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金科
口述史源于口述史学领域,在方法论上运用访谈、叙事、录音等方式,对受访者的口述材料进行整理,在文字转换过程中力求使口述者对当时的历史情境进行再现,可以说是“构建或复原历史原貌的重要史料文本的一种科学方法。”①当历史成为既定现实之后,随着客观环境的不同,口述历史的叙述者、文本写作的呈现者以及文化需求者三者因个体的需求不同,会塑造出具有细微差异的历史环节或线索;口述历史者在回忆当年历史事件的发展过程中,着重强调有“我”在场的前因、后果与过程,在回忆历史事件的过程中,以情感回忆还原当时的场景,这折射出口述历史者在当时社会环境中的某种社会活动、重要场景中的社会价值。这种结果也是“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客观原因和“霍桑效应”的主观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②口述历史通过对事件发生参与者的访谈,一方面还原了当时社会环境中的事件过程,另一方面在还原历史过程中被访者以情感为主导,这就造成了对当时社会的某种意义的重塑过程。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麦盖提县是刀郎木卡姆艺术环叶尔羌河流域与塔里木河流域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的区域。刀郎木卡姆以不同场合的麦西莱甫为文化空间,在表演过程中需要有卡龙琴、热瓦普、达普(手鼓)等乐器为伴奏,有歌者演唱并有民间艺人及普通民众舞蹈,在表演现场呈现出歌、乐、舞三位一体的形式。在表演过程中,演唱者演唱的散序内容决定着乐器演奏的表演套式。在九套刀郎木卡姆乐曲的演奏过程中,刀郎舞蹈在每套固有的表演环节中始终遵循着“同舞不同曲”的原则。舞蹈是整场麦西莱甫活动过程中能够吸引民众进行群众化参与的一项娱乐活动,在固有的环节中舞蹈韵律、姿态、动作甚至体力都将成为能否全身心投入到整场活动中的衡量标准。在民间所举行的活动场合中,如刀郎民间舞蹈艺人艾麦尔·吾斯曼擅长捕捉民间的生活场景,会根据不同的表演场合营造不同的氛围。据班社老人们回忆,他从小就喜欢麦西莱甫活动,在不同类型、不同场合的麦西莱甫活动过程中逐渐学会了刀郎舞的表演,这为他在日后进行表演、编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而不同的活动现场则成为其舞蹈训练的天然场所。
刀郎乐舞艺人演奏
一
完整的刀郎木卡姆包括“刀郎乐器制作、刀郎乐器演奏、刀郎木卡姆演唱、刀郎麦西莱甫”四个环节。③刀郎乐器制作是一门传统手艺,需要长期实践;而刀郎乐器演奏与表演也需要在专门指导下长期练习而成。相比较而言,刀郎舞蹈要比乐器演奏、乐曲演唱容易掌握,这也成为刀郎文化区域的维吾尔族人都会跳此舞蹈的原因之一。
刀郎木卡姆乐舞艺人艾麦尔·吾斯曼
刀郎木卡姆乐舞艺人艾麦尔·吾斯曼1939年生于新疆麦盖提县三宫乡,即央塔克乡的一个农民家庭。笔者从与艾麦尔·吾斯曼的访谈中得知,受当时民间艺术氛围的影响,他从小接触刀郎木卡姆艺术,小时候便穿梭于不同类型的麦西莱甫活动中,在十几岁的时候开始逐渐进行学习,在不同类型麦西莱甫的活动场合观察别人的歌舞表演,并跟随当地出名的民间艺人学习舞蹈的表演技巧。在访谈中他这样谈及自己的学艺经历:
“我从小就喜欢舞蹈,在麦西莱甫活动中跟着乡民们学习。1955年到1958年上中学的时候主要是在不同的麦西莱甫场合中,跟着民间艺人进行学习……那时候家里穷,也没有多少物质上的东西,有时候会拿一些鸡蛋或是摘一些水果等东西,央求着当地出名的民间艺人指导一下舞蹈动作……我们那时候跳刀郎舞蹈都是光着脚的,一般在夏天的时候举行麦西莱甫多一些,尤其是婚礼麦西莱甫活动。也有在冬天举行麦西热甫的,鞋里面穿一个软底鞋,然后穿上能裹住小腿的软底靴子,跳舞的时候穿着软底鞋在房间里举行活动……1955年左右有位叫伊敏·阿吉(音译)的民间艺人跳舞非常好看,在举行麦西莱甫活动时所有人都喜欢他跳的舞蹈”。
“1955年前有很多形式的麦西莱甫活动,例如秋卡(音译)麦西热甫是女方父母为出嫁的女儿所举行的一种麦西莱甫;朱安(音译)麦西莱甫是女子怀孕的时候女方父母为其举行的麦西莱甫活动;戴德曼(音译)麦西莱甫是男女离婚或丈夫去世后,女子的父母为女儿所举行的一种麦西热甫,在活动过程中会邀请很多未婚男性参加,如果有哪位男孩子看上了这个女孩子,第二天便托人上门说亲。未婚的小姑娘会留有刘海,已婚的发饰是中分,怀孕的女性发饰是留有八根辫子,每边各四根,因此在麦西莱甫活动中看女孩子的发饰便可知该女子是否结婚。”
从艾麦尔·吾斯曼所回忆的信息中可知,麦盖提县民间麦西莱甫活动类型形式多样,刀郎舞蹈的留存是以麦西莱甫为文化空间,刀郎舞蹈在麦西莱甫活动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整场活动中广泛的群众参与性增强了活动的氛围,民间艺人的威望与表演技巧都将成为麦西莱甫活动举办成功与否的衡量标准。在麦西莱甫活动中通常有群众性的自娱歌舞、游戏、节目表演等内容。刀郎舞蹈是专门在刀郎麦西莱甫活动中表演的一种历史悠久、结构完整的自娱性舞蹈。④刀郎舞蹈是一种能够在麦西莱甫活动中通过观察、模仿、体验从而习得的一种舞蹈形式。
在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受环境影响与交通条件的限制,人们没有富裕的物质基础支撑个人家庭举办较高规格的活动,但侧重于精神享受的刀郎人只要有合适的表演空间与充足的表演时间,就会将这种大众性娱乐项目呈现于民众空间中。犹如民间乐舞艺人艾麦尔·吾斯曼,并没有限于当时的清贫而放弃学习刀郎舞蹈,正是这种坚持与努力,得以让麦盖提县的民间麦西莱甫活动广泛地流传与发展,得以让刀郎舞蹈长久地传承下去。
二
艾麦尔·吾斯曼在民间麦西莱甫活动过程中,逐渐掌握了刀郎舞蹈动作的动态特征,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中以舞台表演为契机,从一名民间乐舞活动爱好者逐渐转变为刀郎舞蹈的职业表演者、挖掘整理者与传播者。在笔者与艾麦尔·吾斯曼老人的访谈过程中,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年去北京参加全国首届文艺汇演期间所发生的重要事件。正如他本人所说的那般:
“1964年我参加了喀什举办的业余文艺汇演活动,获得了很好的名次,然后被选为代表新疆地区的维吾尔族演员去北京参加全国首届文艺汇演……当时全国一共是750 人,新疆去了36 人,在北京两个半月的汇演期间受到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的三次接见。当时的舞蹈编导不多,我们都是自己负责编创民族舞蹈作品。在汇演时,我自行编创并和同伴表演了维吾尔风格的刀郎舞蹈,我的女同伴在表演过程中将辫子绕到了我的脖子上,然后我们做了一个表现亲密感的动作,此节目受到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的喜爱……演出结束后合影时,我站在毛主席后面,由于站得很近,我就用手一直摸毛主席的肩膀,毛主席转过来头笑着对我说:‘新疆小伙子,跳得非常好!’”
