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衡中的日子

杨雅芳

6月8日下午5点，衡水一中外围。原本等在附近树荫下的家长们开始向学校的门口涌去，他们终于开始大声说笑，在此之前，围聚数千人的学校周边最大的声响，来源于风过时，行道树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但学校的大门没有在第一时间敞开。按照一中的规定，高考结束后，学生们还要参加最后一次班会，约40分钟后才允许家长进校。

当天，阴雨多日的衡水迎来了最热最晒的一天，接近日落时分的太阳依旧炙热，大多数家长已坐在马路牙子上枯等了近4个小时。车队从一中西北门外向北，沿路绵延约1.5公里，来往共8个车道占了4条。根据家长们的估计，衡水一中今年的考生总计大约有6000人。

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战终于结束，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这绝不仅仅是为期两天的考试，而是长达三年的战役，甚至是更长久的谋划。

陪读

高考结束这天，王娟没有穿那件旗袍，那是她特意花了3000多元去北京订做的。

穿旗袍、穿马褂是不少地区的陪考传统，旗袍意味着“旗开得胜”，马褂则代表“马到成功”。为了讨个好彩头，许多妈妈穿了旗袍来为孩子助阵。

王娟也不例外，高考第一天，她穿着旗袍在学校外面转了半圈，在一中的大门口拍照留念。看到门口有人拍视频，她招呼了十几位穿旗袍的妈妈，组织她们喊“衡中加油、高考必胜”的口号。

王娟说，几年前大女儿高考时并没有这么多讲究，但今年轮到成绩优异的小女儿参加考试，难免寄予更多期望。她特意换上写有“衡中加油”的应援头像，订做了旗袍，还提前买好了鲜花。

不过高考结束时，漂亮的旗袍显然是累赘。“回家之后有的是时间穿给她看。”王娟说。

一家人有很多活儿要干：挤进学校，跑到教学楼迎接孩子，帮孩子搬书，再到宿舍收拾床铺等生活用品，最后再拉着堆满行李的推车离开学校。

万幸，王娟在衡水一中隔壁的泰华学府有一套房，可以暂住一晚再开车回到位于保定的家，不必在车流中堵上若干小时。据她往年的经验，高考结束那天，一中附近部分路段直到半夜还在堵着。

泰华学府是泰华锦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简称“泰华锦业”）的项目。工商资料显示，泰华锦业成立于2003年，注册地点就在衡水。官网显示，泰华地产先后在衡水市及周边县市区开发推出50余个“丽景”“泰华”系列高品质精品楼盘。

以衡水中学的名气，想挡住学生和家长的脚步并不容易。

2013年，这家本地的房地产巨头投资9亿余元，与河北衡水中学合作建立了衡水第一中学，并于次年8月正式投入使用。

泰华学府与衡水一中仅一墙之隔，从小区门口到学校西北门只有几步路的距离，隔壁还有四栋名为“衡中公馆”公寓楼，同样是泰华锦业的手笔。在衡水一中建成后的第二年，泰华学府和衡中公馆开盘。官网信息显示，泰华学府建筑总面积约11万平方米，共计14栋楼，11层小高层建筑。

售楼处负责人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开盘后，公寓和泰华学府的两居室户型迅速售罄，当时每平米售价不到4000元。2016年王娟的小女儿入学时，泰华学府的均价已经涨到6000元。目前，该楼盘价位约在9000元每平方米，而且近700套房中仅剩3套三居室户型，小户型一房难求。一位售楼处销售人员称，“手里有十几个人排队等着买两居的房子”。

衡水一中所在的地区位于衡水市中心的桃城区以北，直线距离约10公里，西临衡水湖。此地原属于桃城区，后被划分到滨湖新区。滨湖新区是衡水市未来发展的重点，规划建设以旅游度假、教育、医疗等产业为核心的区域，未来将建成7所中学。

一切尚在计划之中，目前衡水一中周边仍旧是大片的农田和荒地，以及尚未迁走的村落，许多地块被围上彩钢挡板，动工者寥寥。方圆3公里内，只有泰华学府和衡水公馆两处建成的住宅项目，售楼处人员透露，到明年，附近有一处新项目交房，同样是泰华锦业的产业。

包括一中在内，附近学校基本是私立学校，学生来自河北的各个县市，还有从外省来借读的。尽管这些学校是住宿制，学生吃住都在校内，但每隔两三周放假时，如果在学校周边没有固定住所，就只能住宾馆或者回家。

