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国
“也许有一天清晨, 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在我身后延伸, 带着醉汉的惊骇。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刻拢集过来/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但已经太迟: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蒙塔莱《也许有一天清晨》,黄灿然译)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 (1896~1981), 意大利最著名的隐逸派诗人之一,与夸西莫多、翁加雷蒂并列为意大利最优秀的三位抒情诗人。 第一部诗集《乌贼骨》便使其享誉诗坛。 和另外两位隐逸派大诗人一样,他在诗歌上也注重艺术形象的提炼,在大自然中选取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或意象,通过精细的描绘来展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但是《也许有一天清晨》这首小诗对蒙塔莱,乃至对整个隐逸诗派而言,都是一个例外; 没有繁复而经典的自然意象,也没有细致入微的描写,它就那样平平淡淡却又煞有介事地叙述着。 诗中的“我”就像一帧无声的剪影,在时光和虚空里穿梭,倏忽来去,寂然无声。明明是白日里清晨的光影,偏偏飘忽迷离似暗夜的幽魂。这是一首叙事诗, 它本身就不是为了解答什么,而只是单纯地叙述,至于叙述中包含着什么意蕴, 该有的诗歌中似乎都有了……
“也许有一天清晨”,诗人用不确定的“也许”一词起始,等于为全诗展开了一个并不真实的背景。 这个“清晨”存在的可能性并不是绝对的: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可能出现得早, 也可能出现得晚。但不管如何, 它至少可以诞生于“我”自由的想象里。 当某一天这个“清晨” 出现时,“我”“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这个表达非常之独特,令人耳目一新。“干燥的空气”符合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但“空气”之前用“玻璃”来形容,就营造出一种陌生化效果。 “空气”无形无质,无色无味,而“玻璃”虽然透明,却是有形的实质。如果仅仅出于“空气”是透明的表达目的,“玻璃”一词就显得用力过猛、夸饰过大。 蒙塔莱并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诗人,他的诗歌具有“纯诗”的特质。而欣赏“纯诗”,自然也要将欣赏的目光抬高到实用经验之上, 运用审美的观感来进行艺术地体察。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玻璃空气” 就成了一个特定的空间介质, 既非实有, 亦非完全的虚无,与此前的“也许”和后面的“一片虚空”都形成照应。
接下来,诗人说:“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 ”这几句是本诗叙述的核心事件,概言之,就是“我”转身后看见背后发生了一个 “奇迹”。 我们非常期待诗人告诉我们这个“奇迹”是什么,然而期待落空了,在“我”的背后就是“延伸”着的“一片虚空”。 读者巨大的心理落差,实在是源于我们与诗中的“我”对待“奇迹”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一个“会”字,可以看到“我”坚信将有“奇迹发生”,而且这个“奇迹”还带着“我”“醉汉的惊骇”。 这究竟是一片什么样的 “虚空”, 竟然能让“我” 产生如此之大的反应? 很显然,此“虚空”并非一般的“空间”,一般的“空间”都会有实有的存在形式,而“虚空”是没有任何实有的存在。 “虚空”的所指已经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概念,而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样的“虚空”也只有在哲学意义上才存在。 “我”能在转身之际看见在物理世界看不到的哲学上存有的“虚空”,这岂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目光,而是神的目光了。 而那个时刻的“我” 自然不是简单的世俗中的“我”,无形中已经具有了无与伦比的“神性”。 仔细想想,如果没有一颗极其纯粹的心灵和 “神聚于物”的专注,以及对“存在”本质的深刻洞察,又怎会“转身看见”哲学意义上的“奇迹”! 蒙塔莱诗意之深邃,不可谓不深刻。
“人群中”默然而行的蒙塔莱
然而,“奇迹发生” 是短暂的,神光乍现,转瞬即逝。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 立刻拢集过来/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绝对的“虚空”很快消失了,实有的“空间”重回“我”的视野。 “我”从神的天国重又坠入“树木房屋山峦”等事物构成的现实世界。 诗中的“我”从发现“奇迹”到“奇迹”消失,像极了“幻觉”,而且这样的“幻觉”不止一次地出现,从“老一套”这个语词上我们可以一窥端倪。 现实与“奇迹”交替,存在与“幻觉”难分,世界是如此不可捉摸,而人的心灵又是如此之敏锐、复杂而深邃,而且还维护了人之为人的尊严。 在“幻觉”成功地侵袭“我”的视野之前,“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 “奇迹”虽然短暂,但已长存“我”心。 “默默走在人群中”的“我”犹如鹤立鸡群,风姿卓然,与“都不回头”的“他们”相比,“我”又是何等的清新脱俗,这是不甘心“泯然于众人”, 竭力从庸常的 “生活之恶”中挣扎而出的高贵的灵魂。 对比之下,世人均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一往无前”,看似勇猛智慧,实则卑微肤浅。
1975年,蒙塔莱“由于他杰出的诗歌拥有伟大的艺术性,在不适合幻想的人生里,诠释了人类的价值”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对蒙塔莱而言,“隐逸”不是目的,而是方法,是以含蓄内敛的艺术形式来对抗法西斯的罪恶统治,来表达人性的压抑和渴望。 《也许有一天清晨》一诗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不管世界如何,人都是有尊严的,只看我们如何去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