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又
……从前有个小姑娘叫王一凉……
……她十五岁那年见到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儿……
……她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六岁时发生的那件事……
……那是一件稍晚我们会提到的事情……
她已经有些睡意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他的手。
……手很软,很大,没有很用力,但不乏力,又好像在一种刚刚开始的力量递进中……
今天是有其他事情路过这里。没有提前预约,只剩下一个新来的男技师。
可以吗?
昨晚没睡好,她想补补觉,睡着了有手在身上,谁的,怎样的,似乎是无所谓的。
姐,您会员怎么称呼?
王一凉。
前台也是新来的,不然手机上也能通过她的声音猜出她是谁。她的声音轻柔、清楚、准确(没有任何吞音)、自然、从容……最关键的特点是纯洁。她曾经是专门给动物节目配音的演员,据说,男性都很喜欢她的声音。他们跟着她的声音,像是跟着一个小姑娘,勇敢地走近獅子大象和豺狼;但偶尔冷冰冰插入的调侃语气,又会让听众——包括女性听众——意识到,这是一个颇为冷漠的女声。
除了她丈夫,一定还有很多男人,在对她声音的联想中,愿意把她连同她的声音娶回家。她丈夫第一次看到她本人,一定是觉得她人和声音很一致。他从未说过,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她也从未问过,因为她不喜欢引导男人说类似的话,诸如,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我跟你相处几天,就想到了跟你结婚……
王一凉对这样的话从没兴趣,她看重的是感觉,一般都是无法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就不是那种感觉了。
……
睡意萦绕着她,半睡半醒中,她更精准地感觉到了那双手。
……手是温的,没有内火,匀速地上下滑动,仿佛两层皮肤之间的阻力十分恰切……在意大利,她曾偷偷摸过两个大理石雕像的脚踝,那滑腻在炎热的夏天里是难以忘怀的……他的手也是滑腻的,她更加准确地感觉出来,这滑腻跟精油没关系,而是他的皮肤——准确说,他的掌心——滑腻而且温热,像是有供暖装置的大理石,想到这里,她笑了……
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想起大理石了……
你的皮肤非常好。他说。
他的声音是低的,不是很沉,王一凉努力回忆他的身材,似乎是紧瘦的,也不是很强壮,他的身材无法提供低沉声音中的“沉”。在她的理解中,“沉”和体重有关,是需要重量坠下的……
她想到了忧郁。
她想到了他的肤色——烟色。有这样肤色的男人,常常也有质感滑腻的肌肤。
她想到自己的初恋,他就是有这样肤色的男人,只是心灵有些异味。
你的皮肤真的很好。
最近还行,夏天那会儿,肺腧那附近,发痒,总有小红点儿。
技师没有接话,手开始渐渐用力,滑腻加上了重量,仿佛又在感觉中夯进了一些信息。手掌的温度稍微有些上升,摩擦的结果吧。
我稍微用点儿力,受力不?
没问题,我挺受力的。
技师马明开始拨弄王一凉的痛点,从肩滑向肩胛。
疼痛,是她熟悉的疼痛,略微和缓些,他不是逆向横拨那些结节,是顺向捋按。他的手已经精准地测量了这疼痛的度数,正好在她咬着嘴唇能够挺住的级别上。在疼痛变酸痛之前,他附上整个手掌温柔地“抚摸”几圈。对皮肤这是“抚摸”,对内心也是很甜美的抚慰,非常舒服。但获得这种感觉的人,不想用“舒服”这个字眼描绘,因为“舒服”无法包涵它的全部意味。这抚摸完全符合职业标准,没有任何勾引的企图,却比勾引更深地走进了感觉。
你的声音很亲切,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的手用力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气喘,仿佛手是别人的。
你家里养狗没?
没有。
猫呢?
没有。从来没养过宠物。
嗯,一般养宠物的人都没时间看动物节目。我以前给动物节目配音。
噢。
……
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背,开始了腰部的按摩。
腰,太硬了。
她没说话,她知道她的腰。那些坐在屁股下的时光,都积在了腰上,有如树的年轮,虽不可见,但十分可感。它的坚硬和酸痛,常常在阴雨天里,让她生出幻觉——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仿佛接近了生命的尾声。
也太凉了。他说。
只有夏天最炎热的那个月里,她能忽略腰部的寒冷。她甚至觉得,按照她腰部的寒凉,她的尿都不该是热的。
他双手快速横搓她的腰部,直到一团虚无的无源之火,缓缓升腾起来。她觉得,他的手更软了,因为热?
