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山风里的乡愁

2019-09-03 05:12朱文华
躬耕 2019年7期
关键词:篾匠山风石磨

朱文华

肩挑火炉行走

那个腊月的早晨,太阳爬出最高山尖的时候,山风与阳光密语着,携带着阳光的温度,诡秘而又隐约地踩过高高低低的山峦,爬过那条我时常摸鱼的河流,然后穿过没有一片树叶遮挡的丛林,来到了村东头。

村子三二十户人家,紧靠一道山梁。村子的房屋全是用泥土和墙板、铁锤打制而成的土墙,多半屋顶是从山梁上割下的黄背草缮成的;一些殷实的庄户,是用山梁根唯一的土窑烧制的青瓦盖成,在那个时候,远远看上去很奢侈。

村子的东头是打麦场,悠闲的山风带着阳光过来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正端着饭碗靠坐在麦秸垛旁吃早饭,温暖的阳光把全村的人们集中到了这里,于是,这里便成了村子“新闻发布中心”。这样的中心在当时每个村子都会有,他们在享受阳光温暖的同时,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乡村故事,从中获取一阵阵笑声和无限乐趣。这便成了他们的精神乐园和情感世界。

场边长着一棵古老的银杏树,高有五六丈,要五六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树身一半空出个大洞来,村里的娃子们常常从这洞里蹿上跳下捉迷藏。这时候,几乎能接着蓝天白云的树顶上,总要栖落三五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和热闹的场子互动着。

我们这些孩子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就在我们皴裂的手指弹着玻璃球在地上滚动的时候,一个货郎身披柔软的阳光和贤惠的山风沿着那条歪歪扭扭的土路走过来,那是当时进村的唯一一条道路,路边是一条小河,深冬的河水清澈透明,弹唱着舒缓的山歌从山谷里走来。货郎的身影在遥远的阳光里,开始只是一个黑黑的轮廓,然后慢慢地清晰出很具体的细节:穿一身黑棉裤黑棉袄,布是手工纺织而成,里面的棉花是自家地里长的,腰间系着草绳,看上去很臃肿,却让人感觉很厚重很温暖;扁担在臃肿的肩上弹跳出均匀的节奏,一头是凳子、箱子、脸盆脸架,架子的其中一条腿比其他三条腿高出许多,也略显粗些,顶端四四方方,挂在上面的荡刀布迎风飘摇;一头是烧水洗头的炉子、劈柴。其实他不是货郎,是剃头匠赖师傅。

别小瞧这剃头匠的工具,很有些说词,扁担一头是尖的,据说是赵匡胤封的尚方宝剑;那条高高的架子腿是旗杆,顶端四四方方的,据说是赵匡胤的大印;挂在旗杆上飘摇的荡刀布据说是赵匡胤的圣旨。而且进村的时候,那个顶着圣印,挂着圣旨的旗杆必须在前面。这当然都是野史传说,赵匡胤与剃头匠究竟有什么渊源也无从考起。

正在吃饭、逗闹、说笑的村民看到赖师傅纷纷站起来,屁股上沾满了麦秸渣,热情、热烈地欢迎:赖师傅早啊!赖师傅吃饭没?赖师傅轮到我们村了?赖师傅你可来了,我头发都快编辫子了。有的还用筷子敲着空碗奏乐。赖师傅边笑边点头,边用手打着招呼,踩着节拍来到他经常摆摊子的山墙头,放下挑子,手脚麻利地生火架凳,嘴里还不停吟唱着自编的戏词:先开火,再派饭,提着刀子满村转,刮了光头亮亮闪闪,走起路来心喜欢……

“新闻发布中心”的村民紧随赖师傅,把赖师傅围在中间。赖师傅刚把凳子摆放好,村里女人们都叫他“三溜光”的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手里還拿着吃饭的老海碗。这个三溜光姓韩,叫三娃,三十多岁,因为平时喜欢和老女人小媳妇打情骂俏,村里的女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三溜光”。其实,三娃每次和这些女人们逗乐基本没沾什么光。

