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晓宁
(约克大学 语言、文学与语言学系,加拿大 多伦多)
一战是人类现代战争之始,现代武器的使用使阵地战伤亡巨大。1916年,在有“人肉绞肉机”之称的索姆河战役中,德军1个多小时的炮击就导致英军近2万人的伤亡,整个战役双方死伤人数高达120万人。因此,英国、法国被迫使用有色人种劳工加入军需后勤的行列。英国将传统的志愿征兵改为强制征兵,还要求所有白人不可用做后勤劳工。[1]法国曾调用过埃及、印度、越南等地的劳工,但效果不尽人意。这就是中国劳工赴法“以工代兵”的背景。
一战中,14万中国劳工赴协约国战场做后勤保障工作,[2]其中的84,542名劳工是由英军太平洋——加拿大——大西洋航线运送的,占英军运输总数的89%。①笔者根据英国、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资料统计,英军共计47次的运程中,过境加拿大的有40次。这条航线也是中国劳工赴法的主要线路。目前,对这条运输线路做专门研究的只有加拿大的伊丽莎白. A. 坦科克(Elizaberth A.Tancock),但她的文章中资料未注明出处。[3]由于目前学界对这段历史尚无深入的研究,本文尝试从整理基本史料入手。所幸英国国家档案馆(National Archives)和加拿大国家档案馆(Library and Archives)不仅保存了完整、详尽的原始档案,两家又各有侧重。英国保存了英军承运华工的全程档案,如英国军方各部招募的情况、与法国和加拿大交涉的记录,以及军方对运输华工船只的太平洋航海记录、加拿大境内押运记录等;加拿大的档案则以加拿大政府、军方和太平洋铁路公司(Canadian Pacific Railways,简称CPR)的承运记录以及一战中加拿大书报检查制度为主。笔者拟通过这些档案,对此次运输情况做整体钩沉,对英军通过太平洋——加拿大——大西洋航线运输劳工并过境加拿大陆运的起止时间、人数进行统计,也对加拿大政府秘密承运劳工的情况进行探究,以完善一战中国劳工史之研究。
1916年,中国与法国、英国分别签署了招工合同。英国招募到了9万人,而法国通过惠民公司招到了大约3.2万人,远低于英国。[4]因此,招募及运送以英国为主完成。②1917年2月19日,英国驻北京使馆的代表奥斯顿(Alston)写给英国陆军部的信中表明,法国政府特使陶履德(Truptil)上校曾给法国作战办公室建议,鉴于英国已在山东招募赴法劳工,法国在当地的招募不会成功,建议由英军统一招募,并采用英国的合同,但是要在陶履德的领导下进行。从1917年5月25日英国作战办公室写给外交部的信中看,英国不希望由法国来领导。信中说英国的招募合同比法国的严格,执行起来也严格得多,而且不会在陶履德的领导下。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徐国琦《文明的融合》一书中对英法的摩擦言之甚详,参见徐国琦:《文明的交融》,五洲传播出版社,2007年,第13~18页。英军以山东为基地,以惊人的速度招募劳工,③1917年2月6日英国伦敦帝国陆军部致外交部,讨论修改建立中国劳工营(CLC)的建制。1917年2月19日,英国驻北京使馆代表奥斯顿发电给英国作战办公室,提到在济南府、青岛两周内即招募了5,000人,建议以后每周以170人为上限。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并在山东威海卫建立了中国劳工营(Chinese Labour Corps,简称CLC),以500人为一个团(company)建制。1917年1月18日,英军第一艘劳工船从威海卫起航。此时计划的航线有两条:一是从青岛启程,经印度洋、苏伊士运河、地中海到达马赛;二是南下印度洋,过新加坡绕南非好望角,接西非境直布罗陀到英国德文港、马赛。两条航线都大约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在整个一战中,英国始终拥有最强大的制海权,使得德国海军无法抗衡。德国便在大西洋英国海域使用潜水艇发射鱼雷攻击英军,企图切断英法的海上运输线。1915年,载有1千多名美国乘客的英国卢西塔尼亚号(S.S.Lusitania)被德军鱼雷击沉,这成为1917年美国向德国宣战的原因之一。1917年初,德国启用了无限制潜艇打击计划,开始对大西洋上的军用和民用船只进行无差别攻击。2月至4月,德国击沉了共计200万吨位的商业船只。当时协约国尚无反潜技术,只能消极防御,如英军将20~54艘商用舰队结集一道,由英军舰护航出行。