啊!太疼了。
当他竖着按捋她腰部僵硬的肌肉时,她叫了起来。
打架往腰上打,很容易出人命的。他说。
因为是肾区?
……
他用盖腿的浴巾盖住了我的背,抻抻两条腿,将浴服的短裤往下拉,露出三分之二臀部为止,开始整体按摩腰臀。先是双手,然后一只手拄在后背上,另一只手不停地从臀部侧滑下去,循环往复……我最初的紧张很快被揉开了,继续的感受中,没有邪念进来,越来越清晰的是很纯粹的舒服。我想起巴赫的平均律,可以永远听下去的单纯中,出现了幻觉,生命的重量离开了躯体,但我还活着……
在这专注的感觉中,他换手,感觉并没中断……我无法测量,我被这沉溺推出了多远……所有具体的概念,养生,按摩师,男人,女人,家里新换的密码锁……都蒙上了一层白雾;那雾好像是由很多散去的微笑变化而成的。
环跳,我要用点儿力了。
疼。
疼。
没有安慰,象征性的也没有,之前都给过了。
花朵迟开二十年疼,裸露着。
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夹”住脚踝,上下颠颠,短裤往上挽起,挽到不能再往上的地方,用浴巾盖住右腿,抻过左腿,从脚踝往上捏。她疼得用脚尖儿抵着床……
疼吧,都是结儿。
她心里有些委屈,刚才的疼痛还未了结,眼前的疼就赶过来了,海浪般前后拥簇。她的思绪离开了他的手,落到了疼痛上。疼痛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像旧伤又裂开了。她心底的怨气迅速升腾——伤害是无法抵抗的,被伤到的那一刻,伤害已经赢了。
……
我没看过动物节目。他说。
他捋着脚跟儿向上,经过昆仑、承山、合阳、委中、殷门、承扶……又是一趟疼痛的往返,她的感觉中,渐渐有惩罚的味道了。
我喜欢寺庙,大山,有庙的山更好。我看过一个电视,就是介绍寺庙的,那个解说的声音,跟你很像。他说。
哼。她发出一个语意不详的动静,像是否定,又像是不想提那些事……
快立冬了吧?她问。
后天。他说,立冬应该吃饺子。
好像什么节气都得吃点什么,饺子粽子月饼元宵的;过节也得吃,吃个没完……
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他说。
她想起小时候冬天的寒冷,带着冻疮的双脚不是疼就是痒。那时候的伤,都在外面,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自己眼睛看不到的,别人的眼睛也能看到。
你为什么喜欢庙?她问。
我还想什么时候去住住呢。
……
庙,远山,陌生的地方,客厅的飘窗,丈夫汽车里的味道,小时候老房子走廊里的味道,破损的砖墙,他躺在棺木里的红脸蛋儿和绿耳朵,从利顺德旧址往安里甘教堂去的那条小街叫什么来着?僻静……酒店里下午的那场性事引发的话题,现在还偶尔谈论着:老房子里到底有没有幽灵……安里甘教堂有什么?
她的心异样地轻抖了几下,忽然有兴致,想做几件好久没做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出去转转……这样的心情,真是久违了。
终于,他两只温热的手掌开始上下摩挲她的两条腿,这安慰来迟了,但还是来了。她闭上眼睛,两条腿仿佛变长了,似乎还在生长,向着远方延伸着。筋长,命长,王一凉觉得这是跟她没关系的养生理念,她希望腿长,漂亮,正如活得漂亮;活得长短,不是她想操心的事情。
……
现在,你翻身吧。
他拿着大浴巾在自己脸前撑起一个墙。她翻身,他把浴巾盖到她的身上。她的乳房小腹都很小,很紧实,像没长胃一样,两肋的线条令人满意,她自己也应该是满意的,所以才不在乎别人看或者偷看。她去日本男女混合的温泉,去欧洲裸泳浴场,带着天然的自信,八十五岁,估计她也会这么干,假如她能活到那么久远。
他在浴巾上又加了一个小浴巾,她随手替他在肩窝那里扯住小浴巾,他笑笑,爽快地拉掉下面的大浴巾,很高兴地给她揉肚子。
腿好像长了一点儿。她闭着眼睛说。
他笑笑。她听见了他的笑容,也发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使劲儿伸伸腿。
我腿够长,不用再长了。她说完,又听见他的笑容了。他的拳头在她的肚子上碾着,不是很用力,淡淡的疼痛。她始终闭着眼睛,这样就能把离得很近的脸拉远。
脸,离近了,是模糊的。
你的后背太硬了。应该多做做按摩,能缓解。他说。
你去过灵隐寺?她闭着眼睛问。
没有。我都是在家附近转的。
你喜欢哪个?
