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璐瑶
摘 要:元人王实甫所著《西厢记》(王季思校注)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剧,却突破了前人创作中关于爱情婚姻的主题,塑造了具有叛逆性、执着追求爱情幸福的大胆女性形象——贵族女子崔莺莺。剧本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至关重要的一笔,以张生之眼看崔莺莺似有似无的情意。这石破天惊的一眼,是莺莺潜意识的情思,并非自觉的情动,更不是故意调情。这一无意秋波,却惹得张生为情而痴,二人再续五百年风流业冤——这是宋元戏曲史上最美的秋波一转。
关键词:崔莺莺;秋波;情意;西厢记
作为宋元戏曲史上的一朵奇葩,《西厢记》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牵动着古今无数读者的心魂。尤其是第一本第一折《驚艳》中,写张生游殿巧遇莺莺,双方的内心波动令人回味无穷。写情细腻入微,叙事针线严密,那四目相对的一瞬,是“临去秋波那一转”,转出了一段妙不可言的爱情,而这“一见钟情”,也非一般意义上的“一见钟情”。
张生的疯魔与志诚皆因秋波而起,徐士范评曰:“‘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厢》关窍。”
首先,需明确“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出自张生的唱词(第一本第一折《惊艳》之【赚煞】),即是透过张生之眼暗写莺莺的动作。这就有了两个疑问:一是莺莺到底有没有这“秋波一转”,二是这一眼里到底有没有情?
一、有无“秋波一转”
《西厢记》产生于元代,元代是中国历史上多民族文化融合的重要时期,政局动荡,战乱频繁,门当户对的观念不再成为婚姻嫁娶的决定性因素,儒学的统治地位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使得旧有思想和传统观念发生了动摇和变化。旧有礼教的压制随之松动,青年男女开始大胆追求爱情,敢作敢为,这也为元杂剧的创作提供了“风月情痴”的素材与精神构成。张生与崔莺莺的缠绵悱恻、突破门第、私定终身,正是在这种社会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具有一定的叛逆精神与反封建思想。
崔莺莺作为前朝相国之女,身份尊贵,自小接受传统的礼教思想教育,言谈举止都受到老母派来的贴身丫鬟红娘的监视,从红娘怒斥张生的言辞中可窥见一斑:“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莺立谢而言曰:‘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
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真的有这大胆的“秋波一转”吗?笔者认为是存在的,原因有四。
第一,《莺莺传》和董西厢中的莺莺十六七岁,而王西厢将莺莺的年龄改为十九岁,这是有意为之。古代女子到了十五岁便是“及笄”之年,可以谈婚论嫁了。而莺莺虽许给了表哥郑恒,却未过门,加之天气暮春,更增“青春迟暮”之感。王实甫这一改动,正是为了让观众知道莺莺已是一个“大龄待嫁女”,故剧中提及“青春女成担搁”(第二本第三折《赖婚》之【离亭宴带歇指煞】)。所以莺莺心中已经有了对于爱情的潜在向往。
第二,莺莺长久受到礼教约束,常言道物极必反,内心的天性和对于爱情的渴望只需要一节引线就会点燃。她一登场,就流露了“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闭锁深闺的烦闷心情。
第三,严父亡故,家中礼法权威削弱,“京师禄名终”也造成了家庭开始衰败的现状,客观情况迫使莺莺走出深闺,给了她接触外男的机会;暮春时节,落花流水,容易催生浪漫情怀,莺莺本就才情高雅,更能触景生情;而普救寺又是寓居之所,人会不自觉地放松自我约束,加上寺院是公众场所,人口繁多,莺莺与张生的爱情也有了发生的可能。诸多条件都使得莺莺守礼之心松懈,乍一偶遇张生,“遂于不经意间释放出隐秘的生命激情”,也就能够理解了。
第四,莺莺虽然养在深闺,却因为身份贵重,也有相应的魄力和胆识。后文(第二本第一折《寺警》)也有所体现——面对孙飞虎带兵围困普救寺,她挺身而出的行为展现了这位贵族女子的大胆:先是自愿献身于贼,解救家人,免烧佛殿,安全寺中无辜,保住亡父灵柩,由此可见莺莺善良勇敢;再提出不愿辱没家门,意欲自尽献上尸榇,以全清白,由此可见莺莺心气高远、坚贞不移;最后献计,寻寺中能退贼兵者,不论出身,与其结为婚姻,由此可见莺莺不重门第、胆识过人。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能有如此一番作为,不得不说是胆大心细、才貌双全。因此,在先前与张生的偶遇中,莺莺自然是敢于“秋波一转”了。
二、“秋波”有无情意
莺莺既然有了“秋波一转”,那么这眼波流转中,是否含有对张生的绵绵情意呢?古今研究者分为三派,一是有情,例如戴不凡先生说莺莺“是一个自从一见张生,就主动地在爱着张生的姑娘”,在越剧《西厢记》中崔莺莺也是娇羞多情地用手帕掩面、回眸打量;二是无情,例如吴国钦先生说这是“下意识回顾”,“是被莺莺的美貌所吸引的张生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理解”,是张生的疯魔和《惊艳》一折喜剧性的表现;三是介于有情无情、有心无心之间,也是笔者所认同的一派。
