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零落,美人迟暮
——论屈赋时间的诗化

2019-09-04 10:14梁文勤陈艺鸣
社会科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副词主观语义

梁文勤 陈艺鸣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时间之于宇宙自然,是春秋代序,周而复始的;然而时间之于个体生命,却是短促匆忙而一去不返。 “忽”,迅疾、转瞬即逝,这是屈子对于时光易去的深切感知;“恐”,担忧,流露出屈子对于生命流逝的惊觉和深情。基于诗人对生命时间的忧患,屈赋里的时间浸染了浓烈的主观情绪。

一、屈赋时间词的主观化

时间作为人类生存的一个维度,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当生存主体依据其自身体验和态度把握时间,并将个体的情感和生命意识灌注其间,时间就呈现出鲜明的主观化的特点,即使是标识时间之用的时间词也不例外。屈赋中,“时”“年”“岁”反复出现:“时”,22次;岁,8次;年,10次。由此可见屈子对于时间的关注。此外,屈赋(1)论文中的“屈赋”,除特别指定篇名,主要涵括以下篇目:《离骚》《九歌》《天问》《九章》《渔父》《卜居》《远游》。中还有大量时间词的运用,现列表如下:

(表一)

(表二)

时间名词朝夕初昔今至今昼夜春秋出现频次15101155418510

根据以上两个表的统计,我们可以发现如下特点:

其一,时间副词高频出现。

时间副词的出现频率普遍高于时间名词,这其实是屈赋时间词主观化的一个显性表现。名词和副词功能不同:时间名词本身可以成为描写对象,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春”“秋”本身成为表达对象。时间副词则是针对动词或整个句子的修饰,如“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时间副词的使用,不但不会削弱“我”的主体性地位,还可以其修饰性语义进一步突出“我”之情感。所以,时间副词的高频出现,其实是时间词主观化的一个外显表现。

“忽”“既”“将”“终”,这四个时间副词之所以高频出现,是因为它们携带了诗人鲜明的主体情绪——

“忽”:如“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语义层面,“忽”,匆忙、急速,这个时间副词清晰地传达了抒情主人公对于时光飞逝的焦虑。更为动人的是,这个时间词表明:诗人虽然深知时光匆匆流逝,却并不因此而颓靡放纵,而是在执着热烈的行动中努力与之抗衡。其中倾注了自我的时间观念、生命意识,是一个主观化程度非常高的时间词。语用层面,这个出现了19次的时间副词,有12个用例位居诗行之首(上句之首或下句之首)。诗人将这个时间词安置在句首,“忽”的表情功能得到更大程度的发挥,主观化程度也进一步提升。

“既”和“将”是一组在语义上有对立或者互补关系的时间副词。这一组时间副词在屈赋中出现的频次是最高的:“既”共计29例,“将”有38例。“既”作为时间词,表示“已经”,是面向过去的一种终结;“将”,“将要”,是面向未来的开始。这两个时间词多数情况下,都携带了较为鲜明的主观情感:

(1)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离骚》)

(2)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

(3)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离骚》)

(4)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

第(1)例中“既”和“又”相对,加深了一种无奈的情绪。(2)例中,“既”标记时间的功能已经虚化,更多地传达了一种让步的语气,通过这种让步表达了一种深刻的忧伤。(3)例中的“将”是对一日将近的嗟叹,抒情主人公对时光飞逝的叹惋表露无疑。(4)例中的“将”表明了诗人面对未来的选择,传达了一种矢志不移的决心以及独自承担苦难的悲愤。

再看考察时间副词“终”:共计13例。《说文》:“终,丝也。”将丝扎紧,象征结束。标记时间,可以表示“穷尽,终止”,也可以引申为“永久”。屈赋大多数“终”,多是感慨某种状况持续之久、永无尽期,包含有比较鲜明的感情色彩。如:“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其二,语义对称的时间词在使用中特点鲜明。如表二中的“朝— —夕”“昔— —今”“昼— —夜”,等等。