生产队长拍拍三娃的头,“赖师傅晌午就在你家吃饭吧。”“中!”三娃满口答应。

赖师傅生好火开始磨刀荡刀,刀是手工打制的,看似有些粗糙,可十分锋利。刀在荡刀布上来回飞走,走出一道黄色亮光,很是好看,然后在荡刀布上“啪啪”两下,以示刀已磨好。这一切在赖师傅手里如同游戏或者杂耍,人们看得眼花缭乱。赖师傅拿了围巾,围在三娃脖子上,端来烧好的热水,将三娃的头按在盆子里,一只手轻抚脖颈,一只手握如雀窝,将三娃的头洗出腰鼓般响声,十分悦耳,这声音在如今的理发店里很难听到。

洗好擦干,刀握在手,“嚓——”的一声,很细微,很动听。刀从三娃头顶滑至脑门,滑出一条洁白的轨道,随之,落刀起刀,每一刀都从头顶向四面辐射,刮胡清脸。刀刀清爽利索,行走出赖师傅的自信。当最后一刀完成之时,他把握着剃刀的手“唰”地高高举过头顶,沿着三娃洁白光滑的头颅慢慢环视一圈,那目光仔细又欣悦,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精美艺术品。之后,赖师傅放下剃刀,双手在三娃头上慢慢揉搓片刻,然后“啪啪”两下,“好——来!”这揉搓,这拍打并非有意无意,也并非多此一举,而是一个职业剃头匠的必修科目,因为头发刚刚剃去,发根毛孔暴露于寒气之中,经过揉搓和拍打,让毛孔在揉搓中弥合,在温暖中润肤,否则寒气会从毛孔侵入而受寒着凉。

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发型很是简单,上点岁数都是光头,年青人剃分发头,孩子们桃尖头,也就是在头顶留一片型如桃子的头发。女人们的头发从不让剃头匠剃,而是自己洗了以后找来女性好友修剪即可。

劈柴,烧水,磨刀,荡刀,剃头,刮胡,净脸。工序简单明了,过程千篇一律,但这看似简单的工序和一律的过程,蕴含着赖师傅的整个世界,他的希望、信念和对这门手艺的传承,更多而且更直接的是带给乡邻们的爽快与美好。

太阳走过天空,落脚在山脊的时候,最后一个头也在赖师傅手里完美收官。赖师傅麻利地完成了全部工作,挑起担子脚踩着节点向着来时的方向行走,扁担在他肩上弹跳着,烧水的铁炉还没有熄灭,淡淡的蓝烟在山风里舞蹈和飘摇,“剃头匠挑子—— 一头热”,如此脍炙人口的乡村俗语,就这样在山风里飘起和延展,让人们至今传唱。赖师傅背着夕阳,挑着担子,弹跳着行走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大脑里。赖师傅劈柴烧水,剃头刮脸和他背着夕阳,肩挑一头热的担子,在徐徐的山风中弹跳着行走的身影时时在我眼前晃动,那样亲切,那样温暖。

铁錾与青石之吻

小满的风踩着漫山的嫩绿从岭子那边走过来,也许是一路的奔波劳累而有些焦热,把麦子慢慢炙黄,麦田一块一块堆砌着,像是一片一片淡黄色的画布,风吹过去,就有细浪摇曳,十分入眼。眼见着麦子一天一天成熟,村民们站在那棵大柳树下,望着麦田,满眼的希望和期盼在目光里晕染。对祖祖辈辈走不出小山村的农民来说,这一块一块的麦田,就是他们的世界。

这天早晨,干净的风把东边的天空洗出一绺蓝红色的时候,生产队长的门被敲响了。敲门的是锻磨匠关师傅。

“两盘磨该锻了,你看找俩人把磨抬下来。”