1917年2月17日,载有1,000名中国劳工的法国客船阿多斯号(S.S.Athos)号在地中海马耳他附近海域被德军鱼雷击沉,船上的543名中国劳工遇难。同时,德国海军的袭击也开始从地中海延展到了印度洋,这促使英国改变原来的运输劳工航线。3月5日,英国海军部通知停用印度洋、澳大利亚、新西兰及好望角的海上运输线。3月7日,英国暂停劳工运输,[5]并决定改变运送路线,启用太平洋——加拿大——大西洋线路。此时的加拿大为英属自治领地,一战爆发后加拿大与英国同日对德宣战。加拿大波顿政府对英国的要求迅速回应,于3月9日即同意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承运中国劳工。按照英加两国的协议,中国劳工的运送于3月19日在威海卫重新启动。
1917年3月12日,加拿大移民部长斯各特(William D. Scott)分别致信美加有关部门,指出此次运输是由英帝国政府计划的、大批量人员的保密运输。加拿大陆军部和移民部负责此次行动,由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承运,每月运送6000至2万名劳工,并要求对公众严密封锁消息。①1917年8月后,因船班频误,加拿大陆军部政由己出,对加拿大海军、铁路形成干扰,最终以加拿大海军为主事。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T-101, 1917年3月12日; RG24, Vol.2553, H.Q.C.2103,1917年7月24日;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 3767, File 1048-45-2, Vol.3, 1917年8月19—24日,9月6日、9月19日。
表1 1917—1918年中国劳工过境加拿大行动中涉及的英国、加拿大各主要部门及人物
过境加拿大的运输路线横跨太平洋、加拿大本土和大西洋,航程约1.8万公里,历时近两个月。航程分为三段。
1.太平洋航线(15天左右)
从中国威海卫和青岛③开始曾经以威海卫港为主,第一批劳工就是从威海卫启运的。1917年4月2日后改以青岛为主发港,威海卫成为预备劳工营。后青岛与威海卫交替使用。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出发,在日本长崎、横滨中转,渡过太平洋后到达加拿大温哥华岛南端,在维多利亚的加拿大皇家太平洋海军总部驻地埃斯奎莫而特(Esquimalt)下属的威廉角营地(Williams Head)登陆,船只进行隔离检查后赴温哥华港。这段航程由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下属的加拿大太平洋船运公司承运。
2.加拿大本土铁路运输路线(7~8天)
如图1所示,劳工从温哥华皮尔A港(Pier A)移民拘留局(Immigration Detention House)接乘太平洋铁路东行,到达北美中北部最重要的水陆路枢纽蒙特利尔中转,或接驳到加拿大国有铁路(Canadian Government Railways)线继续向东运行,经加拿大小镇梅干提克(Magantic)过境美国缅因州,到达东海岸圣约翰港(St. John),或哈利法克斯港。夏季5月到10月时蒙特利尔附近的圣劳伦斯河解冻,劳工列车可从蒙特利尔或魁北克的远洋码头直接上远洋轮船,沿圣劳伦斯河入海,穿坎索海峡(Canso Strait)到达哈利法克斯港。
3.大西洋航线(13天左右)
从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出发,渡过大西洋至英国利物浦,最后赴法国港口勒阿弗尔(Le Havre)。这段航程由英国蓝烟通公司(The Blue Funnel Line)以及法国、美国的商运公司承运。
在整个运输的过程中,德国的鱼雷潜艇未侵入太平洋航线,加拿大全境也是和平的,1917年德军的鱼雷潜艇也全年没有在大西洋加拿大海域出现。尽管如此,英军的战舰一直护卫着运送劳工的船只,法军的战舰也参与过护航,因此整个运送过程中没有出现重大战事。①除了安全问题,斯各特强调承运劳工还需落实以下问题:一是劳工在加美两国的合法过境、停留问题;二是过境美加时的押车人员;三是入境时的卫生检疫;四是饮食问题;五是海上运输载重应按照每1千名劳工250吨、行李30吨的标准。[6]