最典型的用例是是“朝”“夕”对举,共有10对: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前一例是表达抒情主人公积极修炼,后一例是自我奔走在借来的时光里。不论是表达自我的积极进修,还是自我的奔走;这里“朝”或“夕”标记时间的语义其实已经淡化;二者对举,突出强调的是:时光迫促,只争朝夕,传达出诗人由于时空变形、光阴缩短而产生的感慨和抗争。

其次是“昔”“今”对比,及“初”与“至今”的对比。“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就标记时间的功能而言,“昔”和“初”都标记过去,“今”和“至今”都标记现在。语义层面,“昔”“今”比较侧重往昔和当今的对比,在对比中传达鲜明的主观态度,如《涉江》:“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初”“至今”则更多突出从过去到现在某个时段的状态恒常不变,包含了一种饱满强烈的情绪:如《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

另外,我们还注意到,这些语义对称的时间词,它们各自出现的频次却是非对称性的。表示古今对比的两组时间词:“初”“昔”分别出现了11次和5次,合计为16次;“今”“至今”分别出现了4次和5次,合计为9次。16:9,这组对比数据说明:对往昔的追怀多于对现在的陈述。“追忆中的古代往事很美妙,特别是当追忆者对现实不那么满意的时候,对古代的追忆就成了他们针砭现实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中显示出来的总是温馨的历史背影。”(2)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这种非对称的现象还见于“昼--夜”“春--秋”两组语义对称的时间词中:“昼”在屈赋中仅有1例;“夜”则有8例。1:8的使用频次差异,说明在屈子的主观感受中,更多时候是长夜漫漫,“夜”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春--秋”一组时间词的出现频率是5:10。周建忠先生讨论《楚辞》的黄昏意象时,曾经提及:楚辞里的黄昏“是某种暗喻的媒介物,是有关过去、现实的感受、知觉、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是一种心象”(3)周建忠:《<楚辞>黄昏意象发微》,《云梦学刊》1995年第2期。。同样,往昔、暗夜、秋季,都是诗人的一种主观心象。语义对称的时间词,它们的使用频次呈现出非对称性;这再次表明屈赋的时间词具有鲜明的主观化倾向。

其三,个别时间词在使用过程中呈现出去语义化的趋势。

去语义化,就是语义的弱化或虚化;语义弱化的结果是情绪表达的强化。去语义化在时间名词和时间副词中都有用例。先看时间名词。“夜”本指夜晚;屈赋中有三例“日夜”连用的语料:“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抽思》)“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离骚》)“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这三则语料中的“日”或“夜”,各自的语义都已弱化,它们的语义在于强调时间之流里的每一个瞬间,相当于“须臾”,带有浓烈的主观情绪,表达了诗人对于时光飞逝的慨叹和试图挽留的努力。上文提及的“朝夕”对举以强调对时间的珍惜,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再如时间副词“既”:

(5)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大司命》)

(6)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7)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东君》)

“既”“将”就标记时间而言,在语义上是彼此互补的;但是在(5)(6)两例中二者却出现在了同样的分布环境中。当然,分布相同仅是语法环境的一致,并不意味着语义的同一,我们仍可以把(5)句解释为“衰老已经渐渐到来”,而把(6)句解释为“衰老将要慢慢降临”。但是例句(7)的存在让我们感觉到“既”的语义可能发生了偏离:“夜晈晈兮既明”,既然还在夜间,天明就是一种将来时,应该选用表示“将来”意义的“将”;可是诗行中却恰恰用了表示“已经”的“既”。由此反观,例(5)(6) 中的“既”和“将”很可能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对于这种边界模糊的现象,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时间词“既”出现了去语义化的趋势,“既”和“将”在语义层面的对立趋于消失。语言是有声的,二者通过音节的延宕可以产生嗟叹的意味,从而增强了诗人主观情绪的传达。

