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
这是一家戏剧学院的培训中心。每年,培训中心都会定期招收两批学员,在全国。每期学习半年时间。需要说明的是,来这里的人尽管都和戏剧相关,但人员的分类却是十分复杂。他们中间有做过导演的,有做过编剧的,有做过演员的,有搞音乐和美术的,另外还有舞台造型、服装和化妆,甚至,有些还涉及到了中外建筑史和透视学。总之,戏剧里所要呈现出来的各个门类,这里几乎都有设置。
来这里之前,我曾经想像过一次,前面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会是什么人。还想像过诸如这个人的性别、身高、体重、发型、对服装款式与颜色的喜好,甚至体味和肤色一类的细节。但好像是,想着想着,我的大脑就溜号了,完全把正在想着的事情忘掉了。后来,直到他们陪着我走进了这个房间里,思维才又突然跟许多天前的那次想像对接起来。当时是为什么溜号的呢?我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只能暂且想像成是脑子里忽然跳出了一些别的事情,而且,肯定是比想像这个房间里先前住过谁更重要或者是更加刺激我的一件事。比如,又想到了另外那件我从来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但我自己又总是会沉浸其中的事。这件事我可能到现在还是不能对别人说出来。应该就是这件事情,它们突然毫无征兆地跳出来,汹涌地,把我对于这个房间里曾经住过什么样一个人的想像,一下就冲得没了踪影。
下午两点钟,春天,房间里的光线和楼房外一样好,温暖,明亮,奶白里带着点淡淡的蜜色。我站在那些蜜色的边上盯着它们。穿透白色的纱帘,它们落在了栗色木地板上,形态宛若踩在一根根隐形的橡皮筋上,轻轻地弹跳着。背景音乐是从另外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具体点说应该是在某间玻璃房子里,无声无息地涌动来的,席卷着,似花朵开放时流经的月光,在芬芳中暗暗地流淌。
在照射着地板的光线里,我拉开纱帘,挪动一下椅子,选择了坐在窗子前,晒着太阳看远处的楼房和树木。我一直喜欢阳光,像喜欢阴雨天一样喜欢它。这似乎并不怎么矛盾吧?我的意思是,我和所有带有生命体征的物体一样,不仅离不开空气,也离不开阳光和雨水。这是几种常常会被我忽略掉的东西。
一片阳光斜照在桌子右侧的抽屉上。在一小块阳光没有光顾到的阴影里,是两把吊在一起的钥匙,它们由一个金属圆环套着,一把插在锁孔里,另一把吊着,如同杂技团里两个在表演吊环的人,又有点类似我跳楼自杀时,被奇怪地挂在半空中的姿势。一年的时间里,我自杀了三十六次。三十六次都失败了。
我盯着两把钥匙,看了一会儿,然后莫名其妙地把手伸进阳光里,拉住抽屉上银色的半圆把手,慢慢地将抽屉拉开,把半个脑袋探了过去。抽屉里躺着本类似书的东西,古旧的线装本,封面是同样古旧的、一节《清明上河图》的截图,画面热闹纷杂,铺陈在刚刚照射进去的光线里。我盯住图上人物旁边,一把遮阳伞上的线条,猜测它下面站着的是不是个女人,心里则在快速地臆断着,先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又没有敌人拿枪在门外逼着,离开时干嘛還会匆忙地把手边的东西都落下了?