中国劳工过境加拿大需获得两项外交豁免:一是免缴加拿大人头税;二是合法过境美国问题。1903年加拿大移民法规定,凡入境加拿大的中国人每人须交500加币的人头税,此次予以豁免;但军方必须严格保证过境的中国劳工不得离开警卫范围,以防止非法入境。[7]此外,由于美国缅因州与加拿大之间的界线向北凸起,像一个楔子插入了加拿大魁北克与新斯科舍省南部地区,所以从蒙特利尔东行的列车需要横穿这部分美国领土,经过这段被称为近路(The Short line)的铁路线再到达圣约翰港或者哈利法克斯港。经驻蒙特利尔的美移民局许可,中国劳工过境美国也予以外交豁免。[8]
英国香港海军舰队办公室负责太平洋段海运总安排,对计划运送的2.5万名劳工进行编制,采用
①德军潜艇U-155最早出现于加拿大外海的时间为1918年4月。见William Johnston,The Seabound Coast, Toronto: Dundurn Press, 2010, p. 481;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3;RG24, Vol.2553, H.Q.C.2103, 1918 年 8 月。团(Party)为单位,一条船为一团,人数不等,船的代码用字母来排序。船只由英国军官与卫兵护卫,船上配有西医和中医,英国与加拿大还派了传教士在船上服务劳工。[9]
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动用了144列列车、12艘远洋船加入运输。加拿大国家铁路公司(Canadian Government Railways,简称CGR)也加入到其中。劳工列车被称为特殊列车(Special Trains),也昵称为丝绸列车(Silk Train)。1917—1918年,太平洋铁路公司共计发出44个车组,每组4~6列列车;每列车平均运载2000~3000名劳工;每列车共有17节车厢,其中有11节劳工车厢,1节客车厢,4节行李厢,1节开放行李厢。列车配有燃料和水。加拿大陆军部为列车配备了人员,每节车厢配有2名责任军官,2名非责任军官。全车组有44名押车士兵,2名备选士兵,共50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押运卫兵则禁止运行。[10]此外,还配有翻译。
劳工到达温哥华岛的威廉角隔离区后进行身体筛查,患病人员需痊愈后才准放行。全部运程中发生了几次流行病爆发的病案。①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1917年11月。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 3767 1048-45-2 Vol. 3,1917年11月21日。
在伙食供应方面。1917年1月英军的第一艘船启运前,就由香港舰队雇佣华人公司(Wang Kee Co.)制定了劳工食谱。为了照顾中国人的饮食习惯,船上也配备了蒸饭炉,还提供雪茄烟,[11]但是由于伙食克扣问题引发了几次劳工的反抗。②1917年6月太平洋大来公司白西号(Bessie Dollar)、10月大西洋船朱斯提西亚号(Justicia)都曾经有过因伙食克扣而引起的动乱。加拿大海军部曾在朱斯提西亚号事件后,特致电哈利法克斯大西洋海军运输部门,附上太平洋航船俄罗斯皇后号(S.S.Empress of Russia)、皮特洼营地(Petawawa)劳工食谱提供参照。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 6, 1917年1月17日、6月21日、10月10日。比起船上,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陆上客车条件优良,也为劳工的食物制定了定量标准,加入了大米为主食,甚至准备了筷子。[12]
最值得一提的是,太平洋铁路公司蒙特利尔客运代理助理毛姆(Walter Maugham)每次根据英、加军方的航船时刻,以5-11-(序号)-H为格式编制了43份连续编号的客运时刻表,记录了从太平洋航班到达威廉角营地开始,每列客车的发车时间、军方押车人员和劳工的准确人数,以及各停靠站点到东海岸哈利法克斯或圣约翰的时间,成为宝贵的也是最系统和完备的劳工陆路过境资料。
过境的难度是英军始料不及的,这也使英军于1918年2月提前终止运送计划。[13]其中所遭遇的困难有,运程中海运船班延误率高,以及哈利法克斯大爆炸造成的大西洋段航运的一度瘫痪。[14]