时间副词的出现频率高于时间名词,语义对称的时间词出现频次的非对称性,以及部分时间词呈现出去语义化的特征:凡此种种,都是屈赋时间词主观化的具体表现。

二、屈赋时间的空间化

时间是一种抽象的存在,无法被听见或被看见;即使浸润了抒情者的主体情绪、被主观化了时间词,依然无法被具体触摸和感知。好在,时间可以空间化。时间的空间化,即把时间的流变转化为可以感知的空间的转换:“把原本只能进行内在把握的时间,变得可以从外面加以直观,时间变得象空间那样诉诸人的视觉,具体可感。”(4)赵奎英:《中国古代时间意识的空间化及其对艺术的影响》,《文史哲》2000年第4期。这是时间诗化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环节。屈赋以地域名词的转换,暗示了屈子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些悲欣坎坷。为了得到一个客观而全面的观察,我们首先对屈赋中与“我”相关的更替地名进行统计,不包括与历史人物所关联的地名(如:“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与神话人物关涉的地名、(如“(宓妃)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或者他人行踪言谈中所涉及的地名(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去除这三种情况,我们在屈赋中统计到如下地名:

(表三)

篇名现实世界过去现在想象世界泛称地名合计《离骚》阰、洲兰皋、椒丘、四荒、沅湘、旧乡苍梧、县圃、灵琐、崦嵫、咸池、扶桑、阊阖、白水、阆风、穷石、洧盘、高丘、春宫、瑶台、昆仑、天津、西极、流沙、赤水、不周、西海阰、洲、旧乡(“过去/现在”栏中已有,不计入总数)28《惜诵》《涉江》江湘、鄂渚、山皋、方林、沅、汰、枉渚、辰阳、溆浦瑶之圃、昆仑深林、山中13《哀郢》郢都、江夏、夏首、龙门、洞庭、夏浦、凌阳、东门8《抽思》北姑、汉北异域3《怀沙》沅、湘2《思美人》嶓冢1《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渔父》江潭、泽畔2《卜居》《远游》丹丘、汤谷、九阳、阊阖、清都、於微闾、南疑、南州故居9

屈赋中的地域名称分布呈现出以下特点:

其一,地域名称在各诗篇中分布不均衡。

《离骚》集中了屈赋将近一半的地域名称:屈赋共计出现地名66个;《离骚》计28个,占比42.24%。出现这么多的地名,意味着《离骚》中空间变换频仍。何以如此?空间不断转换,时间必然随之不断推移,空间的频繁更动其实包含了自我对于时光迅速流逝的焦灼。“在《离骚》中,经常以空间的追寻影射时间的焦虑,换句话说,空间的寻游导源于‘时’的不安。”(5)许又方:《时间的影迹——<离骚>晬论》,(中国)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95页。

《九章》各篇地名分布也不均衡:地名集中出现在《涉江》《哀郢》两篇中,共计21处;其他篇目极少出现地名,甚至没有出现。这是因为:此二篇是用写实手法记录“我”被放逐的场景,放逐的过程正是在空间的转换中逐渐展开的,随着时间的流动、自我足迹的变化,空间必然发生转换,因此这两篇中地域名称集中出现。同时,诗人自我在放逐过程中情绪激动难平,也是导致这两篇中地名集中分布的重要原因。“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离开郢都的沉痛是借助“发郢都而去闾”这样的空间场景才得以具象化深情化。相比之下,《九章》其他各篇主要是抒情主人公面向自我、面向内心的静思和沉吟,情绪强烈而平稳。空间的停滞,意味着原本匆促的时间此刻变得漫长凝滞,对应着自我心绪的凝重无奈。

