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淼然 胡哲 白力文 杜雪婷
摘 要: 莎士比亚文学作品普遍存在母亲形象缺失的现象,主要表现为人物母亲在该人物成长过程中的缺席与失职、女性角色对本身母亲职责的放弃,其后果为男性角色的不婚倾向和女性角色的不育倾向。这种现象在《麦克白》中表现为女性身上母性的缺失,在《暴风雨》中表现为角色母亲的消失,对剧情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本文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梦境分析理论和新精神分析法,从心理学层面对母性缺失现象产生的原因、影响、后果做出解释。
关键词: 莎士比亚 母性缺失 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法
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为首的精神主义批评从人物心理出发,以莎剧中人物语言为基础,对其心理状态、精神官能症进行解读,分析其性格与性格背后的成因。弗洛伊德通过在临床实验中得出的结论,利用精神分析和梦境解说的理论解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在他的心理学著作中可以看到大量对莎士比亚剧作片段的分析。
继弗洛伊德之后,拉康·雅克(Jacques Lacan,1901—1981)在精神分析理论的基础上,利用语义分析来对人物心理进行解读。诺曼·N·霍兰德(Norman N. Holland,1927—)作为新精神分析批评家,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进一步分析和研究,对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梦境进行解析。霍兰德通过精神分析法对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象征和梦境做出了解释。他认为,凯列班和普洛斯彼罗代表了莎士比亚不同的自我[1]。20世纪以来,众多女性主义莎评家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对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母性缺失进行分析,其中不乏对莎剧所表现出的男权社会的批判。
一、莎剧中普遍存在的母性缺失
除去史实改编的10部历史剧外,莎士比亚的其他悲、喜剧,在涉及母亲形象的描述时,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缺失。这种现象在一些戏剧中体现为母亲形象的完全消失,如《暴风雨》《李尔王》,另一些戏剧中则体现为女性角色身上母亲特质的缺失,如《麦克白》《哈姆莱特》。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论》中对这种现象进行了解释,在青少年成长的过程中,经过俄狄浦斯情结时期,即恋母弑父的时期之后,才会进入成熟时期[2]。俄狄浦斯时期之后,他们在与社会、老师、长辈接触的过程中逐渐摒弃这种情结,强大的补偿作用使俄狄浦斯情结转为对父母的仿同。在这一过程中,母亲的缺失会使人成年后的身份构建产生错误,难以构建健康的自我,从而带来身份建构的危机。与此同时,成年男性通过生育的方式以自身的形象影响下一代。
莎士比亚戏剧中受到母亲形象缺失影响的角色可以分为三类——传统意义上的贵族男性角色、与传统贵族割离的男性角色、女性角色。
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男性的心理状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在大多数喜剧中,男性成功脱离俄狄浦斯时期成为父亲的象征,融入男性贵族社会中。这时即使在青年时期缺少母亲的引导,在身份构建上存在某些缺陷或受到一些挫折,但对他们最终获取爱情、地位、荣誉不存在过多的影响。弗朗西斯·提格(Frances Teague)对莎士比亚喜剧当中的阴暗面进行了研究[3],这类男性的性格缺陷只在戏剧的深层次中留下阴影,喜剧的主体色彩依旧较为明朗。在《冬天的故事》中,里昂提斯暴躁、多疑,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仍能在多年之后获得家庭的团聚。在这些男性角色的身上,女性成为他们所获得的荣誉的一部分,伴随战争的胜利、政治的成功而来——这是女性主义莎评学者对莎翁作品诟病的原因之一。
