵点点头,又坐了一会,方起身唤上小锦回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细媳妇瞥见女儿手上的镯子,问:“你怎么把奶奶的镯子戴上了?”

“是奶奶给我的。”小锦边说边把目光转向对面的杨百灵。

“小锦戴着比我好看,以后就给她戴了。”

细媳妇嘴唇嚅动了一下,望了丈夫一眼,他正埋头往嘴里赶饭。

“你吃这么快干什么?”

“下午几个村的书记和主任要碰个头,会放在我们村里开。”

“今天不是放假吗?”

“过两天县里要来人调查,决定旅游开发是我们自家搞还是请外头的旅游公司搞,我们先要合计一下,看到底怎么搞才最合适。”

慢慢地嚼完一块稻田鱼,杨百灵抬起头说:“侗家的事侗家人最明白,外头的人来搞,怕搞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要先摸清那几个村的意思。”

“我们寨子最大,你自家心里的主意要把定。”

“阿娘,你放心。我还请了几个老款师和歌师过来,让他们也议一下。”

“该请的,该请的。侗家人活得安稳自在,就是靠款和歌。你阿爸以前讲过,款是天理,歌是人情。做什么事,这两样顾到了,就不会走偏。”

细媳妇说:“听我阿爸说,我阿爷当款师的时候,寨子里有什么难断的事,只要他出面,几句话就扯清了。”

杨百灵说:“别的款师话多,你阿爷话少,但句句讲在点子上,让人听了服气。”

“难怪阿娘话少,原来是像曾爷爷。”

大家都笑起来。细媳妇半喜半嗔,白了小锦一眼,说:“我要是有他老人家一半的水平,也不会管你不住。”

“阿娘,我最听你话了,是不是?”

细媳妇给小锦夹了筷菜,说:“听我的话,就多吃点。”

小锦端起碗来,把筷子拨得飞快。大家又笑了。

觉得那个镯子似乎白了些,杨百灵却还不能断定。等午睡起来,她特意把小锦唤到面前察看,黑气确实淡了许多,心里便觉得熨帖。

“奶奶,你在看什么?”

杨百灵摸摸她的脸,说:“看小锦。”

“我不是天天在这里吗?”

“天天在这里也看不够。”

把頭贴在奶奶胸前,小锦居然没说话,只是半闭着眼睛,双手环抱,直到杨百灵轻声催她去做作业,方才起身。

杨百灵又唤来细媳妇,说是想洗个热水澡。她本是最爱干净的,这一向却连澡都懒得洗,让细崽未免忧虑。细媳妇试探着提醒了几次,杨百灵却不接腔,这下见她主动吩咐,忙去准备衣服。

细媳妇给她擦洗的时候,杨百灵半闭着眼睛,想起从前夏天跟丈夫去山里摘野果寻草药,有时见四下无人,便去溪中洗澡。洗完后,她站在溪边大岩石上唱歌,丈夫躺在石上,看看她,又看看天,再看看她,有时还会跳起来把她按在石头上。想着想着她嘴边溢出笑来,脸上散发着一层润泽的光,像是老银被洗亮了。儿媳见到,心下诧异,动作愈发轻柔。

细崽深夜才回,见杨百灵还在堂屋里坐着,说:“阿娘,你怎么还不睡?”

“今天精神好,晚睡一会没事。”

“娘今天洗了个澡。”

细崽瞅了瞅她的脸,说:“气色是好一些了。”

“事情议得怎么样?”