其二,泛称地名富于情境。

屈赋泛称地名可以分为两组:旧乡、故居、异域,为一组;阰、洲、江潭、泽畔、深林、山中,为另一组。

“旧乡”:“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故居”:“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旧乡”“故居”所指地域范围不及地域专门清晰,但既然以“故”“旧”指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那么抒发情感的此刻在时间上一定对应着被疏逐之后的时光。同时,“故”“旧”二字充满了对郢都、对宗国故土的倦怀之情。“异域”:“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那么绚丽的鸟儿,独自流落异域他乡,这个泛称地名流露出孤独、失落、悲伤等各种情绪。这是一个隐喻,喻指抒情主人公离开“旧乡”“故居”,来到“异域”。尽管是泛指,但与之对应的时间和情绪,还是清晰可感的。

“阰”“洲”,山坡、水边,这是自我曾经采摘、积极修进的地方:“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时间上对应的是疏逐之前。“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江潭”“泽畔”,是屈子在放逐后经常行走的地方。“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行吟泽畔,面对浩渺无边的江水,诗人忧伤茫然的情绪被渲染得无限深远阔大。“深林”“山中”也是屈赋中非常富有情境的空间:“深林杳以冥冥兮”“山峻高以蔽日兮”,深林高山的晦暗不明,暗示了自我在被放逐以后,内心的困惑苦闷和忧痛愁悴。

由此可见,泛称地名因为富于情境和暗示,可以对应出诗人活动的大体时段,并传达出浓郁的主体情感。

其三,虚拟地名大量出现。

《离骚》中出现了大量神话传说中的地名:苍梧、咸池、扶桑、白水、阆风、昆仑、天津等,共计21个。昆仑、天津,都是神话传说中的地名,并不真实存在;与之相对应的时间也并不真实存在,这个时间因此被陈世骧先生成为“借来的时间”。(6)陈世骧:《“诗的时间”之诞生——<离骚>赏析与分析》, 载周发祥译《楚辞资料海外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页。

为何会出现“借来的时间”?现实人世中,个体生命本已短促得让人追不上脚步(“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兼以自己的努力遭遇重重挫折,更锐化了时间与自由的冲突。于是神思驰骋,进入借来的时间。在“借来的时间”里,“我”是自由的。这种自由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我”可以自由地役使风雨雷电,“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二是“我”可以再度自由地奔走。遭谗被逐之后,“我”一度停止了奔走,因此《离骚》从“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直到“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其间44行诗句都没有出现过其他地名。但是自“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之后,“我”在神境中又开始自由的奔走,这中间一共出现了8次空间转换:苍梧、县圃、阆风、穷石、洧盘、高丘、春宫、瑶台。这意味着自我一刻不停地飞升、求索,再次透露出诗人对于时光流逝的焦灼。三是“我”自由到试图改变时间的运行:“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希望能够减慢速度、拉长时间,尤其可以见出自我对于时间的珍爱。

总之,虚拟的空间对应着借来的时间,是一种非真实的存在,传达出诗人对时光流逝的焦灼,以及对时间自由的向往和追求,是屈赋时间高度主观化的典型样本。

三、屈赋时间的意象化

时间的空间化继续向前推进,把时间的流动转化为空间中某种具体的名物或姿态,就实现了时间的意象化。“时间的空间化……就是让思维,让时间,这种理智形式与‘视觉’相关。按照阿恩海姆的观点,把视觉与思维联系起来的唯一桥梁是‘意象’。”(7)赵奎英:《中国古代时间意识的空间化及其对艺术的影响》, 《文史哲》2000年第4期。意象是诗歌的核心要素,是诗歌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标志性要素。时间的意象化意味着时间的诗化。屈赋同时采用“物”与“姿”两类意象表达抒情主体对于时间的深刻体验。

其一,物:芳草美人。

芳草美人是屈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群,也是被关注程度最高的意象群。

“美人”意象:美人,君,灵修、宓妃等。其中,“美人”直接出现了7次。在屈赋的语境中,因为有男女婚约之喻,因此“我”借助媒理努力追寻的对象也同样是美人:包括灵修,4次;宓妃,2次;另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都是美人,计2次。《抽思》中:“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这里的“君”也是美人,计1次。这样,屈赋中美人的意象共计出现16次,是屈赋中的高频意象。