抽屉里是毛姆留下的一个笔记本。我拿起来,翻开,看着笔记本被她用掉的一页。笔记本只被她用掉了一页,后面,全是空白的页面。
毛姆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至少是练过某个硬笔书法家的帖子。后来,那页纸上记录的内容,我基本上都认出来了,唯有日期前面带点艺术设计味道的“毛姆”两个字。我那会儿颠来倒去地,像是在研究甲骨文,研究了半天,也没有辨认出那是两个什么字。我只弄明白了一点,似乎,这个笔记是毛姆有意留下来的。
对于毛姆,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同样是她未知的。最多也只会存在于她的某些想像中,如同我曾经对她的想像。这样解释,是为了说明毛姆留下的笔记本,实际上并非是留给我的。也许,毛姆只是想留下来一点她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让这点细节告诉某个后来者——这里,曾经还住过一个名字叫做毛姆的女人。这里曾经是毛姆独自拥有过的,一个狭小空间。独自拥有这一点,应该是很重要的。
毛姆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戏剧家和小说家,很多人都读过他的小说《宝贝》,我也读过。但我知道,这个把笔记本留在抽屉里的毛姆,一定不是那个戏剧家毛姆,也不是那个写小说的毛姆。
没完没了地啰唆这些,我是想试着说明白,我虽然知道了毛姆是个女人,年龄和我相近,但是,她实际的身份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起码,我不清楚她和一台戏的真正关系:台前还是幕后。我不想去弄清楚一个人的什么背景,可有时候却是这样:你也许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嗜好,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跟你有点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不愿意让别人多知道那么一点。宋大志说过,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雅不避俗,一条狗,还会懂得嗅一嗅蹭到它身边来的,某些同类的味道。
阳光潮水似的退远了一节。又退远了一节。我跟随裸露出来的沙滩移动着,往水边上靠了靠,把肩膀靠在有着水痕斑的窗台上,让阳光直接照耀在毛姆写的字上:粗黑的签字笔,每个笔画都非常粗旷。这些粗旷的笔画,陡然间又让我想起了那些黑色的树杈,那些细小的黑色枝杈拥挤在一团中午的阳光里,顶着一片片毛茸茸的绿色小叶片。
我现在喜欢拿着飞镖说话。我热爱这种状态。
毛姆把左手里的飞镖举到眼前,轻轻地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然后,将镖尖穿过了一片龙槐的叶子。龙槐的叶子很小,镖尖穿过的细孔,仿佛是给它打开了一扇可以通风的窗子。
成虫期她侧脸看着站在身边的胡力。他的面部没有一点表情,低头在看着地上一片阴影。阴影极小,像个淘气的孩子留下的一块尿迹,随意,又肆无忌惮。
“你可以有另外的选择。”她把握在左手里的飞镖,换到右手里,对一直在盯着阴影看的胡力说。
“你能不能先把飞镖放回去,然后我们再说话。”胡力问道。
阳光在蜂拥着,穿过树叶上那个细小的针孔。毛姆嗅着那些因为阳光拥挤而流淌的汗水,伸出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树叶和它上面的针孔说:“是这样吗?”
“你可以作任何一种想像。”
“要是我失去兴趣了呢?”
毛姆闭着一只眼睛,看着手里的飞镖舒展开翅膀,迎着空中的太阳光飞了去。在它上空,一只喜鹊和一只麻雀也是这样飞翔的。她想,一个人,能不能像一支飞镖?
加入飞镖俱乐部的前一天,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个飞镖协会。她站在俱乐部门口,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宋大志,脑子里快速地旋转着一圈一圈红白相间的镖靶,以及中间那个红色的靶心,笑着问他,怎么还有这么个稀奇古怪的组织。宋大志表情夸张着,故作得意地望了她一会儿,才说:“不会吧,一个艺术家,怎么能连飞镖协会都不知道?”
“他们又没到剧团里去做备案。”毛姆开着玩笑,“你们比赛的时候穿戏服吗,穿的话,我倒可以替你们设计一套?”
“寂寞嫦娥舒广袖——”宋大志摇晃着头说,“我们俱乐部里正想策划一场比赛,你这个创意简直太精妙了。想想,让一群老外们穿着中国的戏服去参加飞镖比赛,这样的场面,一想就会让他们疯狂得嗷嗷乱叫。这样好了,我们现在就上去,把你这个美妙构想告诉他们。”
“有报酬吗?”