北美是英国最大的军需来源地。1917年5月至12月,加拿大水陆转运枢纽蒙特利尔集散了美加两国2,447,096吨的军用物资,占1917年加拿大全年运输量的87.5%。③由于这个原因,被强制征调的商船也不积极合作,影响了大西洋的运输。见William Johnston, The Seabound Coast, Toronto: Dundurn Press, 2010, p. 500;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 3768, File 1048-45-2 Vol.8, 1917年12月10日。劳工运输延误不仅与让位于军需运输有关,还有船只短缺④不符合客运标准的船也被迫启用,如大西洋船朱斯提西亚号(S.S. Justicia)没有冷气设备,也没有冷冻装置。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6, 1917年1月17日、10月10日。以及军方押运人员的缺乏等因素,⑤1917年4月,法国要求增加劳工人数,英国驻北京使馆代表奥斯顿(Alston)向陆军部抱怨随营的军官不足,刚为第一批5万劳工配足押运的军官,劳工数量又陡增至6万。按照1000位劳工配四名军官的标准,每月至少需要10~15名的军官人选,而且8月底一定要配齐。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1917年7月3日、7月10日。这使得加拿大政府与民间要提供额外的安置。
整个运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运输正常阶段(1917年3月—6月)。此阶段航班误差率大多不超过3天。以第一艘运输船俄国皇后号为例,1917年3月19日该船驶离威海卫,4月3日到达温哥华岛的威廉角营地,24日到达圣约翰,5月3日启程,14日到达英国利物浦。太平洋铁路公司平均每月接应4艘从太平洋驶来的船只,每月平均运送7000名劳工至哈利法克斯。
船班延误常发阶段(1917年7月—11月)。这一阶段每月都有船班延误发生,使太平洋铁路公司无法按时发车,[15]还引发了各部门间协调的矛盾,[16]造成威廉角对滞留劳工安置的困难。因此加拿大移民部与海军部选定位于加拿大中部的陆军营地皮特洼(Petawawa)作为夏季暂时营地(1917年8月8日—10月4日)。[17]尽管如此,至1917年5月时,已运送出劳工2.3万人,距离英军原定6月中旬完成2.5万人的运输任务差距不大。到7月底时,共有近3万名劳工运出了中国。
运输中断及抢运阶段(1917年12月—1918年1月)。1917年12月6日哈利法克斯大爆炸发生,这一有着“核武器之前人类历史上最强当量”之称的人工爆炸,将哈利法克斯港及东北部城区夷为废墟,港口停运近一个月。所幸载有3000多名劳工的列车当天正行至东部的威廉堡(Fort William),没有造成劳工伤亡,但由于大爆炸,劳工被迫安置于圣约翰的展览中心待命,直至12月27日方在圣约翰登船。[18]12月份共有5条太平洋船到达威廉角营地,劳工滞留最多时达到10,336名。中国青岛营地也出现了劳工滞留。①1918年1月9日,青岛英国移民局给英国驻北京使馆大使乔丹(J.N.Jordan)发信,说有5000名劳工滞留于威海卫营地。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2。至12月28日哈利法克斯港恢复运行后,加上纽约港的转运,共运出6,142人,尚有7,913名劳工滞留威廉角。但是1917年全年还是有8.3万人的运输量。[19]
运程结束阶段(1918年2月—8月3日)。1918年2月开始英军将太平洋船班减为一艘。2月21日,伦敦战争内阁发出通知,将于3月之后结束劳工运输。②英国陆军部致财政部信中表明,由于当下以及未来提供运输的不可能性,已经感到有绝对的必要结束中国劳工合同。并且取消已经招募在威海卫营地等待出发的劳工们的合同。此外,因华北伤寒大爆发,疫区距离营地太近,招募的劳工及不合格的劳工都被迫呆在营地中隔离,人数有3000名之多。原来的合同为期三年。但是有附加条款,可以根据情况随时停止。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 3769, File 1048-45-6, Vol.11;H.Q.C.2276;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T1/12178,1918年4月30日。3月,太平洋航线的最后一条船可可那达号(S.S.Coconada)号到达威廉角。4月,大西洋航线上的瑟拉米克号(S.S.Ceramic)和萨克松尼亚号(S.S.Saxonia)运载了5,000多名劳工成行后,依然还有3,000多劳工以及病患滞留威廉角。[20]5月23日,军方与大西洋船班多次协调无果,被迫启用CPR太平洋线的亚洲皇后号(S.S.Empress of Asia),载着3,497名劳工从温哥华南下巴拿马,再沿大西洋东岸北上到达纽约并东渡大西洋至英国。
