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玛尔罕(撒拉族)
火焰是燃烧的,热烈的,是焚毁的。
在撒拉人的生活中,当“奥特卡玛”(撒拉语里是喻词,是“火焰般”的意思)这个词从他们的舌尖上发出来时,火就是耀眼的美,清洁的美,更是仇恨的目光,锋利的剑。
有一年秋天,我驱车赶往循化参加一位堂兄的新房落成贺宴,撒拉人生活的这块川地,正好处在青藏高原边缘地带的小积石山下,发源于巴彦喀拉的黄河犹如奔腾的马群,扬鬃奋蹄,嘶鸣着从山下泻涌而过,撒拉人就生活在这条河流两岸。他们的村庄与北方大地上所有的农户人家一样,大都是坐北朝南的土木结构房子。这种房子冬暖夏凉,宽敞明亮,深得撒拉人喜爱。这天前来贺房的人很多,年岁相仿的亲戚们聚集在院子里,谈论新房的底基,几十道花槽及木工的雕技,有人不断地竖起大拇指赞叹“奥特卡玛,奥特卡玛”。这是我从小就经常听到的一个词,我周围的男子,只要平常看到美丽的,值得赞美的事物,总是这么赞叹。相信这种既不夸张又恰到好处的赞美之词像夏季凉爽的泉水,从祖先的唇齿之间一直连绵到了今天。当他们窥望俊俏的女子时这么说,看到美丽的景色,绝伦的技艺,包括房屋和桥梁,甚至一把锋利的刀,或者一座高山都会这么说。总是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或者棱角分明的东西,时时刻刻与火焰联系在一块儿。“奥特卡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词呢?它源自哪里?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莫名的疑惑,那是怎样的一团谜?
还是一次婚礼现场,前往女方家送礼念“尼卡亥”(撒拉人举办婚礼时的证婚词)的年轻人们,一路上都在谈论新娘的美艳容貌,“奥特卡玛”不断地从年轻小伙子们的嘴里蹦出来。这时候,如果你仔细观察这群年轻人说出这个词时的表情,那种满满的幸福感,从心底里如潮水般翻涌而来的羡慕感,撒拉少年特有的那种欲说还休的羞涩感和相视即能会意的神秘感,在他们的脸上绽放开来,一种复杂的抑制不住的青春激情从眼神、嘴角荡漾而来。
“奥特卡玛”这个从唇齿间喷射出来的火焰,从古至今,始终燃烧在人类文明发展历史的高空,照耀人类的探索之路。在古希腊的神话里,宙斯为报复普罗米修斯拒绝向人类播撒火种,妄图使人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普罗米修斯机敏地找来一根茴香秆,把它伸到驰来的太阳车上,带着闪烁的火种回到下界,造福了人类。远古突厥人认为火是万物之神的创造,是祖先力量的体现,他们相信火是清洁者的神圣力量,保护人类的生息繁衍。7世纪初叶玄奘大师路经西域时就有记载:“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为道。”这一段记述,记载了突厥尚火的事实。蒙古人更是坚信万物万事是被火净化的,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礼尚往来的礼物都得从两堆火之间通过,以示净化,避免邪恶和巫术。而哈萨克人举行婚礼时,新娘要往毡房正中的火炉里洒一碗酥油或者羊油,以火焰满室为吉祥。塔吉克人遇重要节日会在门口点燃芨芨草堆,穿新戴花,众人唱震撼人心的火之赞歌,跳舞姿奇异的火舞。
火给人类带来光明和热量。它是光明,幸福,洁净和慈爱的神,是驱散黑暗和一切邪恶的力量源泉。在撒拉人的眼里,火是至净至美的目光,是清洁所有污秽的泉水,是美丽端庄的新娘,更是刀锋般锋利的仇恨,愤怒中吞噬和摧毁一切的灾难。
当有一位身材高挑、穿着时髦、长发飘逸、羞涩漫漫的女子用纱巾捂着嘴角从巷口惊鹿般跃过时,年轻的男子会说:啊,真是火焰般的女子。这个火焰是美丽的、贞洁的、青春的,更是一种扑向男子心灵的情感豹子,是浸润男子心扉的清泉,或者是一场期望中的细雨,是追求的渴望。当看到一座建造考究、雕技纯熟、高大阔气的房子,男人们准会说:火焰般的房子。这种火焰是端莊的、令人赞叹的,是对匠人技艺的赞美,更是对主人家的精心设计和苦心修建付出的劳动汗水的赞颂。
