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交叠
——分层话语体系下的中国社会形态及其变迁(1978-2018)

2019-09-04 10:14
社会科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社会学阶级阶层

周 怡

一、社会分层话语下的社会形态

讨论中国社会形态,首先需要关注既有的社会形态概念及其理论。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人们习惯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去理解社会形态。这就是,一定生产力基础上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统一体,构成社会某一历史阶段的具体存在模式,被称之为社会形态(1)邓伟志主编:《社会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根据生产关系的不同性质,经典马克思主义发展出“五种社会形态”的理论:人类社会将经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是其第一阶段)的历史演进。在这一理论架构内,不存在独立的中国社会形态之概念,因为在今天的世界话语体系中,中国归属于社会主义范畴的社会形态。

“五形态说”在提供人类社会纵向的历史演进的宏大叙事方面,有其理论的普适性。但众所周知,从一种社会形态向另一种社会形态转化需要经过漫长的、数代人的传递,因此站在现实立场去反观,“五形态说”仅属于历史总结以及对远未来的眺望,或者属于社会形态的理想型。立足现实或当下的话,人们更想关心他们具体置身于中的社会形态,即,什么是当下抑或现实的社会形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借助社会学知识。在社会学领域,社会形态乃社会结构,社会结构乃社会分层体系;确切而言,阶级分析的一个理论原则就是把分层当作一个社会范畴,反之亦然。分层一词最先来自地质学stratify,指地质积淀成层的现象。引入社会学后,人们用它比喻人类社会各群体之间的层化现象,意指人群的纵向等级分化,即人口对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资源的占有及其分布的离散趋势。由这些离散趋势构成的阶级、地位、权力和财富的分化现象通常被称作社会分层。而社会分层体系(social stratification system)则指产生明显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体系。换句话说,较为稳态的社会分层体系便构成所谓的社会结构,抑或社会形态。它特指社会各要素或各部分相互之间的一种较为稳定的关系模式或互动模式。(2)李强:《社会分层十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版。与马克思主义划分五类社会形态相仿,社会学科的分层理论依据阶级边界的开放性、地位获得方式、不平等的合法性手段、不平等类型以及不平等程度这五大维度亦区分出五种类型的社会分层体系所对应的社会形态。它们是原始公社形态、奴隶制社会形态、种姓制社会形态、封建制社会形态和阶级社会形态。(3)Kerbo, Harold R.,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Inequality: Class Conflict in Historical, Comparative, and Global Perspective,The McGraw-Hill Companies, Inc, 2003.这里,社会学有关社会形态的界定及其类型,其实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提供的社会形态说是并行不悖的。如果说马克思的“五形态说”属于哲学层面上抽象而宏大叙事的话,社会学通过“社会分层体系”的知识建构则能够对某一特定时期、某一特定国家的社会形态(抑或社会结构)进行更好的具象化(visualization)分析。数几十年以来,人们正是在社会学者的数据资料分析中看到了具体的可触可感的社会形态及其变动。因此,本文拟以社会分层体系的话语讨论社会形态。

具体来说,分层体系的核心维度的第一维度为阶级边界的开放性,主要关注阶级壁垒(class closure)是否允许被跨越、被渗透;即社会成员是否被允许在不同等级的分层体系间流动。 第二维度是地位获得方式,是先赋性(ascribed)还是后致性(achieved)方式在起主导作用。第三维度涉及不平等的合法性手段。常见的合法性手段包括作为非正式制度的习俗、作为正式制度的法律以及国家意识形态三类。第四维度为不平等类型,包括经济不平等、声誉地位不平等以及政治权力不平等,等等。第五维度是不平等程度,它可以由每一社会的上层与下层阶级之间的经济差距来表征。根据五维度差异,克博(Harold R. Kerbo)区分出五种类型的社会分层体系所标示的社会形态(如表1所示(4)表1有关五种基本社会形态的具体解释参见克博《社会分层与不平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8-93页;也见周怡等《社会分层的理论逻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6页,此处不赘。)。