从北京回来后我先后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歌舞团、喀什地区歌舞团及麦盖提县刀郎艺术团工作,我退休之后至今依然在麦盖提县职业中学授课。在新疆木卡姆艺术成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刀郎木卡姆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之后,我们去过很多国家和地区表演,这些荣誉都是国家给的,是党和政府给了我一次次的机会,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艾麦尔·吾斯曼从参加民众生活中的日常麦西莱甫活动到单独登台演出,从参加业余文艺汇演活动到被挑选为演员参加全国首届文艺汇演,说明他在表演能力上有过人之处。在北京参加全国文艺汇演时,所需上台演出的节目均由自己编创,没有编导或导演帮助,在编创过程中别有新意地敢于突破传统表演范式,在细节上巧妙新奇的设计可谓是整个舞蹈的画龙点睛之处。在与艾麦尔·吾斯曼的访谈过程中,老人着重谈到他在北京演出的那段时间,并反复提及他与毛主席三次见面并受到毛主席夸奖,在讲话过程中老人随身从怀里拿出当年与毛主席的合影照片,因为年久泛白几乎辨认不清他给我们讲述照片上当年共同演出的朋友们。
艾麦尔·吾斯曼老人和朋友在庭院里进行麦西莱甫表演
当笔者询问艾麦尔·吾斯曼近些年来是否跟随民间班社到国外演出时,老人说这些年来跟着政府所组织的队伍去过法国、英国、瑞典等国家。在讲述这些经历时并没有大肆渲染,而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这是何等的坚持与挚爱使得一名民间艺人几十年来随身携带着一张多年前早已模糊不清的照片,与人们不断诉说着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纵观艾麦尔·吾斯曼的舞蹈表演历程可知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通过舞蹈表演的途径、以文艺汇演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艾麦尔·吾斯曼作为一名民间艺人,通过全国文艺汇演使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转变,从一名在民间参加麦西热甫活动的普通业余爱好者转变为当地知名的舞蹈表演者,并于其后较长时间跟随当地出名的舞蹈表演者接受系统、专业的舞蹈训练。可以说,这种身份转换过程不仅是他刻苦学艺的结果,也是他从“业余”到“专业”的舞蹈艺术轨迹转变历程,也成为萦绕在他一生的舞蹈情结。
三
艾麦尔·吾斯曼所表演的舞蹈根植于民间舞蹈的自然形态,呈现着民间乐舞的历史记忆,散发着民间艺人淳朴自然的气息。他从民间田野出发,在舞台上绽放光芒并于退休后再次回归民间班社,从自由的民间舞蹈爱好者转变为职业化、舞台化的舞蹈艺术家,之后又回归民间,成为舞蹈的传播者与宣传者,这就是艾麦尔·吾斯曼从艺一生的舞蹈轨迹。据艾麦尔·吾斯曼回忆,到北京参加全国文艺汇演之后他成为了维吾尔族人民中的知名人物,在十余年时间内先后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歌舞团、喀什地区歌舞团、麦盖提县刀郎艺术团工作,退休后则仍然在麦盖提县职业中学致力于刀郎舞蹈的教学活动。正如他自己所言:
“当时从北京回来之后,被分配到新疆歌舞团,当时和我一块儿去的人生病回喀什了,我一个人感觉没意思也回到了喀什,顺便把工作直接调回来了。在喀什地区文工团工作了十年,1974年,由于我母亲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就从喀什地区文工团调到麦盖提县艺术团工作……有了工作之后才开始进行正规的舞蹈学习与训练,也是在那时候开始保持每天练功的习惯。当时和我一起排练、演出的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像阿吉·热合曼、耶不拉伊木、加米拉、阿布都拉等人。当时内蒙古乌兰牧骑有个演出队,影响非常大,我们就学习他们的演出模式,组成了一个宣传队,和央塔克乡的艾山他们一起,在全疆范围内进行演出……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找我编舞,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收钱,吃顿饭就可以了。我觉得国家已经给我荣誉了。”