关师傅没等生产队长开门转身就走了,因为他知道生产队长一定听见了他的话。麦子要收了,石磨也到了锻洗的时候。

清晨的天色把关师傅一瘸一拐的影子摇晃得更加清晰,也许是身材高大的原因,一个肩膀总是向一边大幅度摇摆着。那步子虽然是残疾的,可走得很坚定,很健康,很钢性,似乎每脚踩下去总会留下明晰的印痕。关师傅和我家是邻居,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锻磨匠,他管着三四个村的所有石磨,每个村都有十五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两盘石磨。有时,他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帮人家锻磨,关师傅每年要锻多少磨可想而知。我们队里就有两盘,一盘大的,一盘小的,大的磨面,小的磨豆腐,盘踞在专门盖的磨房里。在村子里,磨房一年到头是个比较热闹的地方。

关师傅的腿残于石磨。他十五岁开始跟着师傅学锻磨,一次在山里采凿磨盘原石时一条腿被砸断了,从此成了残废。但这并没有改变他学艺的念想,到后来他的锻磨技术炉火纯青,方圆上百里无人能比。一年四季八成时间,他肩上总是挂着个装铁锤和錾子的褡裢,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四邻八乡飘摇,而且,哪个村子的哪盘磨哪天该锻了,他都把握得十分精准。他走出村子时的影子很特别,总能牵动很多的目光,清晨的阳光,照着刚刚剃过的光光的脑壳,脑壳在阳光下亮得耀眼,高大的肩膀大幅度晃动着,肩上的褡裢摇摆得有些疯狂,铁锤和錾子的碰撞就响得十分遥远。所以,在秦、楚、汉交界的三山五岭深处生活的人们,无不知道瘸子锻磨匠关师傅的。

我眼里的关师傅,高大沉稳,让人感到安全,言语不多,却让人觉得温暖。一脸的皱纹和结满老茧的双手,包含了岁月的铁锤钢錾打磨出的苍凉。

关师傅是那样的热爱石磨。

磨房里,两盘石磨已经被抬放在地上,关师傅坐在边上,仔细审视一道道有些磨秃的齿峰,一双粗糙却坚实的大手在盘面上抚摸。此刻的关师傅,如同一个医道极深的老中医在为病人把脉,旱烟嘴被黑黄的牙齿咬牢,麻辣的烟雾从牙缝间渗出,在磨房里弥散着,很浓。

终于,他把烟袋从牙缝里拔掉,在破鞋底上“梆梆梆”连敲几声,磕去烟灰,扔在一边,然后从褡裢里取出铁锤和錾子,将錾尖认准沟槽,手起锤落,敲击着錾子。那只握着錾子的手,随着铁锤的敲击,摇摆生风,铁锤与錾子相互碰撞,錾尖与石磨沟槽齿峰接吻,一唇一齿,一錾一锻,亲吻出“叮当当,叮当当”机械而单调的音响,很有魔力和韵味,时不时燃烧出点点火花。一阵过后,他会俯下身子,吹去锻凿下来的粉尘石沫,再用一只眼睛,认真地瞄看齿峰直不直,沟槽端不端。此刻,关师傅完全与石磨,与他习惯而熟练的一举一动,与“叮当”的脆响融化在一起,如同凤凰涅槃一般,升华着。他用简单僵硬,却鲜活实在的动作,凝聚成一座雕像,永远刻塑在我的记忆里。

也许因为是邻居,也许因为我的好奇,就喜欢小猴一般蹲在旁边看关师傅锻磨。当然,全村男女老少很欣賞关师傅锻磨技术,这种欣赏和喜欢很原始,很朴素,他们知道,把磨锻好了,磨出的麦子才能出面率高,否则,磨钝了,或者没锻好,麦子就磨不出好面来,这很重要。所以,关师傅锻磨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围着看。