“你可以加入我们俱乐部啊,报酬是终生免交会费,但享受的是最高端会员的待遇。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给你保证。”
毛姆眼前交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欢愉时的影子,轻轻点着头说:“成交。”
两年前,毛姆在候机大厅里遇上宋大志时,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没联系了。那天,出门往机场的方向走时,太阳还在东方冉冉地上升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走到半道上,大雾就起来了。她在浓雾笼罩下的候机大厅里等了三个小时,把耐心和一桶爆米花共同吃完之后,百无聊赖地站起来,走进了一家经营杂志的“杂货店”。宋大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几乎是和她同时伸出手去,触摸到了那本《爱乐》。她带着点怒气,恨恨地把手按在杂志上,侧过脸去,想看看和她抢杂志的是个什么家伙,结果就看到了宋大志的一张笑脸。她继续把手按在杂志上,说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宋大志笑着说,让我想想,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多长时间?差不多一百年了吧。
那你用的,一定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计算方式。
毛姆把拿到手里的杂志放回了架子上。
这些年,我可是每周都在坚持收看你主持的《好戏连台》,每周都在屏幕前等着和你约会。她说。
感觉怎么样?
等着和老同学约会,当然幸福啊。更幸福的是,上帝今天又安排我在这里见到了真神。
毛姆还是毛姆。宋大志说,你去哪里?
先不说我,你呢?
上海。
几点?
本来是八点四十。
看来我真要再膜拜一次上帝了。毛姆说,除了跟团外出,这是我第一次,跟熟悉的人搭乘一架航班。
宋大志笑了笑,看着毛姆,说咱们胡力同学呢,他算不算?
他应该不在现在这个范畴里。毛姆说。
马鞍山路上的房子里,窗台的花纹也是淡黄色的水痕斑。沿窗脚一溜延伸出去,是几盆绿色植物:绿萝、虎尾兰、樱草,还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名字。最靠近窗台的是一棵发财树和一棵小叶榕,三年了,它们居然还在生机盎然地活着。
我靠在窗台上盯着那棵发财树,拚命想着一款新戏服上大带与丝绦的色彩,应该如何搭配。从深圳回来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草的味道,一层一层地附着在了那些绿色植物的叶片和它们疏浅的阴影上。窗子外面的阳光很淡,房子里花草的影子就跟着模糊了。我弯下腰,在发财树的一片椭圆形叶子上来回抚摸着,问道:“她喜欢什么款式的奶罩?”
这个问题好像已经反复地被我问过多少遍了。我又一次数起了发财树的叶子,计算着是我问这句话的遍数多,还是发财树的叶子多。从深圳回来的男人一直在拒绝回答我这个问题。他第一次给我的回答是:“你是不是梦游了?”最后一次回答和第一次仍然是完全重复的,从语速到神态,甚至拖在声音后面的唾液数量。后来我懒得问了,宁愿和一片植物叶子交谈,从它那里寻找答案。
让我恼怒的是,这次,我还是没有数清楚这棵发财树的葉子。植物们也在尝试着和我作对。我把手边的一片叶子揪下来,用长指甲代替刀子切割着它们,切得它们鲜血横流。这两年里,我一直在暗暗地蓄养着指甲,试图把它们养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我的想法单纯得要命,就是在马路上遇到任何一个年轻女人,都能一把划开各式各样包裹着她们乳房的奶罩,把她们肉鼓鼓的乳房一切两半,一半拿去喂狗,另一半拎到郊外的荒地里去植树,让树根紧紧地攥着它们。
“我已经回来了,你还要怎么样?”
在他开口之前,那片完整的叶子早已经在我手里成为了碎片。我看着它们被肢解过的身体,在心里冷笑着说:“你知道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吗?”