表1五类型基本社会形态的比较

本文重点研讨阶级社会,因为自工业革命起人类社会基本都先后步入了阶级社会。换句话说,立足当下,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也不论是马克思笔下的资本主义社会还是作为共产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都处在“阶级社会”的社会形态。阶级社会相对前四类型隶属传统农耕社会而言,它是工业化带来的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5)Marx,Karl:《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载戴维·格伦斯基编《社会分层》,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69-70页。。阶级社会的“五维度”表现出如下特点:(1)它是一个具有高流动性的开放社会,阶级的等级边界可以跨越。(2)其流动性或开放性取决于地位获得方式主要依靠后致性因素;即依靠自己努力获得成就是社会倡导的行动方向。(3)相比前四类理想型社会,该社会中精英与民众之间的不平等差异大大缩减,因为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享有了工业带给他们的财富增值(6)Nolan,Patrick, Gerhard Lenski ,“Human Society:An Introduction to Macrosociological Theory in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13, 1988.。(4)基于经济基础的不平等、基于官僚权力的不平等是阶级社会的主要不平等类型。其中,早期以经济不平等为主,后期权力不平等迅速增长。(5)阶级社会不平等分层体系的合法化来自“机会均等”这一意识形态的灌输和实施。这种意识形态使普通老百姓相信自己因为无能所处的较低地位是合理或公平的(7)Huber, Joan, William H. Form, Income and Ideology: An Analysis of the American Political Formula, New York: Free Press,1973.,而且能够通过法律加以制度化。

诚然,表1归纳的五类型仅为经验事实中抽离出的、带有普遍意义的理想型;其中,阶级社会的特征亦同样属于大概率的理想型。真正考察现实中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具体结构状态时,某些具象特征是共存的。如,当下任何一个国家可能既存在先赋性地位获得方式,也存在后致性获得方式;只不过两种方式所占比重不同,相互作用的效果不同而已。因此,下文所讨论的中国转型期社会形态,将围绕五维度展开,但不限于理想型。

二、中国社会结构变动的阶段性样态

从1978到2018年,中国以实现经济起飞为标志的改革开放已经走过整整40年。借40周年庆,学界有关结构变迁与社会分层的研究汗牛充栋。本写作基于对《社会学研究》和《社会》两学术刊物的搜索和采撷,文本时间跨度为1986-2018年。从中总共抽取出与社会分层相关的文章157篇,经阅读后删减,最终以其中76篇论文为综述依据;并以发表于2018年的几部相关“40周年庆”的总结性著述为重点参照(8)如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李路路、石磊、朱斌:《固化还是流动?当代中国阶层结构变迁四十年》,《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

建国初期—文革结束(1949-1978) 社会形态通常可表征为一个社会的阶级阶层结构。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我国阶级阶层结构随经济增速而急剧发生变化的事实已毋容置疑,但稍向前记叙一段分层结构的历史,或许更能在阶段性特征中凸显新变化。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的社会形态由四大阶层群体构成。有学者认为:如同“我国国旗的五星图案,代表了当时阶级阶层结构的基本格局,即围绕中国共产党这个大星的人民大团结,由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四颗小星组成”(9)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第1页。。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民族资产阶级被收编而消失,小资产阶层同样式微且不受待见。1956年党的八大政治报告提出,“我国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斗争已经基本解决,阶级剥削制度已经基本结束”(10)《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政治报告的决议》,1956年;详见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第3页。,阶级阶层结构从而趋于简单化,社会的基本矛盾转为工业化要求与农业国现实之间的矛盾。

然而,1957年反右斗争、1958年大跃进及随后的“文化大革命”等运动都重提并强调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仍然为社会的主要矛盾。尤其“文化大革命”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立为社会主导的意识形态和价值理念之后,阶级存在、阶级斗争意识重返。但是,在那个红火年代亦存在夷平社会不平等的诸多努力。比如,轰轰烈烈的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号召城市人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走出一条逆城市化道路的同时,在社会分层意义上却与消除城乡差异、夷平户籍制带来的城乡不平等密切关联。再比如,当年工人宣传队对各大政府企事业单位的进驻和接管,存在着拔高下层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功效。而“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战斗队”同样在性别不平等的框架下给出过争取平等的“力量”。这些过去的所为,在今天看来尽管褒贬不一,但客观事实层面上,对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结构,国内外学者都曾赋予过“非层化”或“反层化”(11)Parish, William L., “Destratification in China”,In J. Watson (ed.),Class and Social Stratification in Post-Revolution China,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1984, pp. 84-120.、“国有企业职工(工人阶级)成为我国社会稳定的中坚力量”(12)李强 :《“丁字型”社会结构与结构紧张》,《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2期。等标志性的判断。