这样就让关师傅很有自豪感和荣誉感,不自觉中时时讲述着锻磨的真谛。

别小看锻磨,这可是个技术活,眼力活,更是个细心活,稍有用心不到,磨就锻不好,就会锻成废品。这磨外行看就是沟槽和齿峰,但在行家眼里有公母之分,上扇磨齿为公,下扇沟槽为母。磨齿高低与沟槽深浅要严丝合缝,不一样的石磨有不一样的磨齿沟槽,有不一样的锻法,这些手艺都学好了,才能锻出好磨,磨出好面。否则,就干费劲,瞎出力,弄不好还锻坏了磨。锻磨行当老俗语说得好:“锻磨不起膛,气坏老大娘”“唇紧不下水,唇松起泡沫”。你看这磨有两个磨眼,一个磨脐,两个磨橛,磨眼是进原粮的,磨脐是稳定上下两扇磨盘的,磨橛都在上扇,是绑上绳子拉动磨盘转的。更要紧的是,每盘磨必须半年锻一回……

于是我深深感觉,关师傅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表情很舒展,语言很流畅。这让我清晰地看到了,关师傅虽然有些苍老的眉眼和纹路的脸上,写满了自信、睿智、成就和威望,溢着,荡着,是那样的稠浓,被亲近的山风调和着,很有诗意。

在我记忆的存储里,石磨对于人们至关重要,小的石磨也叫晃磨,主要是磨豆腐的。磨橛上凿出个圆洞,长长的拐把连着磨橛,人们用拐把推动磨盘旋转,这叫拐晃磨,也叫拐豆腐。大的石磨有驴、牛、马拉的,也有人推的。那时候用磨需要排队,每当要轮到我们用磨的时候,奶奶和母亲就要提前淘洗晾晒麦子,或浸泡黄豆。开磨时,父亲套好老水牛,蒙上牛的眼睛,然后“嗒、嗒”两声,牛就自觉地在黑暗中绕着磨盘踢踏踢踏行走。磨盘在旋转中将麦子咀嚼碾碎,父亲一边吆喝着老水牛一边用高粱刷子刷扫磨盘上的碎颗粒。当磨出面的时候,奶奶和母亲就不停忙碌,扫磨、接麸、摇箩、筛面,虽然他们很是忙碌,可他们感到很快乐,因为石磨里磨出雪白的面粉,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希望。这时候,左邻右舍都会聚集在这里,或者帮忙,或者等待,他们在磨房里,邂逅了对希望的期盼。

石磨旋转时沉闷而无奈的音色,伴着人们的说笑,从磨房里飘出来,增添了许多快乐,渲染着贫瘠的村庄,使山村有了生机,生活有了色彩。

年月和日子,总是那么毫不留情地演绎着历史和故事。后来,我灵魂深处的那个小山村,被时间改写着,被日子描绘着。忽然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我陌生了,还是我的那个小山村变化了。农家乐、山村游替代了一块一块的麦田,还有土墙茅屋,小时候我觉得大城市里谜一般的人们,在这里变得那样虔诚和祥顺,好像希望寻找到什么。淳朴的山风依然那样祥和且善解人意,轻轻地拂拭着游客额头的汗渍。一条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小道,铺摆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磨盘,曲折而又流畅,旋律一般,迎接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看着这些或轻松或重负的人们,行走在磨盘上,总有某种异样的情趣,从脚底慢慢向大脑延展。可我不知道,当我们的脚踩在一个个磨盘上面,是否感受到我们脚下正在凝固成坚硬的历史,书写着农耕文明的田园牧歌;是否会闻到久远的气息和对石磨的虔诚与崇敬。

轻轻的山风流畅成一个问号,仿佛也在说:我不知道!

铁砧上的对话

这个山村小镇,“张氏铁铺”远近闻名,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劳作所用,大到铡刀、犁耙、锄,小到菜刀、镰刀、剪子、钉,无不是张氏铁铺打造。这些工具里,除了铁钉,上面都有“张氏”字样。传说明末时候的一个麦收时节,州官下来巡查麦收夏种,适逢暴雨,县官及随从带着州官去就近的铁匠铺避雨。铺子里师徒二人正忙于铁事,炉火正旺,“叮咚、叮咚”,大小锤声震耳响心,有许多农人等待求锄取镰。

