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舟记

徐鲁

     江南小镇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浓云重叠，两岸田亩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里。近岸随处有高高挺立的银杏树，西南风一阵阵卷过来涌过去，把落尽了叶子的杈桠的树枝吹动，望去像深黑的人影，披散着蓬乱的头发。

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行驶。正是逆风，船唇响着汩汩的水声。后艄两支橹，年轻的农家夫妇两个摇右边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个驼背摇左边的。天气很冷，他们摇橹的手都有棉手笼裹着。大家侧转些头，眼光从篷顶直望黑暗的前程;手里的橹不像风平浪静时那样轻松，每一回扳动都得用一个肩头往前一掮，一条腿往下一顿，借以助势;急风吹来，紧紧裹着头面，又从衣领往里钻，周遍地贴着前胸后背。他们一声不响，鼻管里粗暴地透着气。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风从前头板门缝里钻进来，火焰时时像将落的花瓣一样弹下来，因此烛身积了好些烛泪。红烛的黄光照见舱里的一切。……

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

这是叶圣陶在1928年冬天创作的长篇小说《倪焕之》开头的几段描写。小说主人公倪焕之，是一位怀着教育梦想，希望通过教育来振兴国家、拯救社会的青年教员，中学毕业后，正乘船去往一所乡村高等小学任教。《倪焕之》不是叶圣陶的自传，只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从倪焕之这个人物身上，能看到叶圣陶和他的几位同学青年时代的影子。倪焕之要去的这所小学，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里说：“小说开头一章，小船在吴淞江上逆风夜航，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情景。”

甪直，一个湿漉漉、亮晶晶的江南小镇，在苏州老城东南方向大约二十公里的地方，和周庄、同里、乌镇、西塘、南浔一起，被称为“江南六大水乡古镇”。甪直这个地名有点奇特，第一个字“甪”，一般人会脱口而出读成“角”。这个字应该读lù。甪直最早的名字叫“甫里”，因晚唐时期著名诗人陆龟蒙曾隐居在此而得名，“甫里”是陆龟蒙的号，人称“甫里先生”。后来，因为这个小镇上的水道直港可通向六个方向，三条横向，三条纵向，三横三纵的水道交叉在一起，就像构成了一个“用”字，而从小镇一侧流过的吴淞江，又像是在“用”字上加了一撇，变成了“甪”，所以，这个美丽的小镇就改名叫“甪直”了。当然，这个“甪”字，并不是因为“甪直”才有的。

有人考证过，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里，有一种长着独角的神兽，名字叫“甪端”，所以，甪直镇一带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故事，说是神兽“甪端”在巡察神州大地，经过这里时，发现这里河道发达，稻谷飘香，鱼虾满舱，是塊“风水宝地”，就再也不想往别处去了。于是，这个神兽就永远留在了这里，做了这里的“守护神”。今天，人们去甪直镇旅游，随处都能看到一个长得有点像狮子、又有点像传说中的麒麟的“神兽”雕像，它已成为今天甪直镇的镇标。

20世纪20年代，苏州所辖的吴县第五高等小学（简称“五高”），就坐落在甪直镇上。这所小学的前身是开设于光绪年间的“甫里书院”。晚清时，科举制度废除后，苏州开始兴办新式学堂，甫里书院改成了甫里小学。辛亥革命后，这所小学又得以扩建，改名为吴县第五高等小学。

编舟记甪直镇上有座古老的宝圣寺，是著名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在宋代和明代，宝圣寺也一直是文人雅士们聚会的地方。寺院里有一株高大的、已有上千年树龄的老银杏树，仿佛是甪直镇上一位最老的老人，见证了这座古镇的千年沧桑。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株老银杏树的怀中，还抱着一棵榆树。两棵树相依相偎的景观，甪直镇人称为“母抱子”。老人们说，像这么年老和高大的“母抱子”，别说苏州了，整个江南都不多见。

更奇怪的是，离这株“母抱子”不远处，还有另外两株也很古老的银杏树，三株银杏树组成了一个“三角形”。银杏树又叫“公孙树”、“白果树”，有公、母之分，公树（雄树）不会开花结果，母树（雌树）会开花结果。这三棵树两公一母。每到深秋时节，满树的叶子会变成美丽的黄金色，秋风一吹，金黄的银杏叶就像一把把金色的小扇子，落得满地金黄，格外绚丽耀眼。

叶圣陶从小就很喜欢银杏树。他在《倪焕之》的开头，就特意写到了小镇上的银杏树。“五高”的校址，就在保圣寺大殿的西南侧。小学里分男子部和女子部，男女学生平时分班上课，各有一座二层小楼，作为教室和宿舍。学校里如果有什么重大集会了，男女生就统一集合到亭苑东边的一个礼堂里。

1917年春季开学前，叶圣陶就像小说《倪焕之》开头所描写的那样，从苏州乘船，经吴淞江来到了甪直。两年后，1919年夏天，叶圣陶的老父亲仙逝。叶圣陶回家料理完老父亲的后事，就带着妻子，还有他们尚在蹒跚学步的长子至善，一起来到了甪直。胡墨林在“五高”女子部担任教员。这样，叶圣陶自己的“小家”，就算是从苏州搬到了甪直镇上，从此成了一个“甪直人”。

他后来一直对这个古朴、美丽、安静的江南小镇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他把甪直比作哺育自己步入教育和文学殿堂的“摇篮”。在这里，他的“教育救国”的理想，他的文学写作的梦想，就像春水流淌和润泽过的草地，形成了一条美丽的花溪。

     诗和远方

菱歌迤逦，桨声欸乃。在燕子的呢喃声里，金色的油菜花又开满了江南小镇四周，从眼前的田野，好像一直伸展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叶圣陶身在江南小镇上，心却一直在向往着远方。尤其是当一天的教学工作结束后，他秉烛夜书，又迎来了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这时候，他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坐在一盏橘黄色的灯光下，虽然远离了风起云涌的大都市，但他的耳边，自有千种声音在呼啸着。他时而凭着小窗，远眺着外面神秘而辽远的夜空，仿佛正在翘首等待那将要到来的黎明;他时而又俯下身来，似有一种激情在催动他，继续摊开稿纸，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