1978-2008年(改革后的前20年) 1978年改革开放,党和国家做出了将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重大决策。一系列大规模阶级阶层关系的恢复调整,使得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迅速形成了“两阶级一阶层”的结构格局,即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13)李培林:《中国社会结构转型:经济体制改革的社会学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5页;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第2页。。随改革开放的深入,尤其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后,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了单一公有制、计划经济体制,中国社会经历了由农业向工业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急剧转型。体制及社会的转型不可避免引发出阶级阶层结构的深刻变化。它既是一个从“平均主义的非层化”到“拉开差距的层化”,也是一个由“简单”向“复杂”结构的迅捷转变。2002、2004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陆学艺领军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团队,分别出版《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当代中国社会流动》两部里程碑式的分层研究著作。(14)陆学艺:《当代中国十大阶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流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这项研究在全国综合性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依据劳动分工(职业)、权威等级、生产关系和制度分割,提出了改革开放经历20来年后中国出现的“十大社会阶层”。它包括国家与社会管理者(2.1%)、经理人员(1.6%)、私营企业主(1.0%)、专业技术人员(4.6%)、办事人员(7.2%)、个体工商户(7.1%)、商业服务业员工(11.2%)、产业工人(17.3)、农业劳动者(42.9%)和城乡无业失业或半失业者(4.8%)阶层(15)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流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就十大阶层的占比来看,到2000年左右,精英高层及白领中层占比重不大,占比最大的是包括服务业人员、工人、农民和无业者的中下底层,其比重高达71.4%。 李强也曾采用国际社会经济地位指标分析2000年进行的全国“五普”统计数据,发现中国社会的阶级阶层呈“倒丁字型”结构,即下层庞大、中上层呈较小柱形,并认为该结构的形成原因来自长期的城乡分割(16)李强 :《“丁字型”社会结构与结构紧张》,《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2期。。孙立平则将这样的“倒丁字型”阶层样态的形成原因归咎为由转型期社会制度断裂所导致的集体掉队。对比早年法国的“金字塔型”与中国改革初期的“倒丁字型”,孙立平认为,法国的金字塔结构类似一场马拉松赛,参赛者从相同起跑线出发,经过赛途不断出现的个体掉队,最终生成金字塔型。但中国不是,中国改革开放引发的社会转型或变迁是急剧的和断裂的(17)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这个社会断裂就如同北京中关村的高科技人才与北钢工人不可同日而语那样,中国人是处于不同起跑线上论输赢的;而且竞争过程亦会因制度断裂、社会断裂出现集体掉队,如改革初期的国有企业的集体下岗等社会事实。正是这些事实的存在,形成了我国改革后的前20年所呈现的“倒丁字型”社会结构。