铺子在风雨中飘摇,却有惊无险,因为处处钢铁之气十足,邪风难侵。师徒二人对新来客人毫无反应,视如求锄者。县官不悦,骂铁匠无理。铁匠却不愠不怒,一边干活一边说:“你看,焦麦炸豆,都等着要东西,实在对不住。”县官更怒,正要发威,被州官拦住,询问铁铺详情,不待铁匠师傅说话,求锄取镰者纷纷言说铁铺年久,祖传手艺所造铁器质量甚优,方圆百里没有可比的。州官听了,看着师傅哈哈大笑说:“你贵姓?”铁匠似乎没听明白,县官说:“大人问你姓啥。”铁匠明白了,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说:“祖祖辈辈都姓张。”州官觉得有意思,便叫县官取来笔墨纸砚,欣然题写“张氏铁铺”四个大字。

这可能是个传说故事。州官所题匾额早没踪迹,只是所造铁器上面“张氏”二字的确苍劲有力,非一般人所为。

传说也好,故事也罢,人是不能没有记忆的,我最初的记忆印痕就是“叮咚叮咚”的打铁声,在小镇的天空飘来荡去,从早到晚。懂得了一些事理之后才知道,小镇原来也就是个小山村,铺子在村子中间,后来人口慢慢增多就成了个小镇。老铁匠怕影响左邻右舍,就把铺子挪到小镇最西边空旷的山脚处。

山风让铺子里的风箱声和打铁声在小镇的上空飘着、漫着,似乎在演奏着铿锵有力的骑士交响曲,又似乎在讲述着总也讲不完的“张氏铁铺”故事,或者在敲打着山村农人犁田锄禾的念想。于是,这声音于小镇的人们来说,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邻舍,哪一天铺子里没了声音,村民们会纷纷向铺子张望或问询。

那時候的铁匠铺也叫铁匠炉,每个铁匠炉都会燃烧出说不完的铁器和故事。

张氏铁铺,中间一个大火炉,火炉左边一架大风箱,一个大水槽,风箱是北山的老桑树做的,水槽是南山的青山石锻的;右边是个大铁砧。师徒二人胸前围着野猪皮做的围裙,胳膊上戴着山羊皮做的袖套。张师傅左手握铁钳,右手举小锤。对面的徒弟手握大铁锤,足有十多斤。按照师傅指令,徒弟将风箱的长杆拉起,把山风拉进火炉,一种特殊的曲子也就响起。徒弟紧随师傅意图,根据炉温需要,风箱或舒缓匀称,或急速猛吹,炉子里的火苗随着节奏或跳跃、或舞蹈、或升腾,燃烧的旋律将铁块烧得浑身通红,将师徒二人烤得鲜亮耀眼,脸上结满了汗珠子,像是熟透了的两挂红葡萄。张师傅的双眼被铁块染红到最佳时刻的时候,便把小锤在铁砧上连敲两声,徒弟即刻停了风箱,紧握锤把。此时张师傅握铁钳的手已将通红的铁块钳在铁砧上面,师傅的小锤落在哪里,徒弟的大锤就跟在哪里,大锤落下便砸出一片烟火,金菊般盛开。就这样,张师傅的左手不停翻转着铁锭,右手不停敲击着小锤,徒弟的大锤紧跟师傅小锤的落点,“叮咚、叮咚、叮咚”。此刻,师傅的小锤对于徒弟来说就是指挥棒,用特定的敲击节奏和敲击部位指挥着徒弟一锤一锤准确锻打,他们的语言交流,就是铁与铁的碰撞。一旦铁块敲击成师傅心中理想形状之后,张师傅瞬间把小锤横在铁砧之上,徒弟的大锤即刻悬在空中,他知道,师傅告诉他“停”。这时,师傅把打制的铁器浸入水槽,不同的铁器浸入的方式、速度和时间大有不同,这就叫淬火加钢,是每个铁匠十分关键的核心技术,这一技术不过关,所打制的铁器质量就有天壤之别。师徒二人,就是在这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语言交流中,将坚硬、偌大的铁块变方,变圆,变长,变尖,变成人们需要的各种各样器具。