“现在,恐怕只有白痴还在谈论理想。”他看着面前的黑陶烟灰缸,满脸的鄙夷。
在我们刚结婚的头两年里,他最热衷于和我谈论的,就是他的理想,谈理想的次数甚至比我们做爱的次数都多。他的理想之一,就是开一家大型的文化公司,然后把分公司开到北京或者上海去。什么狗屁剧团!他说,那时候,你就不用再看你们团长那张泡涨的白馒头脸了,你要是愿意,我把你们剧团都给你买下来,你想让演员们穿什么款式的戏服演出,他们就穿什么款式的戏服登台;你甚至还可以组织他们穿着你设计的戏服,到T型台上去走秀。
我的理想是从他不再和我谈他的理想之后,开始有的。那段日子,他正在筹划着开出第一家分公司。他将宽厚的背靠在沙发上,看着房子的一个角落遐想着什么。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就说,你知道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吗?问完这句话,我和他好像同时被吓住了。我突然发现,我在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喜欢谈理想的人。你的理想是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我的理想很简单。我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还是继续说着,我的理想就是睡觉前想和你做爱的时候,就能做爱。这就是你伟大的理想?他“哧”了一声,依然心不在焉着,带点嘲弄的口吻说。是,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理想,我暗暗地赌着气说。
“你知道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盯着他捏在手里准备点烟的火柴,又问了一遍。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带着一脸的迷茫。火柴还在燃烧着,一团燃烧的光芒很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上。我看见他的手轻轻地哆嗦一下,残余的火柴就带着蓝色火焰,被他扔在了地板上。
“你現在的理想是什么?世界众生,不闻战乐悲笳?”他说。
“我突然就忘了。”
在他冷漠的目光里,我又开始数起那棵发财树的叶子。它们现在少了一片,被我恶狠狠的指甲切碎了,我想我应该能数清了。事实上是我又一次错了,已经开始西斜的阳光投射过来,在那些绿色的叶子上,制造着一片片湿滑的阴影,就像每片叶子都被召唤出了它们隐藏着的另一个灵魂。它们聚集在一起,窃窃地密谋着,如何推翻我的手指与目光,对它们实行的高压统治和独裁。
“我已经在按照你的意愿做了,”他说,“我一直在怀疑,你为什么要不停地去折磨一棵植物。它除了是我带回来的,其余的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款式的奶罩。”我的手指在一片叶子的阴影间颤动半天,最后还是抑制着,没有让这句话从嘴唇上跳出来。我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你是不是又在梦游了!”
不用猜,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回答一定还是这句话,带着点不着痕迹的唾液和嘲弄。我的手指继续在那片叶子的阴影里颤动着,它们极其清楚,事实上是一定不会有意外发生。
音乐消失了,水声也消失了。毛姆坐在宋大志右边,默默地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在他们头顶上,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附于钟乳的洞壁之上组成的灿烂星空。密集之处,它们甚至乖巧地,闪烁成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银河。
“感觉是不是像在梦里?”宋大志在黑暗里摘掉了毛姆的耳机,看着她,笑着说。
“什么?”毛姆说。
“我问你看见这些萤火虫,有没有感觉像是在梦里。”
“奥克兰维多摩萤火虫洞里,也有这么多萤火虫。”
洞里很黑。他们坐在一条小船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她看着那些星星,想起胡力第一次带着她到野外看萤火虫时的情景,忽然就想握着胡力的手,找一找他们恋爱时看见那棵“圣诞树”的感觉。
胡力的老家在乡下,他第一次带着她回老家去,是在秋天。回到他老家的第一个晚上,吃过晚饭,胡力就带着她去了村外的田野。他神秘地告诉她,要给她看一个城里绝对看不到的伟大奇观。那天夜里,他们躺在野外的青草地上,眼睛看着辽阔无边的星空,鼻子里嗅着庄稼青草成熟后的香甜气息,说着甜蜜的情话,一直等到半夜,终于等到了胡力说的那个奇观,一棵世界上最美丽和动人心魄的圣诞树——由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围绕着一棵树飞舞,制造出来的神迹。在那棵圣诞树闪耀出的梦幻般的光芒里,他们把自己幻化成了一只羞怯的萤火虫,汇集在那些萤火虫营造的狂欢里,第一次开始做爱。
她心里闪烁着那棵神奇的圣诞树,荡漾着恋爱时的温暖,悄悄地把手伸了出去。她伸出手去,只一秒钟,就触电似的被弹了回来。她僵硬着伸出去的那只手,在黑暗中吃惊地看着胡力,然后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没有握到胡力的手,她仅仅是在他的手上,摸到了另一只纤细的手,以及他正在那只纤细的手上,来回滑动的拇指。
“奥克兰维多摩?”宋大志说,“从中学我的地理就一塌糊涂,奥克兰维多摩是哪里?”