撒拉人会把锋利的刀锋赞美地说成是火焰,把男子的仇恨和愤怒的目光形容成喷射的火焰。当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时,他们就说手心里捧上了火焰。当有灾难降临或者惹上口舌是非,就说某人头上点着了火焰。
我想起远古苍茫的历史。撒拉人祖先的那段故事不得不从欧亚大陆的中心撒马尔罕讲起。
撒马尔罕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这座城市建造成了一座梦幻般的都城。粟特人在撒马尔罕的历史上留下了灿烂的文化和辉煌的艺术,他们信仰祆教,崇拜火的图腾。他们把辉煌鲜活的艺术雕入壁画,把信仰和文化一点点渗入周边民族,也深深地融入了撒拉人祖先的血缘和骨髓,撒拉人尊崇火、敬畏火的精神元素也跟粟特人崇拜火的信仰有一定关系,无论撒拉人的祖先是否崇拜过火,但在精神层面一定受到过祆教的深远影响。
记得很小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喜欢在午夜的巷子深处,聚集在一起玩一种游戏。吃过晚饭,领头的孩子准时站在巷子中央的土堆上唱一首古老的民歌:“小伙伴们,快来呀,今天来玩的给一双鞋子,明天来玩的给一双袜子,快来呀,快来呀……”玩的游戏,就是小伙伴们先分头拣些树木干枝或者干草破布,堆到一起把它点燃,然后排成长队摆出很多种姿态,按顺序在火堆上跳来跳去。或者,在空旷的打麦场上点起一堆篝火,围成一圈,讲述从祖母那里听来的遥远故事,唱着从老人屋里学来的歌谣。故事大都与迁徙有关,与战天斗地的英雄和王子有关,与情伤肝烂的爱情有关,与火焰有关。讲完唱完故事的小伙伴们深夜回家,必须先站在院子里的炕洞前熏熏烟火,驱驱邪恶才能进屋睡觉。这是千年的规矩,也是撒拉人从小就铭记在心,与火焰的一种契约,俗成的一种约定。
他们还用火来驱邪,叫魂。
我见过一次驱邪,同学半夜从亲戚家里带回几张油饼子和肉份子,回到家里就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大多有经历的撒拉人都知道这是中邪,缠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同学的母亲赶忙点燃了破布破鞋,用烟熏烤同学的脸,嘴里还念诵着经文。她说:“熏一熏就会好。”果然第二天就好了。我自己还经历过叫魂,我小时候面黄肌瘦,身体非常虚弱,祖母断定我邪恶缠身,选定皓月当空的午夜时分,点燃我穿旧的衣服,嘴里念叨着,从大门口一直把冒烟的破衣服拖到我的炕前,她说:“回了魂才能长得更结实。”
撒拉人绝对不会往神圣的火焰里丢弃粮食或者其他食物,说那是对火的一种亵渎,是对食物的不恭不敬;更不会往火堆里撒尿或者泼洒不洁净的东西,说那是对火的一种蔑视,是对清洁的污染。在撒拉人眼里,火永远都是清洁纯粹的,它不仅焚烧罪恶与邪念,还把最美好的认知和愿望燃烧成诗意的梦幻,理想的境界,把最美好的一切都说成“奥特卡玛”。
奥特卡玛,撒拉人最清洁的词。
撒拉人有一句谚语叫“火心要空,人心要实”。
我从小就喜欢帮做饭的祖母捡柴烧火,喜欢看祖母厨房里升起的每一缕炊烟。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就是想尽情地玩一次火。那时候,小朋友们都有一只自己的“小火炉”,他们先在家里,或是到村子的水渠边凡是有垃圾的地方,寻找一种能够制作“小火炉”的铁皮罐。制作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在铁皮罐下端用铁钉打开十多个通气孔,再用铁丝安个提手就可完工。我老是钻祖母的厨房,就是想多掏点火种,燃起自己的“小火炉”。我喜欢看一簇簇微微燃起的火苗,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种,只要留点空隙给它,只要有风,闪闪烁烁,呼呼作燃,令人振奋不已,引人无限遐思。
祖母从不让我在灶膛里多放一根柴火,她说:“祖父三更上山打柴艰难,要节约用柴。”她又说:“把火心掏空,火心空了,火势才旺。”成年后,祖母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火心到底能空几何?人心到底还能空几何?