1918年7月25日,最后一位劳工王金生(Wong King Sin)乘大西洋索马里号(S.S.Somali)离开哈利法克斯。8月3日,毛姆向加拿大海军部司令莫里斯(S.H.Morres)发出了最后一份5-11/8-H文件,报告中国劳工在加拿大无遗留。至此,长达近17个月(1917年3月19日—1918年7月25日)的过境加拿大运程结束。[21]
归程(1919年9月12日—1920年4月4日)。1918年11月11日一战结束。由于大量诸如填弹坑、清除铁丝网、收集掩埋尸体等工作依然存在,中国劳工于1919年3月才开始回程,其中大批劳工的归程则推迟到了9月之后。
中国劳工归程取道方式比较多样,但仍以加拿大一线为主。1919年9月12日至1920年4月4日,③加拿大陆军部预计将在持续六个月的时间里运送7万人,但实际上人数并未达到。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M.D.2.34-1-171,1919年9月5日。中国劳工从法国勒阿弗尔(Havre)港搭载25艘大西洋船只、22艘太平洋船只出发返程,[22]这批劳工总人数为48,722人,途中20人死亡。[23]毛姆记录的时刻表也于1919年9月9日重启。[24]虽然劳工的回程不再对外保密,但并未引起加拿大人的重视,[25]甚至有些同船乘坐的中国人无视劳工同胞的恶劣境遇,反而对底舱劳工恶化了乘船条件多有抱怨。[26]
1917年3月启动劳工过境计划时已明确所有费用由英国政府负担。1919年6月12日,加拿大海外军事部向英国专员报告,运送中国劳工的总支出达612,848.54加元。[27]
从英国档案中许多押运军官的日志与汇报看,温哥华岛威廉角营地和皮特洼营地条件乏善可陈,劳工们被强迫劳动的情况时有发生。[28]
威廉角是太平洋航线劳工船到达加拿大的第一站,也在1917年4月3日至1918年8月3日期间作为劳工营。威廉角早在19世纪就是登陆移民的检疫站,加拿大陆军部在此设有兵营,与皇家太平洋海军总部驻地埃斯奎莫而特相邻。船运延误使威廉角营地常有大量劳工滞留。尤其是1917年12月哈利法克斯大爆炸后,时值温哥华地区冬季,天气湿冷,食物缺乏,营地拥挤泥泞,中国劳工的境遇十分恶劣。[29]
1917年7月后船班延误常发,皮特洼营地开始启用以缓解威廉角的压力。[30]皮特洼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靠近蒙特利尔铁路线,可容4000人。1917年8月至10月,①所有费用由英国政府负担,开营前,陆军部招募卫兵539人,建立铁丝网,配备两部救护车,毛毯等。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3-4, 1917年7月13日、21日 备忘录;1917年8月19日—24日,9月6日、19日。先后接收了4条太平洋运输船的劳工。虽然初衷是为了改善滞留期间的居住条件,但劳工们在这里被要求无偿进行繁重体力劳动的情况时有发生。[31]
本次过境行动事属秘密之原因很多,如对德军防范,避免加拿大人排华情绪等。[32]但是加拿大国内战时矛盾对于过境保密制度产生的影响也不可忽视。
战争伊始,加拿大即将“敌国侨民”——德国移民及战前属于奥匈帝国的乌克兰移民共8000多人关进了集中营。一战时期也是加拿大第一次全国性罢工的高潮期,再加上1917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孙中山二次革命失败流亡海外、成立中华革命党等事件,在加拿大境内东欧移民政党团和北美国民党支部都在进行激进活动。因此,加拿大政府于1914、1915年颁布了《战时法》(the War Measures Act)、《出版物言论检查法》(War-Ordinance providing for appt[appointment]Censor Prevention news of movement of forces operations etc.),并成立了陆军部书报检查署(Chief Censor Department of Militia And Defence),监察涵盖主流媒体及各移民社区的激进政治组织与报刊,可对其任意检查并对违规者处以监禁或罚款。[33]