“草木”意象:香花芳草是屈赋中的望族,以《离骚》《九歌》《九章》为例:

香草香花,34种:江离、辟芷、宿莽、申椒、菌桂、蕙、茝、荃(荪)、揭车、杜衡、薜荔、芰、荷、琼枝、藑茅;白薠、蘋、白芷(药)、石兰、蘼芜、女罗、三秀、杜若、春兰、秋兰、木兰、秋菊、芙蓉、扶桑、辛夷(紫玉兰)、留夷(芍药)、若木(扶桑);露申(瑞香)、萹等。另有泛称香草,5种:众芳、荣华、芳草、百草、薠蘅。

香木,4种:桂、松、柏;橘。

关于香草美人,屈赋中很多的诗行是描述二者在时光之流里的衰变:“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草木零落,首先是时光流逝的印迹:“芳草妙喻是与时间意识相交织的,草木零落感乃是具象化的时间体验。”(8)杨义: 《<离骚>的心灵史形态》, 《文学遗产》1997年第6期。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传达出诗人对于时光易逝的痛切感受:“虽然花草是公众的象征之物,但凭借诗歌的主观性质,它们变得个性化,浸透着人类对时光短暂的感伤。”(9)陈世骧:《“诗的时间”之诞生——<离骚>赏析与分析》, 载周发祥译《楚辞资料海外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5页。

草木零落中也有例外:“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能够在缤纷变易的时光洪流中芬芳长存、苏世独立,这样的草木是卓然不群的。这里的芳草或橘树,喻指自我之美质、操守;诚然,这美质或修能最终会随“我”的生命一起走到尽头;然而自我矢志不移的努力,提升了生命的价值,在无情流逝的时光洪流中确立了人的尊严。

其二,姿:奔走徘徊。

意象还有另一种形式:“姿”,即凝聚主体情感的动态(动作)。“姿”是陈世骧先生从陆机《文赋》中发掘出来的一个术语。《文赋》中有“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陈世骧认为:“《文赋》中‘姿’与‘迁’对。‘迁’字的基本观念,自然是一种活动状态;但‘姿’字,以下依照字源分析,和正规用法统计,证出也是一种特殊活动状态。”(10)陈世骧:《 陈世骧文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这种活动状态是“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必然产物。其特点在于:“姿态之成形,必深含实感的情意,而曲尽为其表现。再则一般动作,常是一过即逝,不留印象,而姿态则各凝成不可磨灭的印象。”(11)陈世骧:《 陈世骧文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可见,“姿”是诗文中反复描摹的动态(动作),以其深含情感而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是意象之一种。

屈赋中,跟时间密切相关的动态意象有两类:《离骚》中的奔走与《九章》里的徘徊。奔走,是一种快节奏时间感知的外化;徘徊,则是一种慢节奏时间感知的外化。从奔走到徘徊,隐喻了诗人主观情绪的变化。

奔走类动态意象集中出现在《离骚》中。这首抒情长诗中一共出现了222个不同的动词:

曰、降、览、赐、名、字、有、重、扈、纫、搴、及、与、揽、淹、代、惟、零落、抚、弃、改、乘、驰骋、导、杂、遵、得、偷乐、惮、恐、奔走、察、信、知、忍、舍、指、悔、伤、滋、树、畦、冀、愿、刈、哀、进、求索、恕、量、兴、驰骛、追逐、至、立、饮、餐、贯、矫、索、法、周、依、掩、好、谇、替、善(“钟爱”意)、怨、嫉、谣诼、谓、偭、背、追、死、流亡、群、周、屈、抑、攘、伏、伫、反、回、复、行、步、驰、退、制、集、糅、亏、顾、游、往、观、解、变、惩、詈、服、殀、盈、说、听、喟、济、征、陈辞、纵、失、田、射、贪、违、逢、论、举、授、循、无、错、用、瞻、相、正、歔欷、霑、跪、得、驷、发、留、令、望、迫、上下、总、折、拂、相羊、驱、奔属、戒、具、告、继、帅、屯、离、御、合、倚、结、嫉妒、登、緤、流涕、落、诒、求、在、次、濯、下、见、逝、恶、适、止、称、寤、命、占、慕、思、疑、释、怀、佩、苏、充、从、要(平声)、迎、鼓刀、调、筑、遭、讴歌、闻、蔽、易、化、入、祗、列、委、历、沫、娱、周流、使、驾、疏、邅、扬、鸣、承、麾、诏、涉、待、转、载、弭、奏、陟、睨

