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林海音

今天是个好日子——爸爸领薪水！

我说它是好日子，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有亟待实现的愿望寄予今天。

晌午，我和大哥都回来得早些，妈妈已经烧好满桌好菜等待爸爸。

一文不名却能端出满桌好菜，是妈妈的本事。当然，她并不是那种不会算计常使债台高筑的女人，她今天能有魄力去赊欠一桌美餐，是因为她对很快就可以还账有信心。

车铃响3声，是爸爸回家的信号。我抢着出去开门，大哥小心地替爸爸把车子推进来，小妹赶紧接过爸爸的大皮包——今天我们对爸爸都特别殷勤！

吃饭的时候，我几次回头探望爸爸挂在墙壁钉子上的那件中山装，左上口袋好像鼓鼓的，又好像不鼓。我希望那颗钉子不牢，爸爸的衣服掉下来，那么我就可以赶快跑去拾起来，顺便看看那口袋里的实际情况。现在我们闷闷地吃着饭，简直叫人沉不住气！

我相信沉不住气的一定不只我一个，可是我们谁都不开口问爸爸关于薪水的事。

爸爸今天胃口真好，当他盛第3碗饭的时候，沉不住气的妈妈终于开口了：“你看今天的牛舌燒得还不错吧？”

“相当好！”爸爸咂咂嘴，点点头。

妈妈又说：“今天的牛舌才15块，不算贵，不过还没给钱呢！”

果然，爸爸仿佛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立刻起身，从挂在墙壁钉子上的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掏出那个牛皮纸袋来，放在妈妈面前，说：“喏，薪水发了。”

我们的目光立刻从红烧牛舌转移到那个牛皮纸袋上。爸爸的薪水项目繁多，加到一起一共376.56元，还是那个老行市！爸爸是荐任6级，官拜科长。

我们的家庭是最民主的。妈妈一面打开薪水袋，一面问大哥：“你说要买什么来着？”大哥一听，兴奋得满脸发光，两只大巴掌搓着，说：“仪器一盒，大概150块;球鞋也该买了，36块;还有……”大哥想不起来了，急得直摸脑袋，“嗯，还有，头发该理了，要3块……”

“你呢？”妈妈转向我。

“我？一支自来水笔，派克21的好了，只要90多块;天冷了学校规定做黑色外套，大概要70块;还有，学校捐款，起码5块。”我一口气说完，静候发落。

妈妈听了没说什么，她把薪水袋一倒，一提溜，376.56元全部倾泻出来。她做一次摊牌式的分配，一份一份数着说：“这是还肉店的，这是电灯费，这是户税，这是……”眼看爸爸的薪水去了一大半，结果她还是数了3张小票给大哥，说：“喏，理发的钱，拿去。”她又抽出一张票子给我，说：“这是你的学校捐款——5块。”

妈妈见我和大哥的眼睛还盯住她手里的一小沓票子，又补了一句：“剩下要买的，等下个月再说吧！”

妈妈刚要把钱票收起来，忽然看见桌旁还坐着一个默默静观的小女孩，“对了，还有你呢，你要买什么？”妈妈问小妹。

小妹不慌不忙地伸出一根食指来，说：“1毛钱，妈妈，抽彩去！”

妈妈笑了，一个黄铜钱立刻递到小妹的手里——今天只有小妹实现了全部愿望。

就这样，我们的好日子又过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