在中国人的处世哲学里,空则清,清则灵,屯则积,实为满。中国书法、篆刻、国画、建筑等领域,都非常注重空与实的艺术变化。就像书法中空笔与实笔的艺术运用,空与实同样具有艺术表现的魅力,大都根据创作需要,欲灵秀超脱则空大于实,欲浑然厚重则实大于空。一个字里有空实,一幅作品中有空实,一场人生和整个社会历史也有空与实。
撒拉人对“火心要空,人心要实”的命题思考,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的变迁演绎中走过了千百年。尽管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却在苦难和悲壮中成就了撒拉人的生活态度和繁衍艺术。假如细细地品读,又有多少壮美的故事在空与实的变幻中书写和疼痛?当撒拉尔面临是民族灭亡还是迁徙东方的严峻选择时,智慧的三位长者为求得部族安全,名义上以工匠身份通融议和,随入蒙古大军举族东迁,实则保全部族血脉,以求日后兴旺发达。他们失去了苦难的家园,长途跋涉,历经艰难险阻,尝尽人间苦头,在青海省循化县安下新家。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开疆拓土,征服黄河,与藏族、汉族求同存异,繁衍子孙,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他们在这段历史的转折取舍上,究竟为撒拉尔空出了怎样的空间,又为撒拉尔填满了怎样的实呢?
我在挖掘撒拉尔历史时发现,祖先们定居循化街子之后,跟随驼队东迁而来的女子因路途遥远,途中大半劳累而亡,部族的女子越来越少。怎么办?向周边的其他民族求婚!但他们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信仰,周边的藏族、蒙古族大都信仰佛教,与撒拉人的信仰格格不入。祖先们三番五次地上门求见部落头人,用智慧和人格赢得信任,用善良和真诚铺开道路,甚至鼓励英俊少年私会美丽藏女,攻取情感堡垒,最终以只接受习俗不改变信仰为契约条件,娶得第一位藏女,撒拉人从此真正成为中国今天的撒拉族。
祖先们空出的不只是祖先清洁无瑕的目光,掠夺者污浊不堪的贪婪,不只是情窦初开四月怀春的姑娘小伙的爱情,不只是猛兽般向天咆哮,桀骜不驯望而生畏的风暴。在那方狭小的心空里,空出了一条穿透的通道,空出了回旋的余地,使撒拉人的心,世界的心,一点点变得清灵豁达。
火心是纯粹的,它宁愿为悦己者烧净自身的血肉与骨骼,也要在火焰的燃烧中看到涅槃的凤凰,远古神话的舞蹈。在火焰华丽转身的瞬间,火心变得天宇般浩荡,仙女般妩媚。把愤怒化作焰舌吞噬你的村庄,孤独你的午夜。它伸开迸溅火花的五指,把痛苦和死亡逼进你的喉咙和身体。
火心里有爱,爱得干净彻底。
火心里有恨,恨得粉身碎骨。
只要你给它留点空间,只要点燃,它就会熊熊燃烧。只要它能够燃起,就能迅速形成燎原之势,任由自己千姿百态地肆意蔓延,狂傲不羁并且所向披靡。当撒马尔罕的天空被火焰烧红的时候,他们向着东方,一路跋涉逶迤而来,心怀东迁的使命;当面临清朝政府灭族的威胁,他们流下屈辱的泪水,宁愿发配边地也不甘于苟且偷生,心怀民族的未来。撒拉人在自己悲惨的历史峭壁上,用胆识和魂魄留出了一片转身舞蹈的空间,燃起了民族兴旺的火焰。
是啊,火焰。在天上也是无数恒星高擎自己的火焰遨游宇宙,它们也有自己的燃烧,需要空空的火心,它们孜孜不倦地运行,是寻找燃烧的空间还是失散的伴侣?整个夜空就是一段美丽的神话,每一颗星星都在宇宙空旷的心宇间旋转,在空空的心宇上燃烧。
哦,我找到了火心的秘密!