“新西兰。”毛姆说,“那里的萤火虫也是这样星罗棋布,只是没有上面这条银河。”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五千年的文化,没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没有牛郎织女。”
毛姆伸出手去,把一只飞行的萤火虫捂在了手里,笑着说:“我要研究研究,一只雌性萤火虫,需要戴多大型号的文胸。”
“你还应该给它设计一套戏服,看看它的水袖需要几尺长,在舞台上甩起来才能流光溢彩。”宋大志说,“真不知道,你们女人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除了地震就是核武器。”毛姆说,“最次的肯定也是飞镖。”
“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加入了飞镖协会。”
“为什么?”
“因为你们女人本身就是一支飞镖。”
毛姆把脑袋歪在宋大志肩上,放低声音笑着说:“那你被我这支飞镖扎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是扎到红心上了。”宋大志抓过毛姆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地揉着,“你没觉得,我们离头顶上那条银河,越来越近了?”
“好像有点。”毛姆说,“要不要叫辆救护车在外面等着?”
宋大志说:“好像已经没救了。因为管理救护车的人,就是拿飞镖扎伤我的人。”
毛姆又低低地笑了起来:“要不要先给你靶心上贴个创可贴?”
“当然需要了。”宋大志说,“而且必须是毛姆牌的。”
毛姆拿开宋大志的手,看着在幽暗里闪烁着星光的水面,想像着胡力第一次是怎么和那个女人调情的。她答应和胡力一起去新西兰看萤火虫时,从来没有想到,他还会带着另外一个女人。胡力只是告诉她,他们的英语太烂了,他需要带个翻译。飞机在澳大利亚落了地,到了他预订的酒店,她才知道,他带去的翻译,是他在上海公司的女助理。
“一个男人和婚姻之外的女人调情,最开始都会用哪些方式?”毛姆把手搭在宋大志的肩上,问。
“这个,我还真没仔细研究过。大概世界上有多少个男人,就会有多少种男女调情的方式。”宋大志笑着说,“你是不是准备成立一个调情委员会,改行去做调情研究专家。”
“这会不会是个很好的主意?”
“会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毛姆摸着宋大志的耳朵问:“那么接下来的一步,我该怎么做呢?”
“你已经开始了。”宋大志说,“作为个案,我可以无条件地配合你,完成所有的细节性研究。”
“你得说清楚,到底是细节研究还是性研究。”毛姆把嘴巴贴到了宋大志的耳朵上。
宋大志扭下头,在毛姆的头发上亲一下:“你的研究需要什么,我就提供什么。”
“成交。”毛姆说,“我们现在就开始第一个细节调查。”
“还有没有选择的余地?”宋大志说,“如果有,我希望你首先开始的是性研究。”
“我也希望是这样,而且一定不会笑场。但是现在,我们是在一条黑暗中的船上。”毛姆侧耳听着船下隐隐的水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萤火虫蓝色的光芒里,居然细若游丝。
第一次,我选择的是三毛的自杀方式。我想像着她的做法,翻出一只长筒的丝袜,拿着它来到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浴缸,门也是推拉式的玻璃门,我在里面待了半个钟头,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挂丝袜的地方。最后,我疯狂地拉开卫生间的玻璃门,从里面逃出来,拿着丝袜跑到了阳台上。我想起来阳台上有一根晾衣杆,或者可以利用一下。阳台上的晾衣杆真的可以使用。我把长丝袜系在晾衣杆下午才能晒到太阳的一端,另一头勒在了我的脖子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刚感觉到一丝窒息,正沉浸在即将死亡的快感里,大脑还完全是清醒的,心里似乎还一直在哼唱着路过教堂门口时听来的《阿们颂》,脑子里来回旋转着“Amen”这个单词在英语世界里的含义——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像男人一样的男人?一个负责任、敢于担当、敢于说不、内心里充满爱与悲悯、有勇气的男人?丝袜就是在此刻,和晾衣杆一起,从墙壁上跌落下来,挂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样子好像是晾衣杆要死要活地想赖在我的脖子上寻死觅活。我一愤怒,就狮子般咆哮着,把丝袜从脖子上扯下来,跟晾衣杆一起,恶狠狠地扔到了楼下的杂树丛里。多么可笑,一条袜子和一根晾衣杆,这两个王八蛋,它们居然也会联合起来背叛我!