2009—2018年 (改革后的后20年) 改革走过40年后,亦即急剧转型趋于稳态的新时代,我国的社会结构就宏观的权威性发布来讲,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团队依旧在社会分层领域起领头羊作用。李培林等人的研究显示,最近20年来中国阶级阶层结构发生三大深刻变化:(1)大量农民工作为新生力量,步入工人阶级行列。在扩大工人阶级队伍的同时,大规模减小了原先占比最大的农业劳动者。致使十大阶层的最底层开始迅速上向流动。具体表现为,截止2016年底,产业工人(包括二三产业)队伍在全国从业人口中已经占比66.3%, 大约5.5亿人为产业工人;其中“农民工约占工人队伍的60%”,就产业和体制方面而言,服务业工人人数超过传统体力劳动的工人;国有企业工人明显减少(18)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第5页。。(2)专业技术人员(知识分子)成为中产阶层、中等收入群体的主力。到2015年,我国分布在各行各业的专业技术人员约占全部从业人口的12.5%,达5000多万人。以往作为“工人阶级一部分”“脑体倒挂”的局面得到根本扭转,其政治经济地位显著提高。(3)民营企业主成为颇受关注的新社会阶层,为中国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社会主义改造时期,作为民族资本家的私营企业主已经消失。改革开放以来,私营企业主阶层作为新阶层又重新出现,私营企业撑起中国经济奇迹半边天的作用已毋容置疑。截至2015年底,全国拥有民营企业1908万家,占企业总数的87.3%;其中,作为投资人的民营企业主大约3560万人,人数增长速度之快,已直逼知识分子阶层(19)李培林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1978-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除以上三大阶层的变化外,作为中介组织人员的评估师、税务师、新媒体人员等组成的新社会群体也呈直线上升趋势。将他们归为中产阶层,并结合前述“三大深刻变化”的数据,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近2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阶级阶层结构正在逐步摆脱“倒丁字型”,朝向中产或中等收入群体加速增长的方向发展,“橄榄雏形”的社会结构正在形成。

因而,若以改革开放为界,将建国以来的历史分为四区,其对应的社会阶级阶层结构将如图1所示:(1)改革开放前(从建国到文革结束),我国经历了一个由简单的阶级分层向平均主义“去层化”转变的过程;(2)改革开放后,从1978年到2018年则是一个迅速阶层化的过程:2000年前后呈“倒丁字型”的十大阶层结构,而2000年到2018年则为修补“倒丁字型”阶段,随下层的上向流动、中产队伍的扩大,出现朝向“橄榄雏形”结构变动的趋势。显然,整体的阶段性样态十分明显。其中改革后40年的结构变动是我国经济面不断向好、稳步踏入社会主义强国的一个印证。

三、社会形态的五维度表征

除结构的阶段性变动外,以下本文依据构成社会形态的五维度——阶级边界的开放程度、地位获得方式、合法化手段、不平等类型以及不平等程度——分别讨论中国社会的具体分层形态。

阶级壁垒 阶级边界的开放性实际关乎的是社会流动及其流动过程中的阶级壁垒、阶级再生产等议题。改革开放40年过去,中国社会的阶级阶层结构发生深刻变化的同时,得益者阶层为维护其利益群体的资源占有及地位优势,想方设法在渐进式改革中维护和巩固其既得利益。因而学界存在所谓阶层“固化”还是“流动”之争。一些学者认为,经济发展趋缓或进入稳态,将不可避免导致社会阶级阶层的固化,尤其精英层的阶级再生产;另一些学者则持工业化假设(20)Erikson, Robert, John H. Goldthorpe, The Constant Flux: A Study of Class Mobility in Industrial Societi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2;Ganzeboom, H. B. G. ,R. Luijkx & D. J. Treiman,“Intergenertional Class Mobility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 Research in Social Stratification & Mobility 8,1989.的理论立场,认为中国近40年的体制转轨和现代化过程带来的最为显著的社会表现是规模性的持续流动与开放。持“固化”观点的学者大多将其经验研究对象集中于精英阶层。吕鹏和范晓光采用CGSS 2011数据进行“精英再生产双轨路径”分析。研究结论是:不管是体制精英还是市场精英,都能将他们的优势地位传递给子代;尽管“一家两制”,但两种职业地位延续的壁垒依然坚固(21)吕鹏、范晓光:《中国精英地位代际再生产的双轨路径(1978-2010)》,《社会学研究》2016第5期。。吴愈晓的研究验证了中国乡村精英代际传承的现实。他通过数据分析发现:精英家庭背景的农民改革后进入非农职业的几率明显大于非精英家庭背景的农民;而改革早期与后期乡村精英的代际职业地位传承模式明显存在文化差异。(22)吴愈晓:《家庭背景、体制转型与中国农村精英的代际传承(1978—1996)》,《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2期。。李路路的早期研究也支持精英再生产观点,他认为继承性模式的存在与统治逻辑中的制度化权力有关。凡此等等,精英层“固化”尚属于事实,但转型中国,除精英之外的其他社会阶级其流动性的增加亦乃一大事实(23)李路路:《再生产与统治——社会流动机制的再思考》,《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2期;郑辉、李路路:《中国城市的精英代际转化与阶层再生产》,《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李路路等2018年撰写《固化还是流动》一文,以数年CGSS调查数据为分析蓝本,总览了改革40年以来中国阶级阶层流动的状况。该研究显示,在历时比较方面,40年来职业结构持续发生变动,它导致代际流动的总流动率也相应发生持续上升。(24)李路路、石磊、朱斌:《固化还是流动?——当代中国阶层结构变迁四十年》,《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而相对流动率呈N性变化:改革初期,随国家“去阶层化”政策的削弱,阶层再生产机制发挥作用;接着,随改革市场化程度、制度改革的深入,阶层再生产机制削弱,社会开放性加大;但近年来,由于既得利益群体的利益维护及改革力度趋缓,社会的开放性有所下降。但在跨国比较中,我国代际间的相对流动率是高于多数国家尤其西方发达国家的。因而,总体看来迈入新时代的中国社会依然呈现出更多职业或代际流动,而非固化的状态。