“大家一条心,想自家搞,还拿了方案。”

“那就好。心齐了,外人来得再多,寨子也不会乱。”

“嗯,你们也早点睡。”

这天夜里,杨百灵梦见满山杨梅红得发紫。她和姐妹们提着竹筐,去后山摘杨梅。到了山坡上,每棵树间都闪出一张儿郎的脸,牙齿白净,笑容比日光还灿烂。他们一边摘下杨梅递过来,一边唱着歌。杨梅很快溢出筐沿。男男女女站的站,坐的坐,相依相偎。月生把杨梅递到她口中,虽然双颊发烧,她还是选了颗更大更熟的杨梅,塞到他口中。吃着杨梅,目光绞在一起,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明白彼此再也不愿分开。这时整面山坡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其他人都不晓得跑到哪去了。光洒在身上,也不再是热热的,而是如泉水般清凉。抬头一看,月亮已升了起来,那么大,那么近。林间、草丛里、山涧中,无数的碎银子在跳动着。月生吹起了芦笙,身体随着乐声一起一伏,左右摇摆。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又亮又深的眼睛,杨百灵的心好像要融化了。这夜她睡得安详,中间没有起来。早上睁开眼,觉得嘴里有股恬静的味道。

眼见小锦腕上的镯子一天比一天白亮,杨百灵也一天一天好起来,感觉元气像岩间泉水一滴一滴重新灌注回身体中。期间大崽二崽带着孙子孙女回来看她,都说她气色比去年还好些。杨百灵虽说,你们哄我的,但心里和面上都是欢喜。孙子孙女们吵着要她去城里住几天,杨百灵说,奶奶一到城里头就晕,心就慌,你们有空多回寨里。他们要是没空带你们回来,我就让三叔去城里接你们。小锦倒是想去城里玩,私下里跟哥哥姐姐们约好,等暑假到了,先去城里玩一阵,然后再和他们回寨里玩到开学。

细崽这阵忙得脚不落地。他准备在寨里办一个剧场,集中向游客展示侗家歌舞和民俗,不请职业演员,全部由寨里的男女老少上阵,连小孩子也参加双休日的表演。小锦兴致比她爸还高,做完作业便去鼓楼和小伙伴们练歌,她有信心把大歌排练出来,到时和叔叔阿姨们一比高下。细媳妇应允担纲织侗锦表演,她还跟两个姐妹合计,准备在寨前大坪边那条路上开家店子,现场缝织,专卖侗家服饰。

屋里一下子清静起来,杨百灵却没有丝毫失落的感觉。她上午织侗锦。虽然眼力不济,手也没有过去那么灵便,但她一点都不急,慢慢细细地织,每天织一点,把存在心里的那些老花样不走样地织出来。她打算织好一批后,就让细媳妇拿去店里卖,等积的钱多了,便请寨里最老的银匠,用最纯的银子,依照最古老的样式,给小锦打整套的头饰。在她看来,一定要戴上这样的头饰,才衬得上侗家大歌。自家出嫁时带来的那套,就留给细媳妇了,毕竟,她照顾自家最多。到了下午,午睡過后,若是天气好,她便出门沿着台阶慢慢往上走。月生的墓就在寨后山上。她会在墓前坐上许久,见四下无人的时候,便对着墓碑唱歌。虽然嗓子已变嘶哑,不好听了,但她晓得,月生是永远爱听她唱歌的。有时她竟隐约听到风中有歌声回应,仿佛是从面前传出,又仿佛是从那愈远愈清晰的过去传来:

正月二月杜鹃开花满山坡,

心想情妹总难忘。

三月晴朗开桐花,

时时想到你所讲。

四月水田育秧苗,

要是情妹愿意共育秧。

五月当中别人让你尊贵的姑娘在田里扯秧苗,

让我儿郎肩上挑点糠肥眼张望。

六月阳光强烈田开裂,

别听他人挑唆疏远我儿郎。

七月野果成熟结成串,

劝妹莫听流言和蜚语。

流言蜚语我劝你切莫听,

不是哄骗是真话。

八月鲤鱼煮酸汤,

咱俩以前说的情话越想越甜蜜。

九月秋风树叶落,

时刻只想与好情妹讲好共一家。

十月秋收农活欢,

我总是想多来几次追恋你。

十一冬月农活圆满心欢喜,

不知何时与妹成双成了痴想。

十二腊月下雪大地冻,

我还在想情妹意深长。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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