我听说一个,还没去过,说那里不许捐钱,僧人都很瘦,每天就吃一顿饭,大家都干活儿……我想找时间去看看。
哼。她又发出一个语意不详的动静。
你的肚子比你的后背健康。他说。
王一凉有个闺蜜,是一个爱的饿鬼,不停地恋爱,不停地失恋,她因此羡慕王一凉的婚姻,婚姻是恋爱的正果。
王一凉羡慕苏果果的失恋,她不认为失恋是失败。恋爱的过程有了结果,在她看来才是失败的。
你的想法有问题。你看张爱玲,最后没有婚姻,没有子嗣,一个人死在家里。家里除了一些衣服、杂志和发臭的中餐饭盒,啥都没有,承認不承认,都有点凄惨,你不这么认为吗?
苏果果喜欢反复引导王一凉走上她的思维轨迹。王一凉从不反驳,也不跟随。
我们怎么认为不重要。
王一凉看见做咖啡的女孩儿偷看一眼手机,手机估计是放在案子上。女孩儿流泪了,她低头拉花,王一凉似乎听见了眼泪落进摩卡里的叮咚声,像青蛙跃入池塘那么响亮。
要是张爱玲死的时候,家里都是红木家具,床前围着一帮子孙后代,其中两三个在想张奶奶的版税怎么分配,另外的在想她柜子里的梅森餐具谁可以拿走……你说,是不是也有点儿悲惨呢?
那倒也是。不过,我发现,你真是有问题,总愿意在美好上面弄出一些黑斑。为什么不可以,她的子孙后代什么都不想,就是难过呢?!
也可以啊。
王一凉把苏果果当成自己的臭氧层,她发出均匀的嗡嗡声,为王一凉的世界建立了某种宁静。
苏果果报道婚姻恋爱的最新状态,自己的别人的,王一凉倾听,但从不把肚子里的结论说出来。理解不是靠讨论得到的,她宁愿她们一起享受咖啡的香气,享受窗口的阳光,观看街上行人的悠哉,说说话,笑笑,谁也别干涉谁。苏果果对她的“干涉”和“批评”,因为她不在意,都变成了一缕缕微风。
我发现,跟我交往的男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苏果果说。
……
我觉得,他们缺乏爱的能力。苏果果最大的乐趣就是总结,但结论又都是让她痛苦的。
王一凉笑了:你指性能力?
你疯了?!
你有爱的能力?
王一凉嚼着薄荷茶里的鲜薄荷叶儿,预约了明天上午的按摩。她已经搞清楚了按摩师的名字叫马明。
我至少敢爱,敢尝试。
屡试不爽呢!王一凉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她不喜欢能引发太多下文的话,因为她不喜欢辩论。
你跟你家老张天天干啥啊?
打招呼,通知各种事情。
通知?
亲爱的,我把肉桂粉调到饮料区了,做咖啡做点心用这个调料的频率更高。
饮料区?
老张新建了一面“罐墙”,上面按使用划分了区域,区域内按字母顺序,非常方便拿取。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家也不怎么开伙啊?
所以,保持调料罐的整洁很容易。
哎,你们家老张现在碰你的频率高不?
你不跟我说你的那点儿事儿,反过来窥探我的私生活,太那个了吧?
我是不好意思跟你说,你挺深沉的,从来不谈床笫之事。我怕把你带坏了,我在床上,跟你想的,是不一样的。
啊,我有点儿开窍了。你床上功夫了得,所以男人只想跟你上床,不想跟你结婚?
哎,你这么说挺恶毒啊!