地位获得方式 布劳-邓肯模型亦即地位获得模型,论及人的地位获得依赖先赋性因素(家庭背景)和后致性因素(个人努力的教育等)。工业化社会即现代社会更多取后致性获得方式,而传统社会则与先赋性占优相联系。中国的情况如何?改革开放以来,尽管中国渐进式从计划再分配走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计划经济的烙印遍布社会的每一寸肌理。因此,有研究认为,中国人的地位获得与其说同他的家庭或个人努力有关,倒不如说与其出生的年代、国家政策制度的差异息息相关(25)Zhou,Xueguang,Liren Hou, “Children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State and the Life Cours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64, 1999,pp.12-36.。依赖国家的大宏观背景始终是中国人获得感差异的最重要因素,因为有“家国同构”、“国是家”的深深依附。另有研究则看到,改革初期权力泛化、寻租的钱权交易以及关系圈子等非制度因素与地位获得密切关联(26)张宛丽:《非制度因素与地位获得——兼论现阶段中国社会分层结构》,《社会学研究》1996年第1期。。随改革的深化,市场竞争、市场利益赋予了个体抑或家庭具有越来越多的自主选择之后,我国分层领域围绕地位获得方式的诸多研究突出考察了教育获得的不平等议题。吴晓刚、李春玲分别在不同调查数据基础上,考察了我国高等教育扩招后的教育获得,结果相当一致。这就是,改革后20年尽管教育机会极大扩张,但家庭背景(即父亲的职业、教育和收入)因素依然在入学、升学等教育获得方面发挥重要作用(27)吴晓刚:《1990-2000年中国的经济转型、学校扩招和教育不平等》,《社会》2009年第 5期;李春玲:《高等教育扩张与教育机会不平等——高校扩招的平等化效应考查》,《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3期。。吴愈晓着重探讨了升学过程中的教育分流。他把教育分流作为教育获得的结果后发现,在小学升初中阶段,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获得重点学校的教育机会有显著影响;但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阶段家庭背景的影响式微,学校效应起显著作用(28)吴愈晓:《教育分流体制与中国的教育分层(1978—2008)》,《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4期。。李忠路和邱泽奇对儿童学习成就的研究则从家庭资源、家长教育参与的差异具体论证了家庭这一先赋性因素对儿童教育阶段的强作用(29)李忠路、邱泽奇:《家庭背景如何影响儿童学业成就?——义务教育阶段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影响差异分析》,《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李骏和顾燕峰在对上海劳动力市场的分析中看到了户籍身份对职业获得的影响(30)李骏、顾燕峰 :《中国城市劳动力市场中的户籍分层》,《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2期。。2016年,李骏的一篇有关对高学历劳动者是否存在累计性不平等的研究,再一次强调了城乡户籍出身的影响。研究发现城乡户籍身份不同对高学历者工作收入的净影响随时间推移而扩大,城市户籍身份及其家庭背景具有累积优势(31)李骏:《 城乡出身与累积优势:对高学历劳动者的一项追踪研究》,《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2期。。除此而外,洪岩璧关注过少数族群与教育不平等的议题(32)洪岩璧 :《族群与教育不平等: 我国西部少数民族教育获得的一项实证研究》,《社会》2010年第2期。;性别对教育获得乃至地位获得的影响也博得不少研究者的注视(33)李春玲 :《性别意识对女性职业成就的影响》,《社会学研究》1996年第1期;吴愈晓、吴晓刚:《城镇的职业性别隔离与收入分层》,《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4期。。总之,剔除外在于人的制度因素后,家庭背景、户籍、族群及性别这类先赋性因素依然是左右中国人成长道路上重要的地位获得方式。教育获得被当作为地位获得的中介作用,已经被百姓人家及学界同仁高度重视,但是通过个人努力而获得的教育程度能否最终与其地位获得相匹配的研究却较为鲜见。