十几斤的大锤,炉火的蒸烤,把几十斤重的铁块锻打成锋利的铡刀,镰刀,菜刀,剪刀,钉,没有坚硬的身骨,没有过硬的胆量、智慧和技术,没有做人的心态和品行,很难胜任。谁也说不清,就连张师傅自己也说不清,他接济了多少穷困人家,没有钱,只管拿了锄头、犁去用,地总是要种的,麦总是要割的。在我记忆里,张师傅和他徒弟的脸色和别人不一样,青铜般红里透黑,张师傅的心,如铁炉般炙热暖人。

铁匠铺,就是一本厚重的书。

小麦黄熟的季节,村民在属于自己的精神和物质世界里忙碌,人们用张师傅打制的锋利镰刀,把麦子收割,田野上,飘荡着“唰唰”的声响,在农人的耳里、心里,这声音就是希望的韵律,收获的韵律,幸福的韵律。

张师傅看着人们用他打制的镰刀收割麦子的喜悦,用他打制的铡刀切割饲料的洒脱,用他打制的犁耙翻耕肥沃的土地,用他打制的剪刀做衣缝被,沧桑的老脸上,涨起一片欣慰与自豪,噙着旱烟袋的嘴角卷出浓浓的烟雾,飘成一片片云朵,慢慢地,被山风吹散。此刻,张师傅就这样,站成一道很美的风景,一座很美的雕塑。

手指间的旋律

其实,我根本不懂音乐,也不懂什么是旋律,只是觉得有些好听。听了,似有清爽润滑的泉流从心底深处流过,舒服,愉悦;有些对于我来说,就是噪音,垃圾。这可能与一个人的音乐修养、文化修养有关。于是,当我偶尔坐在柴椅上聆听从马克西姆手指间流出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激昂高亢的旋律,就感觉他手指间流出的是奔腾的激流,是对饱受战火的思索和描画。奇怪的是,每当此时,一个关于竹编工艺的人和情节总会在我大脑里闪现:哑巴篾匠,薄如蝉翼的竹篾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弹跳流走,旋转飘逸,如同著名的钢琴家在演奏优美的钢琴曲。

我知道,这样的联系,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我就是不自觉地把他们弄到了一起,也许乐盲就是这样去思考音乐。

那是我童年的时候,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黄,忽然有一天,一个身背褡裢,手拿小锯的篾匠从发黄的树林里走出来。篾匠四十来岁,不会说话,哇哩哇啦的哑语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这些看热闹的大多是孩子,我自然是其中之一。有的询问,有的说笑,一些孩子们甚至拿了扫帚棍逗哑巴,由于语言障碍,一切交流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中的哑巴放下行囊工具,捡了石块在地上画着。村子里识字的人很少,在场的只有人称别二能的看了哑巴地上写的字念到:“我姓吴,是篾匠,四川人,啥竹器都能做,有要做篮子席的说一声。嗨嗨,哑巴还识字。”别二能一脸的惊讶!

别二能读过私塾,也教过两天私塾,在家里排行老二。那时候,人们都觉得识文断字是能人,所以村子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别二能”。听了别二能这么一说,全场一下子哑巴了:哑巴咋能会是篾匠?!天下还有识文断字的哑巴?!人们咋也不相信。

别二能拉着哑巴走了。

那年月,山村农家,竹制家具占绝对比例,箩头、簸箕、簸箩、筲箕、筛子、席子等,这是他们的生活工具,更是他们的重要家产,家境如何,这是考量的主要内容。

山风是公平的,勤奋的,没有偏见和私情,如同信使,很快把哑巴篾匠手巧活细,干活实在的信息送到村村寨寨,送到各家各户,请他做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时不时围着哑巴看他怎样把粗壮的竹子编成精美的家具。说是观看,其实就是欣赏,因为他们在看的过程中收获了愉悦,这是个审美过程。当然,那时我不懂这些,村里的人们也不知道这些。