附近的宾馆只有一家，在一中南门外500米，40余间房，环境设施一般。条件好的宾馆都在市中心，一些学生放假时疲于奔波回家，就回到市中心休息一天。

泰华学府成了许多家长的优选，有个稳定的落脚地，孩子放假可以自行回家休息，减少路上花费的时间，还有地方能给孩子做顿好吃的。

围绕泰华学府出现了不少依托衡水一中的小生意，比如替家长送东西。一中管理严格，家长轻易不能进校，但泰华学府一楼商铺小店的老板们与一中保安相识，可以骑着三轮车拉东西进校。家长们托他们送生活用品给孩子，每次15元。

泰华学府的业主主要是衡水本地的投资者，像王娟一样买房的陪读家长并不多，大部分家長选择租房。一位家长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三年前他以每月1000元的价钱租下了一间90平方米的两居室，如今同样的户型租金已经涨到了1200～1300元。这位家长表示，最近正是容易租到房子的季节，等到中招结束，那时候不论租还是买都非常难。

另一方面，泰华学府目前并没有房产证，买卖只能靠签协议。王娟担心不安全，暂时不打算卖房，好在附近的学校越来越多，房子行情好，不如先拿在手里。

谁的衡中

自衡水一中出来，沿省道向南不到10公里，就到了河北衡水中学。本地人习惯将衡水一中称为“南校区”，与河北衡水中学并称为“衡水中学”。两校在管理教学等方面共用一个体系，校长也是同一人，据衡水一中的毕业生透露，在读期间考试成绩排名都是两个校区一起计算。

衡中与一中的最大区别在于生源，前者是公立学校，只能招收衡水户籍的学生，后者为私立学校，可以跨区招生，在河北省的各个城市、乃至外省市招收优质生源。

这种抢生源的现象曾遭到过教育部门的点名。2017年6月，河北省教育厅对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下发通知，要求对不规范甚至违规办学招生的现象进行整改。同年，石家庄市、保定市、邯郸市、邢台市教育局分别要求：外地民办高中，未经批准一律不得私自进入辖区招生，违者，教育局不予办理初中学籍档案转移手续。

但以衡水中学的名气，想要挡住学生和家长的脚步并不容易。

如果只看高考成绩，衡水中学是河北省中学之中当之无愧的C位。2018年，衡水中学共有214人被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录取，名列全国第一;河北省文科前10名包揽9名，7人进入理科前10名;一本录取率达到92%。更可怕的是，自1995年起，该校的升学率就已经成为衡水市第一，到2000年高考成绩位列河北省第一，并一直延续至今日。

把孩子送进衡中成为了众多家长的夙愿，每到衡水中学开放日，校园里人满为患。家长们带着孩子进校参观，感受衡中的学习氛围，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不久前，张梦带着正在念初一的女儿来衡中参观，女儿参观完就告诉她：“妈妈，我想来这里上学。”

张梦的女儿在衡水五中就读，如果说进入衡中意味著一只脚迈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进入五中就相当于一脚迈进了衡中的大门。

衡水中学的初中部刚成立不久，还未有毕业生向衡水中学输送生源，所以其生源主要来自其他初中。衡水五中由于自身的教学质量优质，每年衡中划拨给五中的名额都是衡水市各大初中之中最多的。两者之间关系匪浅，2014年9月，衡水五中与衡水中学联合办学，在衡水市滏阳中学校区成功办起30余个初一班级。

把孩子送进衡中成为了众多家长的夙愿，每到衡水中学开放日，校园里人满为患。

为了能让女儿上个好学校，张梦很早就开始准备。她家原本住在河东街道，在衡水中学附近，不过周边并没有太好的小学。女儿二年级结束后的暑假，张梦不顾家人的反对，在市中心买了房，跑了一个夏天，才将女儿的学籍迁到附近，转学进入一所不错的小学。女儿的成绩争气，小升初时考到了五中，张梦松了口气，觉得“没白忙活”。

五中是民办初中，不受户口影响，学校自主招生择优录取。除了在衡水市内广揽优质生源，像衡水中学一样，五中的触角同样延伸到了其他城市甚至外省。

张梦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五中现在有一半学生都不是衡水市户口的，女儿所在年级的第一名，就是一位来自北京的学生。

非本地的户口不能在衡水参加中高考，但在衡水的好学校里训练一两年，再回到户口所在地考试，也能比本地学生有极大的优势。衡水中学也是如此，据一位衡水一中毕业生称，外省学生大多选择高三时来衡中就读一年，每个实验班大约有10个这样的借读生。

另一种情况是，如果孩子的户口不在北京、上海、天津等高考的“优惠区域”，那么不如让他落户衡水，在衡水享受最好的应试教育。

张梦曾接触过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家长，孩子没法落户北京，就干脆在衡水买房落户。当时这位家长的孩子才上三年级，但如果熟悉衡水的政策，这个时机选择得极为明智。