按照语义,我们可以把这些动词分成不同的小类;其中,奔走类、摘植草木类、心理活动类动词最为集中,见(表四):

(表四)

具体词汇数 量222占比奔走类及、乘、驰、游、流亡、远集、步、驰、驱、奔属、济、征、登、反、往、涉、适、行、逝、往、进、退、发、至、上、下、上下、驰骋、奔走、竞进、驰骛、追逐、求索、周流3415.31%摘植草木类扈、纫、搴、揽、树、畦、刈、贯、矫、索、制、集、糅、佩146.30%心理活动类惟、恐、惮、忍、舍、悔、伤、愿、哀、怨、嫉、嫉妒125.40%

在高频动词中,奔走类动词又以绝对优势高居榜首。这个现象的产生同样是源于诗人对于时光流逝的焦灼感:“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时光不停流逝,只有用尽全力急速奔走,才有可能追慕前王的脚步。基于同样的理由,自我不停地采摘花草、努力进修,或者积极地培植花木、以期贤才的养成。屈子只争朝夕地奔走,是为了在奔流不息的时间洪流中能够有所建树。时光流逝,是屈子无法摆脱的忧患意识,也是屈子不懈奋进的动力。

同样是行走,屈赋中出现了与迅疾奔走相反的另一类意象:徘徊陷滞。《离骚》中就有端倪:“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伫”“相羊”都和迅疾奔走相反,是一种慢行或缓行。“徘徊陷滞”类动态意象更典型更集中的表达出现在《九章》中:

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惜诵》)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涉江》)

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思美人》)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怀沙》)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思美人》)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怀沙》)

“儃徊”即徘徊,出现了3次;“陷滞”,处境困窘举步维艰,出现了2次。“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直言无路可走,语气中是无奈而痛苦的茫然。屈子的缓行或停滞,是其内心情绪状态的自然流露;时间在这里变得凝滞而沉重。稍作统计,我们可以看到,《九章》比较集中地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忧伤困顿:“哀”出现了9次,“伤”出现了9次,“郁郁/郁结/郁邑”出现了4次,“侘傺”出现了4次,“婵媛”出现了2次。不计其他,仅把这些典型程度高、用以表达忧伤情绪的词语的频次相加,就多达28次!忧伤情绪外化为行走意象,必然是缓慢沉重的。

从迅疾奔走到徘徊陷滞,诗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时光迫促,生命短暂,诗人因此积极修进、努力奔走;但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自我的努力或精进变得毫无意义,自我的脚步也因此变得沉重缓滞。时间在心象中被拉伸,“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从时光迫促到晦明若岁,这种时间缩短和拉伸的快慢落差,显然浸润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是屈赋时间主观化的又一处明证。

意象之所以成为诗歌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是因为:“(意象)有象征的价值,但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它们代表了那种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12)艾略特:《观点》,裘小龙译,《诗探索》1981年第2期。经由意象化,屈赋彻底完成了时间的诗化。

四、屈赋时间的诗化

汉语诗歌源自“诗”“骚”,汉语诗歌时间也由此发端;但是,以主观化、个性化为标志的诗化时间,则肇始并完成于屈赋。事实上,从《诗经》到屈赋,二者对时间的表述发生了一系列本质的变化:

其一,时空关系:从疏离到融合。

先看《诗经》中的时空关系。我们以“国风”为样本:

十五国风总计诗篇158首,共计出现141个地名,平均每篇出现0.89个地名;对屈赋中主要篇目进行统计,13首诗中共出现66个地域名称(见表三),平均每篇出现5.07个地名。0.89:5.07,这组数据对比非常直观地告诉我们:《诗经》中空间转换的频率比较低,《诗经》中的时间流速也相应比较缓慢。

而且,国风中统计到的141个地域名称中,有不少是处于一唱三叹的抒情需要,而并非为表达时间之用。如:浚之郊、浚之都、浚之城;淇梁、淇厉、淇侧;首阳之巅、首阳之下、首阳之东;河之干、河之侧、河之漘;乐土、乐国、乐郊;水一方、水之湄、水之涘;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宛丘之上、宛丘之下、宛丘之道……计24处。去除这些地域名称,《诗经》中能够暗示时间流动的空间变化,就更加有限了。

国风中也有少数诗篇实现了时间的空间化。如《卫风·氓》:主要出现了四个地域名称:淇、顿丘、复关、淇水,这四个不同的处所对应着时间上从热恋到相思到婚姻到背离的全过程,是比较典型的时间的空间化,时空融合。但是这样的用例在国风中并不多。《诗经》中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总体而言,是疏离的。

屈赋中的时空则是高度一致的,屈赋中的时间“具有一种时空化合创造出来的生命感和心理体验性,是一种意象化、诗化的时间”(13)赵奎英:《中国古代时间意识的空间化及其对艺术的影响》,《文史哲》2000年第4期。。

其二,时物关系:从时间的物象化到时间的意象化。

时间是抽象的,不能被看到和听到;“但负载着时间流程的物态却具有相对稳定性。”(14)李杰:《中国诗歌里的时间意识》,《学术探索》2004年第10期。正是在借助物态表达时间的过程中,《诗经》和屈赋产生了更为本质的区别:《诗经》时间在具象化的过程中,实现的是时间的物象化,屈赋则实现了时间的意象化。先看《诗经》,以《采薇》《黍离》为例:

采薇采薇,薇亦作/柔/刚止。(《小雅·采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穗/实。(《王风·黍离》)

薇由柔软而渐至坚硬,稷从抽芽到结实,都是以具体的物象表达时间的推移;时间在这里变得有形状有样态。然而,这两首诗在汉语诗歌发展中逐步凝固的意象,是表达眷恋或思归之情的依依杨柳,或是传达亡国之悲的离离禾黍。薇或稷(黍),仅是时间推移的外在物象或表征,没有具象化为时间的意象。

屈赋不同:“屈原在诗歌中对待时间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举凡涉及天地万物、世俗人生、或自我因置身于凶险万分、难以救助的岁月而产生危急意识时,诗人总寄之于强烈的主观、疑虑、迷惘、甚至绝望。”(15)陈世骧:《“诗的时间”之诞生——<离骚>赏析与分析》, 载周发祥译《楚辞资料海外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0页。这样浓烈的情绪在把时间具象化物态的过程中,催生了时间的意象:芳草凋零、美人迟暮、徘徊陷滞,等等。时间意象的诞生,意味着时间变得有姿容有情感;意味着缤纷繁丽的意象浮现在诗歌表层,而被喻指的时间沉潜到文字的深处。诗歌时间由此肇始。