山区农村有七竹八木之说。也就是说农历进入七月就可砍竹,八月则可伐木。竹木也有灵性,七月立秋之后,草木津液开始收固,伐则无殇,否则所伐竹木必遭虫蛀,所制家具自然不能受用。因为本地缺乏篾匠,尤其工艺精细的篾匠,所以每到这个季节,来自川黔的竹编工匠就会在家乡的山野村寨忙碌。这个秋季,一些操着四川口音的篾匠来我们村子,看到哑巴也就走了。

父亲到山上竹园里砍了几棵碗口粗的竹子,把啞巴篾匠请了过来。那时,家门前山坡上竹园很大,一面坡,半架山,山风吹过,油浪般涌动。很多鸟类栖息其间,早晨或者傍晚,竹林就是一座大歌剧院,演奏着撼人心魂的乐章,随着徐徐山风向远处荡漾。

哑巴篾匠从他的行囊里拿出羊皮围裙,向着空中抖了两抖,围在腰间,又将小锯放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沙土地上,解开包裹着蔑刀、砍刀、刮刀、小凿子等工具的油布,然后坐到木椅上,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平视,深吸两口气,双手对搓片刻,拿起蔑刀,将一筒青竹剖成宽窄粗细不等的竹条竹片。之后,又把竹条竹片劈成厚薄不同的竹篾,再将竹青竹黄分开,然后把柔软结实的竹篾穿过度篾齿的小槽,竹篾如同进了澡堂,变得光滑圆润。而且,竹青竹黄用的地方各不相同,竹青显然用在重要岗位。竹篾又分经蔑纬蔑,被挑压的蔑为经蔑,编织的蔑为纬蔑。

哑巴把所有竹篾刮净抛光之后,让父亲找来一口大锅,支在门前一堵老墙边,把竹篾放进蒸笼里蒸煮大半晌,再拿出来晾晒大半晌。哑巴把这些竹篾用他粗糙的双手在挑压与编织中,图案优美,姿态万种的竹编制品诞生了。特别是他编制的竹席,劈出的席篾薄如蝉翼,放进蒸笼里蒸后,黄软柔润,透亮透亮。席在地上,他在席上,每当纬蔑前进一段,他就会用工具顺着纬蔑很有节奏地敲打。竹篾在他手指间弹跳,流线般或卷曲,或舒展,或跳跃,伴随着竹篾之间的摩擦声和时不时的敲打声,那音色,很有韵律感,竹篾仿佛有了灵性,那么温顺而又灵犀地解读着哑巴的心绪。我们时常说,钢琴家的旋律是从指缝间弹出的,眼前的哑巴,让我更加坚定了篾匠的旋律也是从指缝间弹出的。竹席编好后,哑巴找来一只陈旧破烂的布鞋底子,在席上擦搓,席子更光滑。我躺在上面,如有一股凉爽的清流传遍全身。

每当哑巴完工以后,总会站在那里,一只胳膊横放于胸前,另一只胳膊肘支在上面,用手托着下巴,认真审视着眼前的作品,竹席、箩头、篮子、簸箕等,嘴角流着浅浅的笑意,眼睛里的光很明亮,仿佛能穿透墙壁。我能感觉到,这时候,哑巴的人生是精彩而丰富的,他的世界,就在他用粗糙的双手,为他人编制出无数琳琅满目、精细耐用的竹编工艺品里,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健全的人。

他,怎么是个会写字而且能编制精美耐用竹器的哑巴呢?

此刻,我很想找一些关于竹编艺术的文字,来软化我有些僵硬的思维。这些文字没找到,却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有眼不识泰山”。相传泰山是鲁班的徒弟,因长久不见长进,被鲁班辞退了。几年后,鲁班闲逛集市,忽然发现一个货摊上许多做工讲究的竹器,技艺可谓炉火纯青。于是,鲁班很想结识这位竹器高手,当他知道这位高手就是泰山时大吃一惊,想起当时辞退泰山,不由叹到:“有眼不识泰山!”

我们村里人自然不是鲁班,可哑巴却有泰山之才。他在为自己编织生活的同时,也在为无数人编织着日常的琐碎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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