在中国,英法招募劳工引起了各地爱国激进派的抵制。加拿大政府不希望劳工过境期间华人社区有抵制活动出现。②英国驻宁波的大使给驻北京、上海大使的信,关于《四明报》(Ssu-ming Pao)、《时事新报》刊登关于劳工过境的负面新闻。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2, 1918年1月10日、1月30日;Xu Guoqi, 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 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55-79.其时加拿大华人社区党争剧烈,美、加两国侨社的国民党支部与中国领事馆以及拥护北洋政府的侨社团体矛盾日炽,两地的国民党多次制造了侨社暴力事件,一直被加拿大当局监视。1915年记者黄远庸遇刺后,1918年9月1日原进步党党魁汤化龙又在加拿大被刺身亡,导致国民党与乌克兰社会民主党等14个激进侨民政治团体于当年9月25日被加拿大政府取缔。[34]以上种种,都影响了实施秘密过境的决定。1917年3月过境计划启动前,加拿大移民部长斯各特专门给陆军部书报检查署的钱伯斯中校(Ernest J. Chambers)发信,申明此次行动的保密性。③移民部长斯格特写给书报检察署钱伯斯的信:“运送如此大量的中国劳工毫无疑问地会引起意料之中的评论,由于希望这次行动没有任何公开性,我提请你所公开的报纸要扣发任何消息。英国政府不可能对加拿大过境的部分多说什么,就我有限的所知,这次行动几乎是CPR和军方以及具体的部门全部负责了。”见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2, 1917年3月12日、14日。3月14日,钱伯斯要求各电报局对劳工过境报道的电报予以截留。加拿大甚至一度对美国报刊的消息也进行监视。
一战中国劳工的总人数,据学者徐国琦统计为14万人。[35]对于其中由英军输送的中国劳工的人数,不同时间的记载有出入,本文胪列于下。对于过境加拿大的劳工人数,笔者以毛姆的记录为主,辅以英加军方档案进行统计,得出了一个较为明确的结论。
英帝国陆军部《运往法国的中国劳工船只以及各船汇报人数》(下简称《汇报》)中记载,英军启程时间为1917年1月8日,共发47艘船,7艘驶往印度洋或开普敦线,40艘为太平洋——加拿大航线。[36]终止日期为1918年3月10日,即大西洋船加斯提莎(S.S.Justicia)号到达英国之时。格利高里·詹姆斯(Gregory James)的研究基于《汇报》,他认为大西洋船尤拉号(S.S.Ulua)为最后一班船,其终止日期为1918年4月17日。[37]但这两种说法不是对全部运输过程的完整记录,只包括船运情况,未涉及在加拿大的陆运。而毛姆的记录显示,最后一班驶向大西洋的索马里号船于1918年7月25日离开哈利法克斯港。该船到达英国的时间未查到,据航程估算,应在8月中旬到达英国。
由此,可以明确的是,英军中国劳工全运程始于1917年1月8日,至1918年8月结束,①劳工最后一人于1918年7月25日乘索马里号离开哈利法克斯,但本文未查到船到英国或法国的时间,根据航程大约时间,会在8月中旬到达。故终止时间为8月。如下表所示。
表2 一战中英军运输中国劳工全过程时间表
据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记载,1918年3月2日,最后一艘运载着中国劳工的可可那达号自青岛出发驶向太平洋。5日,加拿大皇家海军接到香港海军舰队通知,全部运送劳工人数为94,628人,这是有关英军运输劳工人数的最早记录。[38]1920年《汇报》的统计数据则基于在船人数(On board),认为是94,458人。②笔者对于其中所列的每船人数重新进行了计算,发现计算有误,实为95,439人。学者徐国琦认为1918年6月22日法国记录的94,458人的数据“也许是准确的”。[39]格利高里·詹姆斯则引用了英军1918年12月31日的数字,为94,000人。①格利高里·詹姆斯用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WO106/33中的原表,记录人数为95,000,格利高里疑似误记为94,000。见Gregory James, The Chinese Labour Corps (1916-1920), Hong Kong, Bayview Educational Ltd., 2013,pp.261-262。