在许多悲剧人物的形象中,男性因未能脱离俄狄浦斯情结而被男性贵族社会所排斥。这些男性因種种原因未能加入或自身抗拒男性社会,其身上或多或少体现出背离当时贵族品质的气质,如优柔寡断、对女性的依赖、对荣誉的重视程度相对较低,等等。在《科利奥兰纳斯》中,科利奥兰纳斯完全遵从母亲的教育,对平民不屑一顾,又被迫取悦他们以赢得执政的地位。这种女性试图从侧面掌控国家政治的倾向通常会被轻而易举地扼杀。这些男性角色通常具有不婚、夫妻关系薄弱的倾向,他们在“弑父”情结时期过后仅仅成为自己父亲的代言人,而基于“恋母”情结的择偶标准则不能得到体现。
母性缺失的现象同样在女性角色的身上得到体现,其造成的影响通常远大于男性角色。这些女性角色或因母亲在成长过程中的缺失而造成教育的缺失和性格的缺陷,或因为想要摒弃自己身上的母亲特质而引发精神官能症,最终还是屈服男性社会的规则。在《李尔王》中李尔王的三个女儿便是这种缺失所导致的悲剧。童年时期母亲缺失,同时父亲偏爱考迪利亚,因此考迪利亚形成不擅言语的性格并因此被赶出王宫。两个姐姐则形成男性情结,以李尔王为仿同的目标,以利益衡量一切感情,甚至不惜杀死父亲和妹妹。同时,在两个姐姐身上,莎士比亚剥夺了她们生育的能力,以暗示其哺育孩童的愿望的消失。
不育是母性缺失在女性身上作用后存在的普遍结果。这些女性被视为反面角色,她们都抛弃了本身所具有的特征,追求财富、权势、地位,掌控周围的男性而非被人掌控,并插手到国家、政治中。欧洲中世纪文学的大多数作品中,女性被单一地分为两类,即“闺房中的天使”和“闺房外的魔鬼”,女性走出闺房试图掌控或瓦解男性社会的统治时,便成为这个系统所排斥的魔鬼。
二、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的梦
《麦克白》讲述了考特爵士麦克白的故事,他在得胜归来、听信女巫的预言后,伙同妻子谋杀邓肯王,最终被女巫展示的幻象迷惑,肆无忌惮地屠杀臣子,阴谋败露,被仇人所杀。
这部悲剧历来吸引了众多学者的注意,原因在于麦克白及夫人在莎士比亚的人物塑造上较特殊。格林伯格(Greenberg)指出,麦克白与夫人的两个形象属于同一人的精神分裂,麦克白夫人代表了麦克白所缺失的那一部分[4]。李建秋在《女人的抗争——浅析“麦克白”中女巫与麦克白夫人的作用》一文中提到,女巫和麦克白夫人不同时出现,起到遥相呼应的作用[5]。这意味着麦克白夫人在麦克白心理上,有着女巫的作用。总体来说,两人在夫妻关系上存在地位的反转,并由此导致男性社会的反击,最终导致麦克白的失败。
在三个女巫的引导下,麦克白看见的种种幻象、麦克白在庆功宴时看见的班科尸体,都可以看作他的幻想或梦境,梦境的出现源于他的欲望和恐惧的精神官能征。在剧中,女巫的形象表现为男女特征不明显,既有男性的胡子,又穿着女巫的服装。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这代表了一种“双性化”的现象,即人类都是两性兼具的,而表面的行为表现则使外界对他们的性别进行定义。也就是说,女巫象征了幼年期的孩童,同时具有两性的特征,具有向两性分化的可能性,她们可以说是麦克白自我内心的象征。弗洛伊德将幼儿阶段划分为口腔期、肛门期、性器期和俄狄浦斯情结时期。如果将女巫看作麦克白当前心理状态的象征,麦克白此时则处于性别分化的前期,他的妻子和他所碰到的女巫在他向下一时期的成长过程中引导他向女性心理的方向发展,麦克白夫人作为他性格的补全,则与他相反。故后来“弑父”这一行为由麦克白夫人主导。幻象和梦境推动了整部戏剧的发展,使得两人的心理、实际性别不断发生转变。
在麦克白的人生中,他更倾向于依赖女性而拒绝进入男性贵族群体。他在遇到困难时选择求助女巫和妻子,并称妻子为自己的伙伴——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是少见的。女巫和妻子,麦克白的求助对象和伙伴均为女性,正是对女性的依赖造成了男性贵族社会对他的排斥。这样的现象通常表现在青少年期,在莎剧中其他男性身上,他们成年之后便会失去这样的特质,转而成为父亲的代言人。
麦克白夫人角色的塑造则可以看作男性成长过程的转换。在幼年期,男女的特征不明显,麦克白夫人将女性中对男性特征的羡慕放大,使她改变本性,成为真正的男性,这正是麦克白与麦克白夫人成长过程中的畸形。在这一过程中,麦克白夫人抛弃了自己作为母亲和女性的天性,转而希望拥有男性的特征。她说:“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幕七场)这时,即使有孩子,她也能将他立刻摔死。从这里可以看出,麦克白夫妇可能曾经有过孩子,但她最终失去了这个孩子并很有可能丧失了继续生育的能力。这对于麦克白夫妇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意味着他们所获得的王位必将落入他人的手中。没有孩子造成她永远难以“母仪天下”,她的母亲特征从她内部和外部同时作用而被剥夺。