合法性手段 由前述可知,不平等的合法性手段不外乎来自意识形态、非正式制度的习俗等以及正式制度的法律。笔者认为,意识形态也好,非正式和正式制度的规定也好,都需要经由民众的认同才可能真正具有思想共识意义上的合法性。因而,考察哪类合法性手段占优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不同阶级阶层主观认同机制的考量,即考察主观地位获得的机制是什么?改革以来,国内外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亦不少。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类研究发现:(1)中国民众的阶级阶层主观认同相对偏低。相比西方社会民众阶层认同与其客观经济地位之间的“居中认同”而言,中国人主观阶层认同表现出“偏低”或“偏差”倾向(34)刘欣:《转型期中国大陆城市居民的阶层意识》,《社会学研究》2001年第1期;范晓光、陈云松:《中国城乡居民的阶层地位认同偏差》,《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 4 期;许琪:《“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关于中国民众阶层认同的新解释》,《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4期。;甚或社会底层(农民工等)相比中上层来说更缺乏由公平感引发的阶层认同(35)Whyte, Martin King, Myth of the Social Volcano: Perceptions of Inequality and Distributive Injustice in Contemporary China,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p.51.。究其原因,(2)谢宇等人曾针对怀特(M. White)的发现指出:中国人之所以对不平等采取冷漠态度基于他们的信念。这个信念就是,人们倾向于认定发展与不平等之间呈积极的正相关关系(36)Xie, Yu, Arland Thornton, Guangzhou Wang, Qing Lai, “ Societal Projection: Beliefs Concer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evelopment and Inequality in China” ,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No.41, 2012, pp.1069-1084.,他们相信不平等是社会发展的合法产物(37)周怡 :《信任与公平:发展语境下的两个中国现实》,《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显然,这一民众信念与改革开放国家提倡“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主导意识形态悠悠相关。(3)“偏低认同”的原因与“参照群体”的选择有亲和关系。个体对自身阶层的认同是参照他人来完成的。一方面大多数中国民众习惯于将自己或其家庭与同类人群相比,同质性高的社会网络成员会在攀比、竞争中处于压力状态,从而低估自己的阶层地位; 另一方面在急速转型期,不同阶层的获益程度存在差异,致使一部分人在社会经济地位和生活机遇方面处于相对剥夺状态,处于相对剥夺状态的人倾向于低估其阶级阶层地位(38)刘欣:《相对剥夺地位与阶层认知》,《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 1 期。。许琪提出了混合型阶层认同的概念,强调中国民众的阶层认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不是以个体为单位的。家庭配偶的、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都会对个体主观的阶层认同起偏差作用(39)许琪:《“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关于中国民众阶层认同的新解释》,《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4期。。本质上,许琪的研究并没有脱离参照群体理论的框架,只不过民众首选了家庭作为其重要出场的参照。很明显,参照群体的制约其实隶属非正式制度的范畴。因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不平等的合法性手段主要来自意识形态及非正式制度。