是啊,不该这么说,没过大脑,随口吐出来的,别恨我啊。
那说说你家老张。
没什么好说的。他“碰”我,偶尔,碰一下,把我翻過来,接下来的情形要看月相了。风花雪月,前提是有无风吹草动,然后是风平浪静还是风起云涌,要看云层厚度,月盈还是月缺……反正没准儿。
哈哈哈哈……你家老张星座是月亮吧。
我们家老张的星座是第四副总。任何公司,任何企业,任何地方,都是在这把椅子上。
我要是能结一个你家老张这样的,就没啥抱怨的。
苏果果的这句话像一层层的绷带,把王一凉包扎了。
五楼的服务员向王一凉道歉,她说,马明上一个活儿还没完,但他已经安排了房间,你可以先到房间休息。房间刚换完床单,负责打扫的一个老妇人敲门进来,拿来了新的浴巾和薄被。
预约马明的人不少啊?
这周开始多了,他是刚来的,手法好着呢。
你跟他很熟悉?
是我介绍他来的。马明人好,命有点儿差,老婆走了,老妈帮他带孩子,一家人都靠他的这点儿收入。你多预约他吧,他手法真好。
王一凉还没张口问,老妇人先说了:我这脖子就是他给我按好的,之前天旋地转的。马明可是我的恩人。
你们是邻居?
我和他妈是邻居。
马明进来时,我正在看一档养生节目,说的是为什么眉宇间会有川字纹,嘴角法令纹过深,鱼尾纹出现过早……等等,都是什么原因。
今天准备做什么项目?
马明看着我,像是看着熟悉的人,很平静。他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亲切似有似无,走在大街上,我很难注意这样的人。
和上次一样吧。
好。
那双手搓了一会儿,在我的头上方发出沙沙的摩擦……油滴到背上,双手放到油上轻沾,然后轻轻抹匀。
有点儿凉,手。
没事儿。
他的手不凉,和上次一样。他的长相和他的手,在我脑海里仍然无法统一起来。我开始想,长什么样的人,应该有这样的双手呢?
他的双手游走在后背双臂和腰臀上,像是一个周全的问候,对腰说,不太好吧,很硬啊……对髋说,好凉……对后背说,真的很紧,肌肉都绷着,放松……放松……对胳膊说,心脏偶尔难受吧,有结节啊……
他顺手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我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合着他双手均匀地游曳,落到髋臀翘起的地方,停顿一秒钟,再次用力向上推进……我仿佛能听见血液欢快的涌流。
上次回去皮肤没疼吧?
没。
嗯。
他开始用肘顺着肌肉的走向,从右侧肩颈开始驱赶凝固在肌肉中的僵化。疼,更疼,比更疼再疼,但没有达到疼得受不了地步。他的肘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经过病灶处,疼痛减弱,不那么痛时,他再次用力,疼痛加剧,三五次之后,疼痛持续,有些难忍……他的手才回来了。他的手在疼痛上温和来回,力度介于按摩和抚摸。
腰肌的劳损处,他用同样的方法驱动,上下上下,因为是肾腧区,比肩颈更痛,他用肘和抚摸交替更频繁些。他知道这里更疼,“奖励”多些。
你真的挺受力。他说。
以前我让盲人按摩,被按哭过。
嗯。盲人是横着拨,很疼。
是,特别疼。但按摩之后会轻松几天。
那样拨是错的。
嗯?
是用蛮力,逆着肌肉的走向的。
……
我学过一点儿解剖,缓解肌肉的僵硬,得顺着肌肉的走向,这样也疼,但不是很疼。最关键的是不会损伤肌肉。
你为什么喜欢去寺庙?
不知道,小时候就喜欢去。
以后,你说不定还能当和尚呢。
嗯,有可能。当和尚不用总考虑挣钱啥的,应该挺舒服。
哈哈哈哈,挣钱有那么难吗?
他没有答话,我咳嗽起来,痰涌上来,他把纸巾盒放到我头旁,说他要去拿按摩油,离开了。我起身咳出痰,重新躺好前,看见按摩油还有很多,他带回来一杯水。
是我煮的桑叶茶,喝点儿,可以清痰。
好。
这有吸管儿。
我听说过桑叶,不是泻火的吗?
看你后背,你有胃火,就是《伤寒论》中说的肠胃实热。咳嗽原因很复杂。
你怎么看出我有胃火?
后背稍微有力,出痧了。
他的肘压住了一个环跳穴,我没忍住疼,轻喊了一声,太疼了。他改用拇指揉赶,仍然很疼。他的拳头移到环跳附近,我也感到了那里的结节。他稍微用力,我再喊,非常非常疼。
久坐。
……
还弄不?