在麦克白杀死班科之后,莎士比亚描写麦克白夫人梦境一段时,可以看到她在心理上开始由男性转变为女性。
麦克白夫人长期不断地梦见邓肯王及杀死他的过程并有不停洗手的梦游症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论》中提到,不停洗手是一种强迫行为,为的是逃避自身的焦虑恐惧感[6]。被一种恐惧逼迫下的强迫行为,是典型的强迫型官能症的表现,病人的焦虑不安是为症状形成所代償。邓肯王作为广义上的父亲形象出现——在梦境中,君王很多时候象征人的父母[7]。在这时,麦克白夫人对于弑父的行为所产生的焦虑和后悔达到顶点,在梦中不由自主地抛弃俄狄浦斯时期对恋母弑父的渴望,回归到女性形象当中,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在麦克白与麦克白夫人身上表现出母性缺失现象,麦克白由于本身性格的缺陷,将他的夫人和女巫作为母亲的代偿,最终失败。麦克白夫人与麦克白性别倒置,麦克白夫人在男性和女性身份之间转变。麦克白夫人则因主动和被动因素摒弃自己身上的母亲特质,造成成长过程的重塑,并由于男性社会本身的排斥而在最后不得不回归到失败的女性身份上。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的失败可以看作当时人在身份转换方面所做尝试的失败。
三、《暴风雨》的母性缺失环境
传奇剧《暴风雨》中包含典型的母性缺失环境,其中的三位主要角色都在没有母亲的环境中长大。其中,凯列班的母亲在普洛斯彼罗上岛前就已死亡,米兰达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斐迪南母亲的死亡未在剧本中提及,但可以推论,他同样是在没有母亲的宫廷环境下长大。这三个形象可分别同前文提到的三种类型的母性缺失作用对象相对应。
在米兰达和凯列班成长的十几年中,只有普洛斯彼罗一个成年男性存在,岛上的其他居民则为各种各样的精灵,纯粹只有父亲的作用,其他女性包括母亲的形象被完全剥离,凯列班在青年时期则因普洛斯彼罗的厌弃完全失去受教育的机会。这种作用导致两人成年后性格的缺失。斐迪南同其他两个人同样是在没有母亲教导的环境下成长,与他们不同的是,其他两人被局限在一个封闭环境中,仿同对象只有普洛斯彼罗,而斐迪南则有可能在俄狄浦斯时期时对仿同对象做出选择,并在青少年时期对自己的性格进行修正,最终成为与父亲不同的人。
凯列班的母亲,岛上原住民女巫在普洛斯彼罗上岛前已经死亡,并在普洛斯彼罗的语言中被丑化为恶毒、丑陋的形象[8]。凯列班最初将他所信仰的神明当作父亲,称自己为母亲和月亮的孩子;普洛斯彼罗上岛后,作为父亲的角色在凯列班成长过程中发挥作用,凯列班俄狄浦斯情结中的弑父倾向便也转移到普洛斯彼罗身上。由于他的母亲早已死亡,恋母情结转移到了他的姐妹——米兰达身上,这造成普洛斯彼罗对他的厌弃。在这个与正常社会割离的环境中,人的原欲被放大,俄狄浦斯时期父子之间的仇视直接导致两人的决裂。在凯列班幼年时期,他接受和米兰达相同的教育。而在进入俄狄浦斯情结时期,他表现出对米兰达的欲望之后,则被愤怒的普洛斯彼罗当作奴隶对待。由此,他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的教导。教育的缺失使得凯列班难以顺利转变为成年男性,造成他天真、接近原欲的形象,一直处于未开化的状态中,并在有人上岛后立刻为将公爵的两个仆人作为新的主人,替代父亲这一形象。
凯列班在岛上的行为中,引起诸多学者重视的是他时常听到的音乐声。与他平时所受到的普洛斯彼罗的责骂相比,岛屿象征他的母亲[9]。他知道岛上所有的肥沃的土地,并能听到岛上精灵的歌声。他所看到的种种幻象,在荷兰德的解读中作为母亲在幼儿各阶段的象征,反映他内心在各个时期的欲望,同时补偿他幼儿时期的母亲形象[10]。
作为普洛斯彼罗的女儿,米兰达除了父亲外从未见过其他男人。同时,直到戏剧结束,她从未见过其他女人。仿同对象的缺失造成米兰达明显的恋父倾向,并最终选择父亲的侄子作为恋人。女性贵族选择有亲缘关系的男性作为婚姻对象,这是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极少出现的。与此同时,在米兰达的成长过程中,普洛斯彼罗从未对她提及过她的身世或母亲,造成她对母亲这一形象认知的彻底缺失。