在此,不妨结合剧本进行论证。王西厢中对于这“秋波一转”,是有客观描写过程的: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
其中有一句给演员的舞台提示“旦回顾觑末下”值得深入思考。结合上下文本,可以知道莺莺和红娘是在游览佛殿时被张生撞见的,此时的张生已经“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他已经见过普救寺的美景和庄严的建筑,心中已有肃穆敬意,而莺莺正拈着花枝引红娘上佛殿来,这袅娜动人的佳人与木雕泥塑的神佛形成强烈对比,他在暗处立时惊为天人。先是一眼万年,魂飞天外,仿佛命中注定与这女子有前世今生的风流业冤,回过神来才有心欣赏莺莺的脱俗美貌胜过万千庸脂粉,听她开口时言语动听、才情天成,更是心中直道:“我死也!”可见张生是真的一见钟情,他在暗处看莺莺,经历了惊、呆、痴、迷、醒的完整过程,由冥冥中的吸引到对才貌的欣赏,张生的钟情是有铺垫有发展的。
那么反观莺莺则不然。她与红娘游览佛殿时,说道“寂寂僧房人不到”,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偷觑她;是红娘先发现暗处的张生,于是对莺莺说“那壁有人”,这时我们要注意红娘的身份——她不仅是莺莺的贴身丫鬟,更是老夫人“行监坐守”的眼睛。此时红娘的出声,是尽职的一声提醒——提醒小姐那壁有人,应当回避。那么莺莺作为一个贵族小姐,严守封建礼教,就算心中再渴望爱情,也绝不会罔顾身份和张生眉目调情,更何况红娘还在身侧,她不会堂而皇之地流露情意。而且,莺莺并没有像张生一样细细观察过对方,不可能靠这短暂的一瞥就钟情于他。
在董西厢中,莺莺是独自一人在院中倚门独立,发现有人时“佳人见生,羞婉而入”,这种回避与王西厢中莺莺的回顾完全不同。这种增加的细节就是王实甫对于莺莺形象和性格的丰满与改造。既然王西厢中有红娘提醒在先,那么莺莺的反应才值得令人深思。这一眼“旦回顾觑末下”,是莺莺下意识的举动,但有意思的正是其中若有若无的情意。笔者认为,莺莺在压抑已久的情境下,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心中的情绪的。除了感伤暮春的唱词,从第一本第三折《酬韵》里莺莺的三炷香中,也可读出她的心情。
〔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
第三炷香欲言又止,求的是美满姻缘。需注意,莺莺已有婚配,指给了老夫人内侄郑恒,但此时却无限伤心,借红娘之口表达“早寻一个姐夫”,流露的正是对自己婚事的不满。
这种不满催生了莺莺内心潜在的叛逆与对爱情的期待,是一种隐秘的、不经意的情愫,是无目的、无指向、无针对性的。如果此时见了外人,莺莺秋波不转,眼中无情,便和木雕泥塑的神佛一样无神;若是含情脉脉、眉目传情,又流于轻浮,与身份不符。因为红娘尚在场,张生品貌未知,莺莺本身的性格也是温驯守礼为主,所以这似有似无、有情无情的分寸必须拿捏得当。
明末清初的才子尤侗曾作文曰:“此一转也,以为无情耶?转之不可忘情可知也。以为有情耶?转之不为情滞又可知也。”所以这“秋波一转”的真谛就在于有心无心的微妙之处。
这“秋波一转”,虽有情意,却不是针对张生的,而是无处安放、随遇而安,就算所见不是张生,而是别人,也会有这一眼,只不过就不一定能放在心头以至于有后续的痴缠。
可见,莺莺一步步加深了对张生的情意。第一次,是无心中带着期待,第二次是有心中带着探究,第三次是为他的品貌和才情折服。有了这三次相觑,二人的爱情故事就有了两情相悦的基础,才引申出后文的“赖婚、闹简、哭宴”等波折,令人感动这份情意的坚定。所以莺莺的爱情也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并不是在第一回“秋波一转”便认定了张生。如果只是“一见”便至“钟情”,那么感情的冲动就占了上风,我们势必会思考这份爱情是否坚固,崔张二人能否坚持携手也就得推敲了。但经过王实甫的再创造,崔莺莺的形象更加丰满,她的小心与大胆完美融合,从最初的好感一步一步贴近,终达心与心的完全交融。王西厢的高明,就在于以“临去秋波那一转”引出一段佳话,将莺莺游动的情思用“三觑”聚拢,系在为情疯魔的志诚种张生身上。
人间风月事,一对痴情人。《西厢记》之美,就美在那微妙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它介于无情与有情之间,是一种值得反复回味的动人。
参考文献:
[1]杨秋红.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王实甫《西厢记·惊艳》赏析[J].古典文学知识,2016(5).
[2]戴不凡.论崔莺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
[3]吴国钦.西厢记艺术谈[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
作者單位: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言专业
指导老师:
王攸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