能弄好吗?要是根本就不能缓解,我就随它去了。
能缓解。你要是坚持一周至少一次,我觉得能缓解。
好,我咬咬牙!
大约两三分钟的光景,浑身都出汗了,尤其是头发里面,格外湿漉。双脚轮换抬起,好像在随着疼痛的节拍舞蹈。他似乎不想理睬我的疼痛信号,两个拇指同时捋臀部的硬条条儿……疼痛宛如波浪一样,涌来涌去,就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双手回来了,宽大温热的手掌上下一个来回,就抹去了疼痛,痕迹皆无。
……他的手掌从高的平面,滑向腰的低平,再回去,再滑下,像自动的雪橇,在雪坡上机械上下,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每次用力的均匀,每次摩擦的和谐,都带给我错觉:这是永不休止的律动,将一直延续到生命的终结。
这也是第一次,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臀部,感觉到它的结实程度,感觉到它起伏的线条,感觉到它稍稍的肥硕……那双手老实忠厚地在臀部的三分之二区域内游走,对另外的三分之一没有任何企图,连半点犹疑迟疑都没有过!……这反复的正儿八经的按摩,正儿八经的反复,持续着,越是没有企图,越是唤醒了……怎么说,好久没有过的,久违的……与欲望有關的某种急切……
你失眠了。
他又一次把你一个人留下,让你独自跟黑夜待在一起,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你却把手放到了老张的身上,你害怕了?
还没睡?老张在睡梦中问。
睡了。你睁着眼睛说。
快睡吧……
……
你以为,你已经成功逃离了自由的真空;你以为,你已经安全缩回到茫茫人海;你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正常生活;你以为,你不再为动物节目配音,不再每天出入录音棚,把老张的稳定当成挡箭牌,生活就正常了……
那双温热的双手,把“装睡”的你叫醒了。你过去的不良,你过去没有清理的遗痕,现在,被按摩师的双手翻找出来了。
苏果果嫁给了一个认识不久的商人。
她的婚礼上,王一凉和十个陌生人坐在圆桌前,离舞台上的苏果果很远。王一凉看着大屏幕上苏果果夫妇的笑容,忽然有些饿了,期待快些上菜。
你无论如何来参加我的婚礼,之后我给你解释!
王一凉似乎并不期待苏果果的解释,也不惊奇她为什么突然嫁人。苏果果嫁了一个跟她之前认识的男人完全不一样的人,也正常!但是,以上三点放到一起看,苏果果要是能解释一下倒也蛮好的。
我拿他没办法……苏果果说。
他太有钱了?
不全是。
那是什么?
我累了……
王一凉和苏果果默默站在宾馆大堂,已经是他们的蜜月之后了,几位外国客人低声絮语经过她们,其中一个金发老头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苏果果向他挥手,他微笑。下一秒苏果果对他竖起了小手指,金发老头的笑容迅速消失,又不知道小手指代表什么含义而尴尬。王一凉压下苏果果的手,对老头儿发出一个微笑,老头儿撇撇嘴,转身跟上了他的人们。
王一凉跟着人群走在大街上,像在队伍中,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认定自己是这支队伍的叛徒。她也同样确定,她不是苏果果的朋友,苏果果也不是她的朋友。她听苏果果的恋爱故事,就像什么人在桌子上翻弄钢笔帽一样;苏果果最期待的故事也是王一凉的婚变。两个交往的人,只有他们的苦难匹配相当,只有他们对内心的邪念供认不讳,他们才能进入真正的交往,彼此无法抛弃才能无法分开。在这样的隐秘中,唯一能认清她的,是她的姐姐,可惜,她夭折了。
你在哪儿?