1920年10月31日,英国《中国劳工营遣散最后报告》记录,至1920年9月13日最后一批中国劳工返回青岛,全部运输的中国劳工总人数为94,700人,其中1834人死于法国,279人死于海上,还有32人“失踪”,故总人数为92,555。[40]1921年3月1日,帝国陆军部驻青岛出境局,收到英国政府颁发给在法中国劳工营劳工的英帝国战争铜质勋章(British War Medals in Bronze)共93,354枚。②人数减少是因为奖章不发给有犯罪记录的人以及各种渎职而被解职的人。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5,1920年10月31日。但是在6月10日青岛的颁奖典礼上,人数又改为93,357人。③青岛给中国劳工颁奖大会,青岛的副领事给北京的报告。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6。
上述都是官方不同时期的数据。《汇报》记录了英军全部的中国始发船只、在船人数以及大部分大西洋船只的信息,较为完整详尽。其记载的太平洋船只数量与毛姆的记录基本一致,但多条船只的在船人数与毛姆记录的到岸人数有出入。以第一条太平洋船俄罗斯皇后号为例,毛姆记录的到岸人数为1991人,而《汇报》则为2006人。笔者也对《汇报》的数据进行了重新统计,发现其94,458的数据有误,实为95,439人。
太平洋航线由香港海军舰队办公室统领,其对太平洋侧始发船班的统计具有权威性。1917年太平洋线最后一班船俄罗斯皇后号于12月24日启程,香港海军舰队办公室即通知加拿大皇家海军英军1917年全年运输中国劳工总数为83,000人。[41]1918年3月2日最后一班太平洋船可可那达号启程,5日香港海军舰队即通知全部人数为94,628人,可知其记录的准确性。
但因7艘从印度洋、开普敦线到达英法船只的到岸人数尚不能查实,因此,目前无法明确运输总人数。
伊丽莎白的文章称过境加拿大的劳工人数为84,244人,徐国琦引用了她的数据。[42]马克(Mark O’Neill)则认为人数为84,000人。[43]但其仅为陆路记录,并非英军太平洋线完整数据。
如前所述,1918年3月24日最后一班太平洋船可可那达号到达威廉角后,未接陆运,毛姆处无记录。5月23日,其人员最终与其他滞留劳工由军方动用的亚洲皇后号运离威廉角,共3,497人。而毛姆记录的43份发车表中人数详备,据此可得出加拿大铁路1917至1918年的总承运华工人数为83,651人。将两者相加,得出总数为87,148人。
可以确定,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运载中国劳工总人数为83,651人,太平洋——加拿大——大西洋全线运载总人数为87,148人。如设香港海军舰队94,628人为英军承运的中国劳工总数,则太平洋一线的运输人数占到了总人数的90%以上。
在战时有限的运力条件下,算上保守估计的归程人数, 两年时间内14万左右的人次横跨东西两半球之海陆,在人类运输历史上也可书上一笔。然而,加拿大作为如此大规模集运的主角,对运输劳工的情况在战时保密无可厚非,而战后却长期与其他协约国一样,对身为弱者的中国劳工、法国战场“第一流的工人”[44]的付出忽视性地遗忘。时至今日,在加拿大当局的官方历史中,在英国、加拿大的战争博物馆中,甚至当年承运者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有关一战的事迹记录中,太平洋——加拿大一线的劳工承运史依然鲜见展示。8万多名中国劳工过境加拿大虽然仅是中国劳工援战中的一个环节,但时至一战百年之际却仍属于新鲜的发掘与书写,令人深省。
[注释]
[1] Mark O’Neill,The Chinese Labour Corps:The forgotten Chinese Labourers of the First World War, Australia:Penguin Group, 2014, p.20.
[2] 徐国琦:《文明的交融》,五洲传播出版社,2007年,第54~67页。
[3] Elizaberth A. Tancock, “Secret Trains Across Canada 1917-1918”,The Beaver:Exploring Canada’s History,October/November, 1991, pp.39-43.
[4] Mark O’Neill,The Chinese Labour Corps:The forgotten Chinese Labourers of the First World War, Australia:Penguin Group, 2014, p.12.