不平等类型 如果说阶梯等级式结构是人类发展过程中较为常态的社会形态的话,不平等就会被视作为常数相随左右,但不平等的类型及其程度却是个变数:随时间而变,随民族-国家而变。那么,在地位不平等、经济不平等、权力不平等的等级序列中,中国社会改革以来占主导的不平等类型是什么?相比君主制抑或君主政体的国家体制来说,中国社会属于共和制政体,较少或者本质上不存在由严格的世袭制规定下的地位不平等。因而,经济不平等、权力不平等可能成为主要的不平等类型。李强1997年就曾撰文直接指出:“中国社会分层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政治分层和经济分层”(40)李强:《政治分层与经济分层》,《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4期。,改革开放前是政治分层的权力不平等为主,经济不平等程度很低;改革开放后,经济不平等取代了政治分层意义上的权力不平等(41)李强:《政治分层与经济分层》,《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4期。。权力不平等与经济不平等之间在中国存在补偿或平衡的关系。借助“权力衍生论”观点,刘欣看到了市场转型期我国权力精英阶层可以通过“权力寻租”获取经济利益优势的现象。欲说明权力的优势地位可以换取或导致经济上的优势,即某些经济不平等得益于原本的权力不平等(42)刘欣:《市场转型与社会分层:理论争辩的焦点及有待解决的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尽管朱旭峰曾撰文与刘欣的观点进行过商榷,但他的一篇题为“政策决策转型与精英优势”的研究依旧支持的是“精英优势论”。他的研究首先肯定了政策决策转型是中国社会分层的重要依据;接着认为我国改革以来的政策决策转型,可概括为“从单一的行政精英决策模式逐步向社会精英参与决策的多元模式的转变”,政策决策模式的变异带来精英优势的差异(43)朱旭峰:《政策决策转型与精英优势》,《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2期。。也就是说,权力分化会导致多元的权力不平等格局。就经济(财富)不平等而言,既有研究主要集中于收入不平等(44)林宗弘、吴晓刚:《中国的制度变迁、阶级结构转型和收入不平等:1978-2005》,《社会》2010年第6期。、财富分配(45)李友梅:《从财富分配到风险分配:中国社会结构重组的一种新路径》,《社会》2008年第6期。、住房差异(46)陈皆明、 陈奇:《代际社会经济地位与同住安排——中国老年人居住方式分析》,《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1期;毛小平:《购房:制度变迁下的住房分层与自我选择性流动》,《社会》2014年第2期;刘精明、李路路:《阶层化:居住空间、生活方式、社会交往与阶层认同——我国城镇社会阶层化问题的实证研究》,《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3期。等。总之,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在实现长达几十年持续而高速的经济增长之后,不平等类型主要体现为权力不平等、经济不平等,同时存在着深受这两类不平等影响的教育不平等(如前述,此处不赘)。

不平等程度 第五维度是表征一个社会上层与下层之间的收入差异的不平等程度,通常用基尼系数的大小及其变化来说明。本文直接引用肖坚的研究图样(见图2)。国际通用的基尼系数的相关解释有:(1)用全部居民收入中用于进行不平均分配的那部分收入占总收入的百分比,来界定基尼系数。(2)基尼系数本身即标示居民的收入差距,介于0—1之间。(3) 社会正常范围在 0.2-0.4之间;低于0.2为社会动力不足,高于0.4则为收入差距突破了“预警线”,可能引发社会危机。

如图2所示,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居民收入差距可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78年—2000年,该阶段改革起步,百废待兴,基尼系数虽有起伏,但总体控制在适度的合理范围内(0.2—0.4)。其中,1978到1984年基尼系数收窄下行,收入仍处于过去的极端平均主义分配制度的影响或调整阶段;1984年到2000年,基尼系数起伏但持续缓慢上升,居民收入逐渐拉开档次,邓小平南方谈话的改革后效初显。第二阶段2000—2009年,新世纪作为一个转折,其基尼系数达0.412,首次突破国际警戒线,并在随后的8年里进入逐年大幅度上升阶段,2008年达峰值0.491。这个阶段属于市场转型的改革深入期,大规模调整产业结构导致城镇工人集体下岗,下岗失业使下层人口攀升、“倒丁字型”分层结构凸显,居民收入差距迅速拉大。第三阶段为2009年到2017年。2009年受美国次贷危机造成的全球金融风暴影响,中国步入谨慎调整、综合治理阶段。反映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随之逐年稳步回落,到2015年为最低0.462,下降幅度近3个百分点。由此可知进入新时代后的中国,居民收入差距稳健收窄。相信在精准扶贫、全面实现小康的强国梦努力中,在继续改革开放、真正实现橄榄型阶级结构变迁的过程中,未来若干年基尼系数回落到适度范围将成为不证自明的事实。