其三,时“我”关系:从时间的客观性到时间的主观化。

《诗经》和屈赋在时空关系、时物关系方面呈现出的巨大差别,究其根由,导源于时间与“我”的关系。

《诗经》里的时间主要是外在于“我”的客观时间,“我”的生命意识和时间流转是分离的状态。《诗经》中表现的时间主要有这样几种情况:(1)时点性。由于大多数篇幅短小,《诗经》中很多诗篇表现的是某个时点,“未见君子”“既见君子”这样的时间语在《诗经》中出现了若干次,如《召南·草虫》《小雅·頍弁》《小雅·蓼萧》等。由于侧重传达某个瞬间发生的事件或情绪,对于时间本身的感知和思考基本没有留下痕迹。(2)客观标识时间。《诗经》中部分诗篇描述时段里发生的事件,其中的时间词主要用来标识时间。如:《豳风·七月》中的“一之日”“二之日”“五月”“六月”“七月”等等,以月令形式,从年初铺叙到年终,描写劳动者一年四季的辛苦劳作。全文共涉及到41个时间词,都是比较单纯的时间标记。(3)《诗经》中出现频率比较高的时间词是“永”“万年”:“永”出现10次,“万”出现25次。如《卫风·木瓜》“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小雅·鸳鸯》:“君子万年,福禄宜之。”这些时间词传达出人类整体对于时光永恒的一种期盼,尚未被提炼为抒情者个性化的主观情绪。

屈赋时间则融入了“我”对于生命的体验,时间被高度主观化。以屈赋的两个时间比喻为证:第一个比喻,“汩余若将不及兮”“汩”,王逸解释为:“去貌,疾若流水也。”强调时间流逝的迅疾和一去不返,清晰地传达了诗人对于时光迫促的焦灼之感。第二个比喻,“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孟夏短夜,却漫长如岁。无可告语的痛苦和孤独,让他感觉到时间之流里的每一个瞬间都无比漫长。这里,“快”或“慢”传达的其实都是诗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受。屈赋时间的空间化、意象化,归根到底都是产生于诗人对于时间强烈的主观体验。当诗歌时间呈现出鲜明的主观化、个性化特征时,就实现了时间的诗化。

屈赋之所以实现了时间的诗化,乃是基于两个因素:一是,时间观念的变化。《诗经》之“永”“万年”,一变而屈子之“汩”“忽”;这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中逐渐渗透了其他的时间观念,即否认时间的循环和回归,认为时间是单线消失的新观念。”(16)[日]小南一郎:《<楚辞>的时间意识》,《复旦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年第6期。屈子明确意识到“我”的生命时间是单向性的、一去不返的,他因此对时间产生了浓烈的主观情绪。“(屈赋中)时间每被提及,诗人一概关涉时间与我、时间与我之所为、时间之与我为何以及时间之与我将为何。这是在屈原之前从未曾出现过的。”(17)陈世骧:《“诗的时间”之诞生——<离骚>赏析与分析》, 载周发祥译《楚辞资料海外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3页。当诗人在鸿篇巨制中不断强化“我”的主观时间,时间的诗化真正确立起来。二是,诗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屈原是携带着个体人格登上汉语诗坛的第一人:“他使得诗坛上从此有了人,他在诗之外争取了人的地位;人不仅是诗的作者,而且人本身就是诗;这就是屈原首次带到诗坛的事件。”(18)林庚:《 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页。这就使得屈赋烙印下鲜明的个人印迹,呈现出高度的个性化特征。这尤其突出地表现在诗人对于死亡的选择。选择死亡,意味着从时间的维度里出走。屈子的出走,不是因为逃避,也主要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出于他对自身美质及理想的执着坚守,不肯让步。屈子以这样一种极端方式维护个体生命在“忽其不淹”的岁月面前的尊严。“这种感情形式在显露和参与人生深度上,获得了空前的悲剧性的沉积意义和冲击力量。”(19)李泽厚:《美在深情》,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27页。屈赋也因此直接开启了汉语诗歌中时间忧患的主题,而尤以“时光易逝,功业难成”为典型。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陈子昂:“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辛弃疾:“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诸如此类,无一不是对屈赋确立的诗化时间或隐或显的回应和传承。

综上所述,屈赋超越了《诗经》及其他先秦诗文篇什里关于时间感知和表述,第一次比较全面、系统地完成了富于鲜明个性特点的时间诗化,并在整个诗赋体系中,以其丰富的相关内涵,构建了一个参互映证、饱满自足,时间空间可以借用、转换、变形的独特世界。屈赋的这一伟大成就,对汉语诗歌发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在绵亘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里留下了永恒的存在:“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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