撒拉人的火心,空出的是容纳天地的旷达,汇聚江河的疆域,空出的是胸怀的宽广与眼光的辽远。撒拉人的人心,实的是宁可为正义头破血流,也不愿玷污真理的旗帜,实的是宁愿舍去性命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承诺,实的是为求生存也能隐忍求全。
撒拉人心里的那条火心,目光里的那束光花,始终伴随着那遥远的、清脆的、响彻撒拉尔天空的驼铃声:叮当,叮当,叮当……
激荡撒拉人的心!
年少时,我生性顽皮,祖父怕我去河边游泳,总是在耳边唠叨:“好水手淌在黄河,好猎手绊在山崖”。尽管我不懂其中的道理,却也知道,离家一公里之外的黄河确实淌走了很多村庄里的俊朗青年,两岸的山上也绊死了不少捕猎石羊麝香的人。
好水手,好猎手。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仿佛看到东迁途中,祖先正在经历帝国骑士的追踪,神圣的经典正在面临部落盗徒的掠夺,血雨腥风的浸泡。仿佛看到突厥王奥古斯汗正在千人大帐奖赏自己的孙子撒鲁尔,馈赠改变整个部落命运的永世纪念。仿佛看到民族英雄苏四十三揭竿而起,连破河州数城,围攻蘭州数月,两千义军重创数万清军,宁求一份尊严而牺牲生命,绝不求全,一代英主乾隆皇帝曾为撒拉人的精神深感震惊。日本侵略祖国,也是撒拉人的这一帮好水手、好猎手们跟随马彪师长挥戈东下,跃马中原,驰骋沙场,日寇闻风丧胆,多少民族英烈为国捐躯!
从战争的血泊和迁徙的苦难中走来的撒拉人,在别人慷慨赠予的土地上苦苦挣扎,顽强求生,他们用征服沙漠戈壁的勇气和胆魄,与汹涌澎湃的黄河较量,与险象环生的森林比试。在拼搏的瞬间,欢腾的午夜,那浪尖上、河岸边、田野树林里、小巷灯盏下曾发生过怎样的爱恨情仇?
这是个与苦难与使命与诺言有关,与缥缈的红纱巾和浪尖上的舞姿有关的民族。他们的爱恨情仇,痛苦与欢乐,深深的失望和重燃的希望,与静静流淌的黄河有关,与羊肠小道与跋涉与成功的喜悦和呐喊有关。
我时常在想,假如把时间的指针往前再推五百多年,撒拉人又是一幅怎样的生活图景呢?他们应该过着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的恬静生活,依旧是这条河流,是这波浪……
依旧是这河流,在波涛间沉寂。黄昏的夕阳如一滴鲜血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两岸的村庄在四月的季节里盛开着杏花、梨花和桃花。村庄沿着黄河两岸依次排开,在树木和花海的映衬下显得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致。村庄的巷口,白衬衫黑夹袄的男子和花衣裳绿盖头的女子,拖着长长的影子,相互嘱托祝安,正在依依道别。
男子即将远行,女子情断肝肠。
一群“好水手”陆续从清凉的土巷子里涌出来。月亮还是那前半夜朦胧的月亮,像刚刚哭泣的女子的眼睛,些微泛红。他们背负娇艳女子的目光和期待,腰间别一把锋利的斧头,披一身夜色,深入孟达山的森林,把最长最直最粗的松木砍下来。他们哼着古老的无词之谣,把一根根原木运到黄河岸边,迎着积石峡的晨光,用皮绳或者牛毛绳把木头扎成木排。凭一身胆气,跳上浪尖,把性命系给木筏,把一排又一排木筏运往下游,舞出了撒拉尔的勇气和豪气。