[5]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 1917年2月7日、3月7日。
[6]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1, 1917年3月12日。
[7]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1, 1917年3月26日。
[8]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1, 1917年4月11日。
[9]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5 A-2, Vol.229, 1917年4月30日。
[10]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5 A-2, Vol.229, 1917年3月15日。
[11]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71, File 1048-45-11, Vol.4, 1920年4月28日。
[12]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1, 1917年3月15日,CPR客运助理毛姆给各部门的信。
[13]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T1/12178, 1918年4月30日。
[14]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5、6、7、8、9;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371/2905, 2906.
[15]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2553 H.Q.C.2103, 1917年7月24日。
[16]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3, 1917年8月19日—24日;9月6日、19日、7月11日。
[17]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7, File 1048-45-2, Vol.3, 1917年7月21日备忘录;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5,海军部备忘录,1917年10月16日;RG24, Vol.3768,File 1048-45-2, Vol.6, 1917年11月5日、10月6日。
[18]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2, 1917年12月27日。
[19]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9,1917年12月16、27、28日。
[20]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HQC.2276, 1918年3月30日, RG24, Vol.3769, File 1048-45-6, Vol.2,1918年4月11日。
[21]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69, File 1048-45-2, Vol.11-13,1918年7月29日;RG 24, Vol.3770,File 1048-45-6, Vol.2-3, 1918年2月25日、3月4日。
[22]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MT23/659。
[23]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72, File 1048-45-11, Vol.5,Returns of Coolies shipped from Le Havre via Halifax and Vancouver to Tsingtao from September 1919 to March 1920, 1920年4月7日、12日。
[24]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3771, File 1048-45-11, Vol.1,1919年9月9日。
[25] Xu Guoqi,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 p.71.
[26] 《加拿大国民党布告录》,民国九年元月十五日刊,第十八号,驻云埠中国国民党总支部发行,台北国民党中央党部馆藏档案。
[27]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5 A-2, Vol. 229, Canada House; M60/23-M61/23: M60/26, Oct. 14, 1919.
[28]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2、2893、2894。
[29] Peter Johnson,Quarantined,Canada: Heritage House Publishing Company Ltd., 2013, pp.150-151.
[30]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RG24, Vol.2553 H.Q.C.2103, 1917年7月24日,移民部长Scott给海军部的信。
[31] Andrew Iarocci,Canadian Force Base Petawawa:The First Century,1905-2005, Library and Archives Canada Cataloguing in Publication, 2005, p.21;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 FO228/2892. 42; Battalion, Party “AB” Report on the Journey from William Head to Halifax.
[32] Xu Guoqi,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 pp.64-70.
[33] 《战时法令——对于有关战事等新闻的检查法》(War-Ordinance providing for appt[appointment]Censor Prevention news of movement of forces operations etc.)1915年6月10日颁发,加拿大国家档案馆,http://www.bac-lac.gc.ca/eng/discover/politics-government/orders-council/Pages/item.aspx?IdNumber=314635。
[34] 石晓宁:《从革命到建设:辛亥革命前后海外华人政治心态的蜕变》,《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六辑。
[35] [39]徐国琦:《文明的交融》,五洲传播出版社,2007年,第59页。
[36] 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WO32/11345.Statement showing movement of vessels conveying Chinese Coolies to France and numbers reported on each vessel..
[37] Gregory James,The Chinese Labour Corps(1916-1920), Hong Kong, Bayview Educational Ltd., 2013, pp.771-773.
[38]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3769, File 1048-45-2, Vol.11, Mar. 6, 1918.
[40]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3772, File 1048-45-11;英国国家档案馆,档案FO228/2895,Report from War Offi ce,on the demobilization of the Chinese Labour Corps, Jul. 31, 1919.
[41] 加拿大国家档案馆,档案 RG24, Vol.3768, File 1048-45-2, Vol.9, 1917年12月27日。
[42] Elizaberth A. Tancock, “Secret Trains Across Canada 1917-1918”,The Beaver:Exploring Canada’s History,October/November 1991, pp.39-43.; Xu Guoqi,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55.
[43] Mark O’Neill,The Chinese Labour Corps:The forgotten Chinese Labourers of the First World War, Australia:Penguin Group, 2014, p.32.
[44] Mark O’Neill,The Chinese Labour Corps:The forgotten Chinese Labourers of the First World War, Australia:Penguin Group, 2014, p.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