我快到家了。
我们几个朋友刚吃饭,吃完还要去酒吧喝酒……
好,你去吧。
那你早点睡啊。
嗯。
命运,像一朵云,只有飘到某个人的天空上,下起雨,把他淋湿,它才不再是一句空话。被淋得浑身颤抖的人才会认命。一个女人跟另外的男人散步,离出轨只有一步之遥时,她选择了回家。她的丈夫没有睡,一个人喝酒听音乐,等着妻子。丈夫跟妻子聊了一会儿音乐,问她要不要泡泡脚,没说别的,替她打了洗脚水,便先上床躺下了。妻子上床时,丈夫在床上看书,妻子也拿起自己的书……丈夫搂过妻子,他们一起看书。过一会儿,丈夫说,他困了,放下自己的书,关了自己的台灯,在妻子旁边躺下,把手臂搭在妻子的腿上。
……姐姐说,那个夜晚像一幅画,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最令她难忘的一幕。她不再有出轨的念头,但没多久姐夫自己出轨了。姐姐原谅了丈夫,可惜不止一次。姐姐死得很平静,她曾经是一个安宁的女人,娇小美丽。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也早已有了,神将已经发生的事重新发生。
神的话让我亢奋,一切事都是发生过的,哪里能轮到我来掌管呢!让一切随机发生吧,那急切再次笼罩了我,欲念被点燃之后,我完全明白了,过去苏果果说男人的那句话:他们用下半身思考。
……这和用上半身思考没有任何不同,也许会得出更高级的结论呢!最伟大的男人里,应该有唐璜,才公平!
……
我打电话要取消明天的按摩预约,改成今天。前台告诉我,今天技师马明休息。
方便给我一下马明的电话吗?我自己问问他什么情况。
马明你好,我是王一凉,给动物配音的那个,听说你今天休息,我在中山路上的洲际酒店805房间,离火车站很近的那个。你要是方便,我们约这里按摩行吗?我会在这里待到很晚,看你时间。
我躺在浴盆的热水里,等待。我脑海里没有淫秽的想像,但我周身布满了烈火。浴盆里的水很涼了,但我里外都还是热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见过的那个十岁的男孩儿,他是我的远方表亲,他跟着妈妈路过我们家,只待了一顿饭的工夫,就继续赶路了。我想起了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是他离开以后,妈妈讲给大家的。
一个六岁的男孩儿,为一辆吉普车指路,把它指向了一个旧桥,那里是近路。旧桥塌了,车掉进河里,车里的人死了一半儿……
忽然间,我那么确定地想起了他的脸,十岁时他已经有了一张严肃的脸,一张从此再无惊慌、再无喜悦的面容。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他身上,一下子把他的生命抛进了尾声:他长大以后的所有发生,都将发生在这件事情之中,都将变成这件事情。可不可以说,他一辈子里只发生了一件事?
……
他的故事,在我的心里藏了太久,变成了我的故事。
……
门铃终于响了。
马明站在门外,对我点头微笑,仿佛在说,我是你预定的技师马明,我来了。
他把随身带的阿迪达斯的运动袋放到行李架上,他看看床,再看看窗前的一对椅子。
我说,请坐。
他坐到椅子上,运动袋里玻璃碰撞声的余音,好像还在空气中回响着。
天气真好,我站在窗前假装看看窗外。很适合吃两瓶橘子罐头。你包里的玻璃瓶子是罐头吗?
不是,是罐子,拔罐儿用的。
我没说我要拔罐啊。
不是给你拔。
哦。
我去买两瓶罐头吧,要橘子的?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超市。马明把橘子罐头放到茶几上准备打开时,我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是十五点零一分。
四个小时后,马明离开了。他说,他有一个预约,是一个要拔罐的人,没说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也没问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看着两个空空的罐头瓶,努力回忆吃那些橘子瓣儿时的甜味儿……
还行,不是很甜……
按摩师是这样评价橘子罐头的。
王一凉在宾馆睡了一夜,错过了早餐,空着肚子离开了酒店。她一直没有开手机,不想对任何人说起昨天的四个小时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吃了一个麦当劳,打车去了河堤路。她在河堤路上走了很远。她有时闭上眼睛,感觉脚下的路像桥一样,悬挂在丈夫和马明的目光上。她仿佛走在由他们目光交汇而成的一条大路上,走向她的终点,不过,离终点尚有很远的一段路程。她去了姐姐的墓园,在心里告诉姐姐,她要离开,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删去了很多细节,留下的都是失效的细节。但感觉是真实的,念头是依靠感觉变成主宰的,所谓一念之差。
一个人抢劫某个路人的包,当场被抓住。他本能地挣脱,使劲推开那个逮住他的人。被推开的人从过街天桥上翻了下去,砸在下面很多车的某一辆上。那辆车的司机也是本能地扭打了方向,造成了几辆车相撞和追尾……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和一个念头,能撞到一起,共同变成某个故事的主宰,实属不易,结局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灵魂没有完结……世间才无新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