一群“好猎手”也从村口走来,沿途一遍遍低声诵读着忏悔词。他们说最见不得血,听不得婴儿般的呻吟,心里的那根弦啊总是阵阵发紧。他们一点点感悟生活的经纬,血与火的苦难,用悟出的道理织成狩猎的大网。他们用曲张有度的处世哲学和诚实耿直的秉性,削成猎杀的箭追逐黄羊、獐子,狩猎于茂密繁盛的森林深处。他们捕捉山鸡、锦鸡和野兔,安身于青石林立的河滩边地,把家人全部的欢乐和希望系在网上,注在箭上。
我曾在青藏天路的施工现场,采访过一位撒拉族小伙,他是青藏铁路建设队伍的一名技术员。当我们说起知识、技术和困惑时,他眼含激动的泪水跟我说:祖先说得好啊!好水手不只是耍个浪尖子,还要探个水深哩;好猎手不光爬个山尖子,还要量个崖宽哩。也曾在广州翻腾着热浪的街巷深处,看到过撒拉族女子撩起绿盖头,甩开膀子拉拉面的情景,那青絲下滴淌汗水的脸,令人顿生怜悯。但她说:把拉面拉成丝线那才叫个撒拉艳姑!
我缄默无语。为创造光荣与梦想的撒拉人缄默,为大都市里的辛勤劳作,角逐场上挥洒汗水、孤独与辉煌的撒拉人深深缄默。
撒拉人啊!男子的气概里依然遗存突厥的风骨,血管里奔涌黄河的韧性,骨子里融透王者的气质与智慧。女子的心灵里依然流淌泉水般的圣洁,高雅的举止里渗透柳条般的柔灵,葡萄般的眼睛里满是水灵灵的情意。
岁月是一条长河。只要有一条延绵流淌波涛汹涌的河流,有一条荆棘丛生幽静延伸的山路,撒拉人的好水手、好猎手层出不穷,他们将创造更加灿烂的辉煌。在先人用爱情、鲜血和死亡铸就的一句又一句千年传承的谚语里,我沉入午夜的灯光,心怀莫名的感激,更有一种无言的尊崇和敬畏,一颗浮躁的心顷刻间归于处子的安宁和圣洁。
每每听到这种悠扬绵长的撒拉尔民歌,就像站在积石峡夏季的黄河岸边,蓝天碧日,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心灵,田地里灌浆的庄稼俨然幸福的花朵,在大地散发一种诱人的味道……
我从小就喜欢在宁静的长夜里,躺在自家的屋顶聆听录音机里播放的撒拉尔民歌。从峡口吹来的风空空地掠过身边,闭上眼睛仿佛就能闻到从古色古香的篱笆楼里飘出的浓浓的熬茶味,月光斜斜地照亮一棵老榆树和悬挂在木房子里的一把老弓箭,白冠男子轻托着耳腮坐在树下唱起悠悠情歌,绿盖头的女子舞动身姿,羞涩像一抹晚霞漫上脸颊,村庄中央,静静地弥漫着老祖母树起的炊烟……
也许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与黄河有着某种契约,某种与生俱来的渊源,只要听撒拉尔民歌,就仿佛回到了祖先的家园,那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幸福感、满足感就像祖先的目光一般温暖地照在我的脊背上。
聆听撒拉尔民歌,眼前总会浮现一幅画面:错落有致绿苗如茵的田园,三五成群拔草的艳姑,瓦罐里烧茶的男子,镰刀和木犁的日子。最让人着迷的还是撒拉男子眯着眼睑凝望的神情,真是与先天的血缘传承和后天黄河波涛的塑造不无关系。
撒拉人的民歌是忧郁的。旋律优柔舒缓,悠远而惆怅。朋友总说那是一种蓝色浪漫的忧郁,心怀忧郁的人总有淡淡的怀想,初涉人世的天真懵懂,情窦初开的青涩甘美,还有遭受伤痛的苦味回忆,都是富有生活、富有故事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撒拉尔男子就坐到村头的大树下或者田埂上,用带有磁性浑厚的歌喉倾诉心中的思念和爱意:“阿里玛,开开的花儿是白白的,长哈的叶子是青青的,结哈的果子是红红的,阿里玛,才是个哥哥的阿里玛呀……”相信此刻,村里某家的北房阁楼里,姑娘眉宇间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正在缎面上刺绣戏水鸳鸯的针线,在半空停留了一下。