艾麦尔·吾斯曼通过在北京参加全国文艺汇演,从一名普通的民间舞蹈爱好者转变为舞蹈演员,这种角色的转换也让艾麦尔·吾斯曼开启了人生中职业的舞蹈生涯,在歌舞团期间,与当时著名编导、演员一同学习,在日常的学习过程中在他们身上学习到相关知识技能,使他对舞蹈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将这种学习艺术的热情转换为练习舞蹈的动力,为日后进行舞台创作提供了专业支撑。艾麦尔·吾斯曼在参加工作之后依然热衷于参加乡村所举行的麦西莱甫活动,因为他在当时属于民间艺人中的“名人”,在举行活动时都会邀请他前去跳舞助兴,他也乐于参加这种场合活动。当时参加活动时有少量报酬,如今生活富裕帮别人编舞则不收取任何费用,艾麦尔·吾斯曼并未忘记自己民间艺人的身份。通过舞蹈演出的平台,他获得了民间知名艺人的高度赞誉,这种荣誉并非是金钱可以买来的。
艾麦尔·吾斯曼有着相当好的艺术敏锐力,自学习乌兰牧骑演出队事迹后便阻止自己的宣传队,时至今日,这个演出队成为麦盖提县的“明星班社”,前后出访过英国、法国、瑞典等国家,并进京演出多次,将刀郎木卡姆乐舞艺术从单一的族群认同发展到多种文化艺术的相互交融对话的高度。在舞台演出过程中,他还熟知手鼓演奏部分,艾麦尔·吾斯曼说:“现在在演出过程中如果需要提前录制时,我会负责手鼓部分,在现场演出过程中,我则会进行舞蹈表演。”这说明以艾麦尔·吾斯曼为代表的刀郎木卡姆民间艺人不仅掌握多种舞蹈的表演,还可以进行表演者身份的转换。
艾麦尔·吾斯曼老人即将步入耄耋之年,自从拥有刀郎舞蹈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身份之后,不仅在创作上持一种多元的创作模式,还涉及小品、表演唱等舞台表演内容,在民间麦西莱甫活动中有众多的弟子跟他学习。艾麦尔·吾斯曼始终跟随时代的步伐,不固步自封,保持平和的心态,寻找着时代与艺术的切合点,将民间艺术表现与舞台表演有机的融合到一起,致力于刀郎舞蹈的传承与发展。
刀郎木卡姆艺人表演
刀郎木卡姆艺人艾麦尔·吾斯曼将对艺术的热爱深深地刻在骨子里,化形于舞蹈动作表现出来,在不同麦西莱甫活动场合中将刀郎舞蹈作为其地域文化的符号。一名普通的民间艺人通过全国文艺汇演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这让艾麦尔·吾斯曼一夜之间成为地方名人。当时年仅24岁的小伙子,如今已78 岁,这种强烈的荣誉感促使他每逢重要场合或有人采访之时,总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与毛主席的合影照片,向人述说当年演出的盛况。在与其访谈过程中笔者注意到,他至今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在北京参加演出时前前后后的各种细节,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中每逢重大节日或外出演出时总会一次次回味。在新疆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以及维吾尔族刀郎木卡姆成为不同级别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之后,刀郎舞蹈也成为宣传地方地域文化的一张明信片。
笔者在与老人交流过程中感受到老人对刀郎木卡姆乐舞的深刻情感。他脸上所洋溢出的幸福感,透露出他对刀郎乐舞文化的痴爱。这名土生土长的维吾尔族民间艺人努力学习汉语,并利用电视娱乐节目、与人交流等途径,将刀郎舞蹈保持在一种不断创新之中。在与民间艺人口述访谈的过程中笔者发现,由于个人需求不同,在回忆事件的过程中会着重强调某一事件的重要性,从中折射出民间艺人所承载的时代印记,在新历史时期所呈现出个人之于历史的一种再塑造过程。艾麦尔·吾斯曼的明星班社常年游走于麦盖提县乡村麦西莱甫文化空间中,也代表民间班社在国内外活动中频繁亮相,这让刀郎木卡姆这一独特的演出形式独占鳌头。也正是民间艺人对民间传统文化的坚持与坚守,形成了中华文化的多元格局。
注释:
①曲彦斌《略论口述史学与民俗学方法论的关联——民俗学视野的口述史学》[J],《社会科学战线》,2003(4),126-132。
②王家乾《历史在文本转移过程中的消解与重构——基于口述历史纪录片访谈文本和剪辑脚本的对比研究》[J],《艺术评论》,2018(1):76-81。
③杨银波《存“魂”而扬“形”——论刀郎木卡姆的保护与传承》[J]《民族艺术研究》,2014(06):56-61。
④李季莲《刀郎舞新论》[J],《新疆艺术学院学报》,2005(03):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