四、结语:变迁中的叠合

在既有文献的检索、梳理和分析中,本研究首先用我国阶级阶层结构变动,总括了建国70年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以来的社会形态(参见图1)。这是一个由“简单阶级分层”到“反层化(非层化)”再过渡到“复杂阶层分化”的社会形态流变过程。流变的动因在于政策制度的推动抑或改变:1949年标志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的新中国诞生,作为一个分水岭将中国推进到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以往遗留下来的四大阶级(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演变为两大阶级一大阶层(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再经过“反层化”的若干政治运动以及收入上的平均主义分配原则,随文革经济濒临全面的崩溃,阶级阶层结构亦日渐趋平;1978年标志走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作为一个制度转轨的里程碑,将中国推进了由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快车道,社会形态迅速分化为十大阶层,但以往庞大的工人、农民群体构成了“倒丁字型”社会结构的下层;伴随改革的深化、改革不仅惠及到数亿人脱贫,而且出现新阶层、中产阶层的不断成长,大约2008年后,一个朝向“橄榄雏形”发展的社会形态逐步明朗清晰起来,直至进入稳步的新时代。这样一个变迁或流变过程,让人们在了解现实、憧憬未来的同时,也看到了每一新结构或新形态的出现总有往日旧有结构的遗骸,调整、叠合、剔除和再造,构成为当下鲜活而盘扎的社会结构面貌。

第二,本研究沿用克博提供的五核心维度,以既有文献为资料,大致描绘了改革至今中国社会的结构样态,如表2所示。

表2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社会形态的五维度特征(不平等程度未列)

对比作为分析层面的理想型表1与作为现实中国社会的表2,并以阶级社会的理想型特征相对照,我们不难得发现:改革开放以来尽管工业化、城市化道路提振了经济发展速度和必要的社会流动,阶层分化拉大亦日趋多元或复杂化,但前进道路上的两个维度特征还极富传统因素:一是“地位获得方式”还较多处在先赋性因素的支配中,亟待增强后致性因素的作用。二是“不平等的合法性手段”仍更多依赖既有传统的人际习俗及国家意识形态,法律制度的建立健全及其深入人心还有待加以重视。说到底,经济迅速前行了,但深层的文化因素(“家国同构”、“威权依赖”等)仍以传统与现代的交织形式嵌入于社会结构,表现为今天这样交叠的社会形态。另举一例来说,新时代的中国经济发展在高质量稳中有进的同时,出现了一个不容忽略的规模性社会流动现象。这就是,中国社会已经至少在感官上或实际发生面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百姓人家生活方式理念及其行为的变迁:一种“候鸟式”生活方式正逐步取代原本传统的生于斯、长于斯的恒定生活模式。人们稍加留意就能清晰感到,周遭环境里明显存在三类不同身份的地位群体却选择了颇为相同的在流动中实践的“候鸟式”生活方式:一是农民工群体,他们不再关心“城市户口”,而乐于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过“打工”与“田园家乡”的生活;二是初老龄退休群体,他们不选择与儿孙同住同居,奔波在不同城市、不同地域之间,过“老漂族”生活;三是部分富人群体,他们在“开放”视野中选择移民,但从来没有放弃祖国,他们在不同国度之间往返,兼顾工作、学习与生活。如果说“候鸟”实践所昭示的流动富有“现代”意涵的话,那么,之所以选择“候鸟”却有其不能不为的“传统”因素:抹不去的“土地”情、舍不下的大“家”庭以及孜孜追求的族之“根”。因而,社会本身或许至始至终就存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共存和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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