撒拉人的民歌又是忧伤的。那是从滔滔黄河和汩汩骆驼泉水的苍凉里奔流出来的调子,那是撒拉尔这个苦难的民族在岁月的折叠中深深烙印在额首上的民族密码和朴素哲理。忧伤的民歌带着泥土浓香,略带粗犷豪迈的声音在积石峡谷连绵不绝。忧伤的民歌里有筏子客挥手远去的背影,有撒拉女子圣洁的凄凉、淡淡的忧愁。撒拉人有一首哭嫁的民歌叫“撒赫斯”。过去的年代,待嫁的姑娘都要专门抽出一定的时间跟老人学唱“撒赫斯”。出嫁那天,新娘被众人簇拥出大门扶上马时,都要哭唱这种民歌。哭歌中埋怨父母嫁她过早,哭求婶嫂们为她说话,间接地诅咒媒人的心肠。那歌声如怨似诉,断断续续中伴有长时间的抽泣声,颇有感染力,往往令送亲的亲人们抹泪自责。
我的诗人朋友马丁在众人聚会的场合,总是唱起一首传唱了六百多年的撒拉尔民歌《榆树》:“……半夜以来啊,半夜以来,总是睡不着啊,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啊?是因为你那竹子般的身段,你身上那独有的气息,是因为你那葡萄般的眼睛,樱桃般嘴唇,睡不着啊,睡不着。”马丁每当唱起这首歌,都会清清嗓子,定定神韵,闭起眼睛身临其境般缓缓唱起,歌词带来的情绪好像一下子触碰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歌声里有伤感,有忧愁,有划入肌肤的爱,更有望穿天涯的渴望和思念。他唱歌的表情极为凝重,似乎承载了六百年来撒拉族男女封建专制恋爱婚姻的痛苦和无奈,那歌声如泣如诉,如痴如醉,引得全场阵阵掌声。
我总是在茶足饭饱之后,与外地的朋友讨论撒拉尔民歌,它不像藏族“拉伊”那样悠长辽阔,不像维吾尔族情歌般热情奔放,更不像科尔沁草原上的民歌那样豪爽、粗犷。聆听撒拉尔民歌,就得从悠远的调子中渐渐深入其美妙境界,靠自己的悟性悟出道道。我跟朋友讲,你至少得身临其境认认真真地听三次。第一次就能听出一种辽远的忧伤和隐隐的痴情,第二次听出一种苍凉和悲伤,而第三次才能真正听到撒拉人那泉水般清澈见底的爱意,绸子般绵长柔软的情肠。它既不是旷野里声嘶力竭的拖腔,也不是吟花弄月才子佳人式的吟哦。它是原始的,荒凉的,野性的,辽阔的,雄奇的,它带有某种诵经般神秘色调的质朴哼唱,是内心剧烈涌动,出口成歌时又分外委婉无言的哼唱。又仿佛言犹未尽,只有千年万载的伫望,只有彻头彻尾的沉醉,只有长歌当哭的感怀,才能倾诉得干干净净。
撒拉人的民歌,始终如一只精灵在我的每一根神经里缓缓爬行,爬向我的血管,爬入我心灵里最柔韧的部分。像一张硕大的猩红色帐幔,在河流与炊烟,在乡间小巷和时间的碎光里,时时覆盖我,窒息我。那样凄凉、委婉和哀伤,迫使我掩面低首,号啕大哭。聆听民歌的人更是感思至深,腮边淌下串串泪来,孤独的心灵在翅膀的飞翔中真正找到了宽阔无边的天空,飞翔变得如此淋漓而酣畅。
撒拉人的民歌,伤痛和沉静的美。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