后来,我趴在窗子上往下观看,看见那条丝袜挂在了一棵已经开完花的白玉兰树上,晾衣杆则斜斜地横在了排水槽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站在排水槽的外侧,背倚着一棵无花果树朝上帝张扬去的枝叶,仰头往楼上张望着。我躲在窗子后面俯视着老太太,瞅着她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睛里慢慢地冒出来一根丝瓜须样的绿色藤蔓,它们漫卷过来,风筝线似的扯着我,就让我身不由己地伸开胳膊,从敞开的窗子里跃出去,朝着一片随风起舞的绿色飞了去。飞出去的一霎那,我看见楼下那位老太太也像我一样,优美地张开双臂,將两条长长的水袖荡了起来,银练似的,覆盖在了众多的植物上空,眼睛里的丝瓜须迅速缠绕成了一团白色线球,在水槽边上紧张地滚动起来。
这次飞翔依然是以失败告终了。我被窗外钢筋网上挂锁的那个锁钩勾住了毛衣,只是狼狈地悬在了窗子外面一片阳光里。跟周围所有的楼房服饰一样,我们整栋楼上的窗子和阳台,也是被不锈钢的钢管套着钢筋条封锁着的。我往外跃的那个小口,原本是为楼里面发生火灾之类的危险时预留出来的逃生口,以备万一,平时都用一把大锁头锁着。
加缪的话真好,他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就是自杀。我就是在第二次没有成功的自杀里,迷恋上自杀的。第三次自杀我选择的是醉酒撞车,直接就把车开到了高架桥的桥墩上。第四次是割腕,可能是割的血管不对,那些血流着流着就从刀口上凝固住了,在我身体里躲藏着怎么也不愿继续流出来。第五次比较安静,我选择的是吞服安眠药。这次,从上海赶回来的男人一脚踏进家门,包都没有放下,就在门口雕塑似的站住了,眼睛逼视着我,问我是不是得了自杀强迫症。
我在试穿下午刚缝制完的一套新戏服,正撒出一条八尺长的水袖去,来回审视着它荡开时的长度和色彩,想像着在舞台的灯光效果里,它是不是还可以更加华丽和妩媚。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我继续在心里哼唱完杨玉环的这句唱词,慢慢地把水袖收到手心里,原地坐在了地板上,想着这个世界的荒谬,等待着他后面将会继续的话。
“这些天没接到你的自杀报告,我还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不再折腾了,能让我安静片刻。可你还是重演了。现在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了,你说你的生活里到底还缺少什么!”
缺少什么呢?我低头看着拥挤在地上的一团戏服说:“也许缺少的就是死亡。”
“活着或者死去,这应该是舞台上的一个问题吧!”他烦乱不安地把脚上的鞋子踢下来,朝一只拖鞋里伸着脚尖说,“那些演员穿着你设计的服装上了舞台,但你自己好像还在台下。”
我心里忽然就停止了悲戚,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把身体从戏服里褪出来,然后对着他说:“你要不要过来试一试?”