衡水中学面向衡水户口的学生提供“公费生”名额，所谓公费生，要求学籍和户籍在衡水5年，能够享受到比其他录取渠道稍低的分数。如果学籍和户籍不能满足要求，就只能走“自费生”路线，分数高，竞争压力大。

在社交网络上，常有衡水本地人抱怨孩子上学越来越难。一篇题为《衡水中学，被外地人占领的高考工厂》的报道中提到了这一现象，2017年，衡水十三中的分数线提高到了500多分，低于这一成绩的属于自费生，每年学费高达9000元。

为了能够容纳更多本市学生，面向有衡水户口的学生招生的河北衡水中学正在扩建，扩建的区域与现有校区面积相当。

学习衡中好榜样

1982年，张文茂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衡水中学教物理。直到2018年，时任衡中校长的他离任，36年间，他全程见证衡中从低谷到崛起，再到取得今日的成绩。

张文茂刚到衡中的10年，衡中连换了4任校长，成绩不行就换掉。彼时的衡中在衡水市11所重点中学中都排不进前5名。1992年，张文茂的前任李金池接下校长之位，成了当时河北省最年轻的校长。

在规范办学、进行课堂教学改革后，1995年，衡水中学迎来转折，升学率一跃成了衡水市的第一，次年又摘得文科和理科状元。2000年，衡水中学的高考成绩成了河北省的第一，本科上线人数达911人，重点大学上线人数达643人。

在接受《环球时报》采访时，张文茂表示，自2006年起，衡水中学的生源就不再流失了。而在此之前，衡水中学招来的前10名学生，曾经一个都留不住，全被别的学校挖走。如今，衡水中学成了“掐尖儿”的，尽管各地发公告禁止跨区招生，但整个河北省内的优质生源还是都要先被衡中拣选，而后才轮得到别的学校。

几位衡水一中毕业生讲述的入学经历大体相同，都是在所在城市中考名列前茅，而后被衡水中学招生办联系，不同地区的招生风格不同，有些需要来到衡中面试一轮。一位学生表示，河北省内学习好的学生及其背后的家庭，最终都会选择去衡水或者石家庄就读，这两地的好学校几乎将每年重点大学在河北省的招生名额包揽。

绝对优质的生源、经验丰富的教师、数年积累下的应试方法，凭借这些，衡水中学渐渐立于不败之地。

挑战者也纷纷而来，衡水二中就试图将“赶超衡中”作为目标。有知情人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如果选择在衡水二中的初中部就读，必须签下协议，中考时不得报考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的管理比衡水中学更为严格，在社交媒体上，不乏学生透露出曾有二中学生因小小的错误，而在全体大会上遭到公开点名。

对于考生背后的家庭而言，如果能够通过三年的苦学，换来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有人说：“最累的往往不是衡水中学的学生，而是那些被衡中踩在脚下、又努力模仿其制度的学校的学生。”

所有执着于升学率的学校都在学习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这些“超级中学”的办学经验。近年来，衡水中学模式也在通过合作办学的方式向外省市输出。据不完全统计，衡水中学在国内10个省份开设了至少18所分校，遍布昆明、遂宁、张家口、南昌、合肥、邯郸等地。但如果无法像衡中一样，尽可能地网罗优质生源，即使学到了管理模式，也很难创造出衡中那样的升学率。

摩肩接踵地跑操、列队的间隙时间拿出资料念诵，这些整齐划一到略显“疯魔”的图景是外界对衡水中学的第一印象。尽管衡水中学屡因严苛的管理模式被外界诟病，有人称其培养的是“高分低能的考试机器”。但不少衡水本地人表示，所有衡水的中学都在采取这样的教学模式，相对而言，衡水中学是衡水市管理最人性化的学校，给学生调整适应的空间，还会配备心理师。

在衡水中学就读是怎样一种体验？在知乎的相关问题下，不少衡中毕业生都对学校心怀感激，不论如何變态的模式，至少让他们的成绩有了实质的进步。但也许是幸存者偏差，只有那些受益者才会留下回答。

在衡水一中考场周边等待的家长聊起衡中，无不赞赏其模式，认为抨击衡中的人根本不了解情况，甚至有人说：“谁搞衡中，就是和我们过不去。”

想来衡中的人挤破了头，那些成绩不好的，托关系多交钱也要进来。一位毕业生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他上学那年还有高考只考了300多分的学生。“衡中的一本率92%，如果全是掐尖儿，不可能还剩下8%。”这位毕业生断言。

对于考生背后的家庭而言，如果能够通过三年的苦学，换来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在他们看来，等到了大学，再搞素质教育也不迟。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王娟把“衡中加油”的头像换成了蓝天白云，并把签名改为“看看外面的世界”。

（文中出现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