“我想认真地和你谈一次。”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沙发前,把我扔在沙发上的两本有关服饰学的书籍捡起来,拿在手里停顿一下。为了试戏服,茶几已经被我移到墙角,和那些植物们挤在了一起。他大概是一时找不到适合搁置那两本书的地方,就又扔了回去。扔下书之后,他走到另一只单沙发前坐下来,身体斜斜地对着地板上的我。
“你能不这样吗?”
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如果是用文字交谈的话,连标点符号的使用都不用置换。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
水袖也许还可以再长一点,这是最考验一个演员功底的地方,自然也最容易让一个演员出彩。我盯着水袖,思考着还可以增加的长度与时尚元素。
房间里是正在弥漫开的烟草味道。在一瞬间,这些干燥的烟草味,又让我产生了一些幻觉:我扔下手里正在制作的戏服,从植物们旁边缓慢地走过去,走到沙发后边,从后面搂住了正在吸烟的男人,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蹭着:“请问先生,今天怎么不谈你的理想了?”
“一直在谈啊,我今天的理想就是回来看着老婆侍弄完了花草,又在摆弄戏服。”吸烟的那位先生说。
“就这么简单的一点?”
“剩下的一会儿到床上去补充。”吸烟的先生说,“赶快给老爷做饭去,老爷肚子饿了。”
“请问老爷晚餐想吃点什么呢?”
“有的话,鱼和熊掌各来一份。”
“那请老爷去洗洗脚吧,打上点香皂,最好能搓出泡沫来。洗完后再劳驾您亲自走到厨房里去,我先去找出磨刀石磨着刀。”
“小东西,你要干什么?”
“准备红烧老爷的熊掌啊。”
“坏东西,”他扔掉手里的烟,低声叫嚣着站起来,绕到我背后,拦腰抱住我说,“要不是老爷一会还想到床上去给你上课,我现在就把你拉到苦力市场里卖了。”
“老爷,那我们现在先去上课好不好?”我向后仰着头问。
“狡猾的小狐狸,老爷现在还不是纣王。老爷现在的第一需要,是先吃饱饭。”他把手移到了我的两个乳房上,抚摸着它们说,“宝贝,你们能不能再长大一点。”
进入秋天,天上的云彩也渐渐变成了一朵一朵的云团,排列或者重叠着,远还是近,都洁白得让人悲伤和绝望。毛姆拉上白纱的窗帘,挡住那些云团,转过身体看着宋大志说:“可以给我支烟吗?”
“怎么想起来抽烟了,”宋大志说,“我从来不赞成女人抽烟。”
“那你赞成女人干什么,”毛姆坐回宋大志身边,伏在他的肩头上说,“是不是只赞成女人和你做爱?”
“不是每个想和我做爱的女人,都能如愿以偿。”宋大志说,“除了你,我现在不喜欢让任何女人碰我的皮肤。”
“能理解成是谎言吗?”毛姆嬉笑着。
宋大志看她一眼,一臉不正经地笑着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不是谎言,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我身上又没有测谎仪。”
“可怜的孩子,”宋大志抬起胳膊把毛姆搂到胸前,伸手在她左边脸颊上拍了拍,“那就再做一次,让你找出测谎仪来检验检验。”
毛姆挣脱着坐直身体,伸出脚趾狠狠地揉搓着宋大志的脚背说:“请问你收藏的测谎仪,够不够开一个展览馆?”
“测谎仪不够,但为收藏测谎仪用掉的套子可能够了。”宋大志笑眯眯地,把咖啡杯伸到毛姆嘴边说,“来,先喝口咖啡,然后再去折磨那只臭脚。”
毛姆把咖啡杯子放到旁边,转身搂住宋大志的脖子,拉着他一起滚倒在地毯上,伏在他胸前笑着说:“臭鸡蛋,是我又想要你折磨我了。”
宋大志笑着,伸手去地板上摸起他们刚用过的安全套,捏在手里晃着说:“没有新的了,还用这个旧的行不行?”
“用垃圾袋也行。”毛姆紧紧地抱着宋大志,把脸贴在他脸上说。
撤销分公司时,胡力干脆卖掉了整个文化公司。他用卖掉公司的钱,买了几条船,买了全套的淘金设备,雇上翻译和几十名工人,悄悄地去了马达加斯加。他在那里买下了一段河流,打算开始他的另一种人生。当然,后来的结果是,那段河里的金子,早就被卖河流的那伙人淘尽了。他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就落荒逃了回来。
胡力回到家后,毛姆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他出门前,打开他的包,给他的包里塞进去两只安全套。她笑着,从盒子里把它们取出来,然后用涂着鲜艳唇膏的嘴唇,在每个安全套的包装上印一个唇印。印完唇印之后,她要做的就是拿着它们,继续微笑着朝他晃两下,之后才仔细地,给他放进皮包的一个夹层里,把皮包递给他。在她做早点一样细致地完成这些步骤时,他会一直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他甚至还会主动地配合她一下,把她随手扔到地板上的包装盒捡起来,弯腰放进脚边的垃圾筒里。晚上回来,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两只安全套从包里取出来,捏在手里,像她早上在他面前晃动那样,在她面前来回晃动两下,说他已经按照她的设想用过了,问她要不要检查一下。
“哭了?”宋大志摸着毛姆的脸说,“怎么了宝贝,是不是真怕我用垃圾袋啊?”
“不是,是我突然想被你装进垃圾袋里去,扔掉。”
“你们女人到底是什么动物,扔远了不行,抱紧了还不行。”
“刺猬。”毛姆笑了一下。
“真是形象啊。”宋大志用手掌抹着毛姆脸上的泪说,“这些年我一直在为你们女人寻找代名词,现在终于在你这里找到了。为了奖励你,看个电影怎么样?”
“不会是《入殓师》吧?这些天我在剧院里听到最多的,好像就是这部电影了。”
“世界上不是只有这一部电影,刺猬小姐。”宋大志在毛姆后背上来回抚摸两下,停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相信不相信,我们每次做爱,我都希望你能怀孕,希望我们能生出一个孩子来。”
“一只萤火虫的成虫期只有七天。”毛姆说。
宋大志抬起右手在毛姆眼前晃了晃,叹息着说:“尊敬的女士,我们这次能不能不说到萤火虫?”
“不说萤火虫了。”毛姆说,“我们继续消费垃圾袋。”
毛姆的笔记里只写了一句话。
毛姆是这样写的:“从我开始想像着,跟宋大志做爱那一天起,世界上所有的萤火虫,便在同一天里死掉了。”
“胡力是在我给他往包里放安全套的第九十七天,死去的。”我在下午的阳光里犹豫着,在毛姆的日记本上写道:“我穿着新设计出的一套戏服,左手把一条十尺长的水袖撒出去,右手跷着兰花指,正在往第二只安全套上印着鲜红的唇印。他手里拿着包,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完成最后的仪式。他是怎么塌下去的呢?他的影子在房间里摇晃了一下,就躺在了一堆植物中间。万物都在响着。我举着印着红色唇印的安全套,茫然地望过去,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头顶着的那株发财树,在早晨的阳光里光秃秃地站立着,早已经被我掐光了枝干上的叶子。后来,我把房间里所有的植物都拔了出来,像埋一颗种子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土覆盖在了胡力身上。他始终也没有和我想像的那样,长出一片我想要的叶子。”
事实就是这样。我一直不愿意告诉自己实情,是不想让自己记住,我就是毛姆。而这家戏剧学院的培训中心,实际上是一家精神病院。
宋大志把我新设计的那套戏服送来时,我一直在对他笑着,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萤火虫,都在同一天里飞去了天堂。
“现在,我正建议那些老师们,把萤火虫写进他们的教科书里。”我把一只死去的萤火虫,塞进宋大志手里。这只萤火虫,是我在胡力的一只口袋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